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光風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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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試結果一出,台下自是炸開了鍋。
    有人開始覺得這王恕場場都能贏,憑借的恐怕不是運氣和歪門邪道那麽簡單,按此次竟能給人功法找出破綻來看,說不準是個修煉上的偏才;也有人嘲諷,說他是一命先生的弟子,能利用功法破綻造成的沉屙擊敗對手,指不定是誰在背後指點,倒也不值得吹捧……
    但場邊其他門派的掌門長老,這時的神情卻都有些微妙。
    荀夫子道過謝後,已經重新坐下。
    王恕躬身謙遜兩句後,也退至一旁等待下一場的對手。
    這時,坐在岑夫子右手邊某個門派的掌門,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岑夫子,你們學宮這學生可真是厲害啊,能當眾將別派功法條分縷析,找出命門……他該不會一直要用這種辦法贏下去吧?”
    岑夫子眼皮一跳,豈能聽不出這話裏的陰陽怪氣?
    若連儒門這種齊州第一流大宗門的功法,那病秧子王恕都能瞧出破綻,找出命門,那其他門派的功法還不是易如反掌?可其他有頭有臉的門派,卻未必都跟儒門一樣寬仁大度。誰願意自家功法被人拉出來評頭論足,當眾演示如何破解呢?一個門派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這王恕哪裏是贏了儒門一場?
    他這是眼見著就要捅爛一整個馬蜂窩了!
    隻是岑夫子心中唾罵歸唾,嘴上偏得站在自家學宮學子這邊,十分鎮定地一笑:“閉門造車終究狹隘,他若能真給其他門派的功法都說出個一二來,實也是於大家有進益,倒算件好事了。”
    那門派掌門聽後自是冷笑一聲不說話了。
    岑夫子應付完這邊,卻是轉頭就對劍夫子咬牙切齒,低聲罵道:“這小子,此次固然沒用歪門邪道,可比用了還要可恨!原本好好一個人……這些亂七八糟的法子,都是哪裏學來的?”
    劍夫子一聽打了個激靈,立馬搖頭撇清關係:“不是我教的!他一個參劍堂門外劍,跟我可一點關係也沒有!”
    岑夫子於是搖頭,歎了口氣。
    天知道這會兒有多少門派的掌門長老已經開始提心吊膽,暗自祈禱這病秧子下一場的對手千萬不要排到自家弟子,以免他故技重施,拉自家功法出來丟人。
    擂台東南的角落裏,王誥宋蘭真等人剛到不久,卻是剛好目睹了王恕擊敗孟旭道明儒門功法破綻的這一幕。
    宋蘭真自是下意識皺了眉。
    陸仰塵則道:“此人在學宮時不過一門外劍,除了護身法器厲害一些,也從未見過有什麽特異之處。料來今日這對敵之法,不是出自他自己,先天境界後期的修為,實在不足為慮。”
    然而王誥盯著台邊王恕,忽然問:“若陸兄隻有先天境界後期,有多大把握能每隔五招就迫使對手使用‘感天應時’一次,且要連續成功十三次?”
    陸仰塵細思片刻,麵色瞬間微變!
    眼下尚還少有人意識到這一場看似取巧的勝利背後隱藏著多少不對勁的端倪,但世家這一行人的到來,無疑使周遭一陣騷動。
    藏在暗處的霜降驚蟄等人見了,不由警惕起來。
    周滿站在另一側,瞧見這幾人時,卻是先怔了一怔,然後才想起什麽似的轉頭,朝遠處劍壁方向看去——
    十六柄大劍,指天刺地,屹然聳峙。
    王誥的名字便烙印在第一柄大劍之上,其後便是她。但緊接著,又依次有宋蘭真、妙歡喜、陸仰塵、談忘憂、孟退、宋元夜、周光等人,甚至連之前跟在王誥身邊的那青年宗連,竟也堪堪排在第十,名列劍上!
    難怪他們有空來看泥菩薩這一場……
    春試前十六的名額,已然所剩無幾!
