11 楚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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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離康國公府正門,又駛出了坊門。
京城的大路寬闊又平穩,車內漸次傳進紛繁的聲音:路人百姓的歡笑聲、攤販的吆喝聲、貓打碎陶器的“謔啷”和蹬上樹的“嘩啦”聲、男人的叫罵、鳥鳴、狗叫,還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聲——好像是看小貓看得太入迷,摔了手裏的糖葫蘆。
青雀很久沒聽過這麽熱鬧的聲音了。這是活著的人世間的氣息。
她想掀開車簾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錯過的幾十年人世間。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幾年,她也並不曾擁有偶爾出入府門的自由——霍玥說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親友家時不帶她服侍,出門遊玩更不令她跟隨。可車內不隻有她自己。
楚王府那兩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隨著她。她們仍如在康國公府時一樣,穩重而沉默。青雀拿不準她們究竟隻是“服侍”她,還是兼有“看管”的職責。
不過,想來,即便是押送人犯,隻要並非罪大惡極之徒,去監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或許到了楚王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後,都難再看一眼牆外。
“碧蕊,”拿定主意,青雀笑問左側的侍女,“咱們換個位置?我想看看車外。”
“娘子請。”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青雀。另一側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們的態度,又讓青雀對楚王的態度稍有猜測。但現在這些不要緊。要緊的是窗外。
碧蕊並沒坐到青雀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側,替她打起了車簾。
大路是黃土鋪就。為防塵土,車窗上還蒙了一層細紗。青雀就從細紗窗向外看過去,看到人來人去,花紅柳綠,看到在街邊賣藝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輕的母親一手挽著竹筐,一手領著女兒,和小販討價還價,給女兒才梳起的小小發團上簪起了一朵綢花。
女兒。
青雀的手幾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製住了。她要帶著還未成型的女兒、帶著這個可能會讓她們葬身無地的秘密到楚王府了。她想活。她還想和女兒一起活。樣貌與薑側妃的相似,是否足夠讓楚王忽視她懷孕時間的疑點,饒了她的命……甚至,認下她的女兒?
她要怎樣做,才能博取楚王的“寵愛”?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青雀一無所知。連昨夜第一次歡好,都是楚王引導著她、取悅著她,而非她在討好楚王。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經走在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這就夠了。
青雀貪婪地把一切看進眼裏。她覺得自己記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樹,甚至每一個叫賣的小販。
當太陽升起到越過樹梢、大放光明的時候,馬車輕快抵達了楚王府東偏門。
碧蕊和芳蕊扶青雀下車。其餘侍衛侍女們圍成一道可靠的牆壁,阻攔了路人的窺視。
軟轎早已備在門邊。上轎時,青雀的目光掃過了不遠處伸出牆外的嫩枝。
這裏的枝葉,和路上看過的從尋常百姓家裏伸出來的枝葉,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不同的是枝葉下的圍牆。
楚王府是大周開國以來規製最大的王府,東西長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幾乎占去半個坊,大小是康國公府的四倍。楚王府的外牆便有如大明宮的宮牆一般綿延無際。青雀正要進入到這座比康國公府大得多的後宅裏。
但對她來說,隻是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
——不過,當軟轎走過數十丈遠,停下,侍女們引青雀向前時,她發現,她應該是從一間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寬敞的、幾乎比霍玥的居處還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樹木卻蔥蘢得有些過分了。院門旁東廂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鬆樹,枝葉遒勁彎曲,幾乎觸到正房屋簷。另一側則是兩株碧翠蒼鬱的冬青,在微風中輕擺梢頭。正房之後,後院之前,還隱約可見茂密的竹叢。滿院皆是綠意,院子裏十幾名侍女也有半數以上穿著鮮嫩的粉衣綠裙,卻讓人以為身在冬日,身體無端沁出了涼。
“這裏從前無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掃出來,難免幽靜些。”
鬆樹下,轉出一名二十餘歲、身著紫衣、披金墜玉的年輕女子。
她顯然是楚王的妃妾,鵝蛋臉麵,細挑雙眉,笑容友善和煦。見到青雀,她口稱“妹妹”,語氣親熱:“我姓張,不知妹妹有沒有聽說過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來是張孺人。”青雀立刻俯身見禮。
不算薑側妃和先王妃難產夭亡之子,楚王共有兩兒一女,次子為李側妃所出,長子便是這張孺人之子。
她是宮人出身,為宮中賜給楚王的侍寢宮女之一,四人裏也隻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級的名位。
“妹妹快別多禮。”張孺人伸手扶住青雀。
從遠處她隻大約看見了新人的容貌。現下,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看清,她難以控製心緒,驚得有片刻失聲。
青雀不動聲色,恍如並沒發覺身前人的失態。
薑側妃可以不見任何會不利於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內其餘妃妾,必然對她的樣貌十分熟悉。
今日見張孺人是如此,來日若見旁人,想必也會是相似的反應。
“是殿下……命我來陪伴你。”張孺人連連眨眼。
她語速快了些,語序也有些顛倒:“想必是怕你初來乍到各處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來,立刻就叫人收拾這裏了,隻是一時間隻能布置好屋舍,外麵花木得要幾日——也得看妹妹喜歡什麽。”
“勞煩孺人為我奔波。”
青雀謙恭回應,並未順著張孺人的話,叫起“姐姐”。
“妹妹千萬別這麽客氣,這都是殿下的吩咐。我是今早才來的。”張孺人難掩心潮起伏。
怕自己說出什麽不該說的來,她忙握住新人的手,把人向內請:“妹妹的屋舍都鋪陳好了。這位是嚴嬤嬤、這位是李嬤嬤,都是殿下的乳母,這院子是她們星夜帶人布置起來的。”
青雀便忙向兩人見禮道謝。兩人皆側身不受。
張孺人再次將她向內請。她抬起頭,隨著張孺人過來時的路,走過了東側鬆木的枝幹。東廂房的門大開著,裏麵還有侍女忙碌著擦拭家具、端正擺設。張孺人腳步稍稍放慢,向她介紹每一間屋子的用處。
青雀分出一半精神,細想張孺人方才的話。
張孺人說,“想必”是楚王怕她不熟悉,才叫她來陪著她。這恐怕隻是張孺人的猜測,並非楚王真意。楚王會是向妻妾詳細說明他言行目的的人嗎?她對他,雖還完全不熟悉,可她唯獨確認一點,那就是,他愛極了薑側妃,所以,他深深恨著康國公府。
這所清幽蒼翠的院落,究竟是楚王安置新寵的金屋,還是他關押細作的牢籠?