    上一場六十四進三十二所遇到的孟旭,在儒門新輩中已不算寂寂無聞的角色;那麽下一場三十二進十六,所遇到的對手隻會更強……
    王恕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有前麵幾場的好運。
    可是,假如能再贏一場,就能名列前十六了吧?距離憑借自己拿到墨令進入白帝城,也僅一步之遙而已。
    這一刻,冬日的寒風拂到麵上,心卻竟微微熱著。
    他立在擂台的一側,隻向著下方看去——
    這時金不換第二場的對手已經結束了上一場的比試,正好被劍試印記排了出來,衝他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將要離去。
    他點了點頭。
    隻剩下周滿立在原地,用那種靜定的眼神注視著他。於是他的心也隨之靜定下來,仿佛周遭嘈雜的議論都跟著消失了,一切都攏在晨間還未散去的朦朧霧氣裏。
    直到一股新的喧嚷,打破了這種靜定,是有人帶著驚駭叫了一聲:“荊越,伊川書院那個荊越!”
    王恕轉頭,便見一名男修從遠處走了過來。
    冷硬如堅冰的麵容,衣襟上赫然濺著血,但顯然是他上一場對手的。因為他的身上,混不見半點傷痕!
    周遭已經有人小聲議論:“這可不是個善茬兒啊。聽說此人出身貧寒,性情又偏,是條野狗,連世家那幾位公子都沒人願意將他收到麾下。前麵幾場,他下手都不輕……”
    有人甚至開始擔憂:“慘了,慘了,我看那病秧子的運氣,算是到頭了。”
    這荊越以往名聲不顯,在本屆春試中卻是以一個“狠”字出名的,下手絕不留情,哪怕修為算不上第一流,其不要命的打法也著實能使不少人膽寒,早在先前金不換使人打探的情報裏,已將此人列為第一等難纏的角色——
    現在竟然讓泥菩薩遇上了。
    周滿的心忽然有些發沉,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那荊越走上台來,王恕先拱手為禮:“在下劍門學宮,王恕,請指教。”
    一般來說,對方也該還禮,自報家門。
    可誰想,此人竟是眼皮都沒動一下,隻是抽出了自己腰間那柄寒沁沁的深藍長刀!
    下方頓時有輕微的嘩然:連基本的禮節都不遵守,這是根本不把王恕放在眼底,不認為有寒暄的必要,更不認為對方配知道自己的名姓啊!
    王恕也微微錯愕了一下。
    但他先前看過金不換搜集的關於此人的情報,並不覺得對方性惡,所以也不以惡意去揣度對方,隻當他是生來寡言少語不喜歡與人交流。
    隻不過在眾人眼底顯然不是如此——
    作為評判的劍夫子,一聲“開始”才剛出口,還未及落地,這名為荊越的男修,已瞬間化作一道殘影,也將他手中那柄深藍的長刀化作一彎殘月,朝著王恕壓下!
    去勢何疾,殺機何重!
    站得離擂台近些的人,甚至能感到勁風刮麵生寒!
    隻有站得遠些的那些人,這時有空去想:完了,此人動手如此果決狠辣,想必那病秧子連找人家破綻的機會都沒有,就要被斬於刀下了!
    連評判位上的劍夫子都下意識懸了心膽。
    可萬萬沒料,就在這危急時刻,台上的王恕,手中斜持長劍,竟是輕輕閉上了雙眼——
    刹那間,天地清淨!
    撲麵的勁風變慢了,襲來的殺氣和緩了,他所立足之地,不再是眼前這座擂台,而是心中那片梅園。
    腳步輕移,聽著風,回身一劍!
    眾人隻覺那一刻,台上仿佛有了種奇妙的變化,連那荊越殺伐的氣勢,都被突如其來的清氣洗淨。
    但聞得“叮”一聲刀劍相擊的銳響!
    王恕手中那柄原本平凡的鐵劍,竟好似被灌注了什麽驚人的力量,斜劃出去,巧妙又精準地擋回了荊越那一刀!
    荊越長刀大震,身形倒回,冷硬的麵容重新清晰,卻是露出了幾分驚詫。
    台下眾人更是震撼:剛剛發生了什麽?
    角落裏的王誥瞳孔一縮,但很快想起什麽:“這一招……”
    ——正是那日學宮廊下,周滿曾用來對付他的那一式,踏雪待!