張孺人和兩位奶娘,又究竟隻是“陪伴”她,還是一並兼有“看管”之職?
隻看康國公府和永興侯府兩家,青雀便知,男人是會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可經曆過先王妃殺害薑側妃,不論從前如何,至少現在,楚王應不會再以為,他的女人們一定可以友好相處?
他到底是什麽目的?
細密斑駁的樹蔭下,張孺人的腳步已經停在正房門邊,專等青雀先進。
青雀便先放下思緒,邁步入內,認真觀察起這五間她不知能住上多久的房屋。
和東側間一樣,正房並不過分鮮豔,而是用清麗活潑的顏色,鋪陳點綴出明亮的觀感。家具一色是花梨木,不比檀木、紅木、烏木的沉鬱。臨窗榻、羅漢床、玫瑰椅、繡墩上,分別是秘色和天水碧緞褥、藕荷與藤黃的椅袱坐墊。靠枕有鵝黃的,有淡緋的,連地下的香爐和多寶閣上擺設的花瓶、玉盤等裝飾,也並無大紅碧青的影子。
仔細想來,這裏雖遍地都是名貴家具裝飾,還有前朝名家真跡掛在牆上,卻不像寵妾的金屋,更不似囚人的牢獄,倒像十五六歲小姑娘未嫁時的閨房,或年輕女子新婚後,撤去滿室的紅,想起未出閣時的日子,便將新房再度裝飾成懷念的閨中的模樣——並不出格或失禮,實際很是舒服耐看,隻是與青雀以為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她在楚王府的屋子,會像霍玥命人給她布置的一樣,滿房皆是喜慶的紅,隻有她在裏麵一身清素,絕不敢多加裝扮。
現在卻好像正相反了。
她穿著大紅和碧青的顏色,卻身在滿眼恬淡清淨的房間裏。
青雀不去想這裏是否是按薑側妃的房舍布置的,隻認真看兩位嬤嬤越過張孺人上前,打開了妝台上端正放著的一個錦匣。
她們恭謹笑道:“娘子的新衣正加緊讓人趕製,這裏現有兩箱從前做好的,委屈娘子先穿一日。釵釧也正打新的,這些是宮裏娘娘從前賜下來的,殿下專讓找出來送給娘子。”
楚王府在大明宮正東。青雀忙麵向西側,上謝貴妃之恩。
禮畢,嚴嬤嬤和李嬤嬤恭請她坐,又請張孺人坐。侍女們上茶。
“廚上正備著娘子的早飯。還是娘子一路過來勞累了,想先歇歇?”嚴嬤嬤笑問道。
張孺人稍有複雜地放下了手中新茶。
“多謝孺人和嬤嬤們為我費心,我暫且無可回報。”青雀含著歉意說,“我倒不餓也不困,隻是想尋本書看。”
其實她更想把整所院子細看一遍,想到屋後的竹叢前坐上一會,還想逛一逛後院。但張孺人奉命來“陪伴”她,尚不知究竟是敵是友,不大好勞累人家一起走動。
張孺人微怔。兩位嬤嬤也似是沒想到這個回答,稍頓了片刻,仍滿麵是笑地把她請到了東稍間。
這裏被布置成了書房,書架上整齊放著不少新書。臨窗有椅、有貴妃榻,陽光透過鬆枝溫和照進來,窗前明亮又安逸。
挑書的時候,青雀還能分神請兩位嬤嬤快去補眠,又建議碧蕊和芳蕊也去歇息。
等挑好書翻開,她立刻就看了進去,也不知自己是歪身坐在了哪裏。
從上一世被攆去田莊算起,她快四個月沒摸過書了。
她這一看,就從巳初看到了午初。張孺人在她身側貴妃榻上坐了,也握起了一本書。隻是她的心思並不在書上,而是全在一旁那個似乎沉浸在書裏的新人——殿下的新寵身上。
就這樣看著書,不說話,也不向她探問王府裏的人和事,究竟是已經對在王府生活胸有成竹,還是對她有所防備,所以故意借看書逃避?
還有新人的年紀——
這樣一張國色傾城的臉,宋家的男人,會留她到這個年歲還不收用?還是說,是康國公府為了給殿下賠罪,才從天下各處搜羅過來這麽一個和薑側妃有八分像的女人?
可話又說回來,她有這樣的樣貌,誰能留她過十五六歲?
思緒不斷發散,卻沒人同她討論。張孺人獨個猜來猜去,有些沒意思,也想自己的兒子了。
不知薛妹妹和喬妹妹是教他念書呢,還是帶他玩呢?
女人、兒子……
孩子、婦人……婦人?!
難道、難道說——一個新的、大膽的猜測讓她眉心跳動。她呼吸瞬時急促,抓緊了手裏的書卷。
咽下一口空氣,小心看新人並沒察覺什麽,她才忙鬆開書卷,把頭撇向外,暗自深呼吸。
難道說,新人,她竟可能是,婦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