    《萬木春》劍法裏前四式都是王恕寫就,他自然清楚該如何運用,隻是先前基礎不好,用不出來。但周滿費盡苦心,練了他三個月,豈能沒有點真正的成就?
    至少現在,他已能使出自己所寫的劍法!
    隻是落在旁人眼中,這驟然的變化未免太大,以致無法接受:先前還各種歪門邪道鑽空子的病大夫,突然間能使出如此精妙絕倫的劍法?開什麽玩笑!
    李譜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假的吧?我是在做夢嗎?”
    遠處的霜降驚蟄等人也齊齊錯愕。
    連近處的岑夫子與劍夫子都沒忍住,輕輕“咦”了一聲。
    荊越素來謹慎,先前與人對戰是唯恐不能贏,所以才顯得下手過重。來打王恕,自然也是提了十二萬分的小心,但料想此人修為不高,自己若能一招製敵,使此人失去戰力,對方那些花招自然不再有使出來的機會。
    可誰能料,這勢在必得的一刀,竟被人擋住了!
    沒人心頭的震動能比荊越更大。
    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先前那殘月似的刀影是假,真正的刀鋒隱藏在殘月刀光側麵,可眼前這修為頗低的病秧子,偏偏一劍擊中了他真正的刀鋒所在!
    是巧合嗎?
    荊越原本就冷硬的一張臉上,霎時沉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重新攥緊手中刀。這次是以更快的速度,幻化出三道殘月刀影,再向王恕襲去!
    可又是“叮”一聲響!
    王恕隻是移了幾下腳步,轉劍便已將他刀鋒擊退!
    不是巧合!
    但荊越不肯信邪,一刀不成,再起一刀,接連十幾次都被王恕擋住!
    他心中自是漸漸焦躁起來,開始不斷變化進攻的方法,時而和緩,時而剛猛。
    然而台下的人們,卻開始看出不對。
    也不知是誰人鬥膽,先發出了自己的疑惑:“這,這王恕,難道就隻會這一招嗎?”
    ——不管那荊越的刀從哪個方向來、用什麽形式來,這尊泥菩薩永遠隻用那一招應對,變都不帶變一下的!
    剛開始看時還覺得這一招頗為玄奧,可看多了看久了就不新鮮了,甚至使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乏味枯燥。
    誰來是想看你們一個進攻一個防禦這種無聊戲碼的啊?
    有人忍不住開始抱怨:“能不能快點,難道就不會別的招數了嗎?”
    周遭自然是附和聲一片。
    隻有周滿,這時看著台上的王恕,也不知想到什麽,唇線緊抿,麵色忽然有些發沉。
    王恕聽不見台下那些質疑的聲音,他的修為遠遠不如荊越,每一次“踏雪待”固然能擋住荊越一刀,可手掌也會因此受到巨震,連帶著體內本就脆弱的經脈,都要遭受一番刀氣的衝擊折磨。
    時間一久,右手虎口甚至已經崩裂出血。
    隻是他竟不願放棄,不肯退卻,咬牙堅持——
    是周滿按捺著她原本嚴苛的性情,一點點教他學會的;也是金不換明明已經學會了卻偏裝作不會,一點點陪他練出的……
    他說想去白帝城看看,這二人便傾盡全力。
    此時此刻,他憑什麽輕言退卻?
    任由汗水從額頭滴落,滲透衣衫,這尊往日不曾與誰爭勝的泥菩薩,咬緊了牙關,使出一式又一式……
    踏雪待,踏雪待,還是踏雪待!
    無論對手的進攻有多凶險,都能被他一劍擋在外麵,好似在自己身周澆築了一道銅牆鐵壁,任何狂風驟雨都無法突破!
    再沒有什麽歪門邪道,甚至也不去看對方功法的破綻,隻是這樣,憑借著自己,與手中這一柄什麽也不是的鐵劍……
    不知何時,台下那些質疑與嘲笑的聲音,漸漸小了。
    人們安靜下來,擂台裏外鴉雀無聲。
    隻有台上刀劍仍舊猛烈相撞的聲音,以及,這兩個誰也不肯放棄的對手,艱難又急促的喘息……
    台邊觀試的岑夫子,麵色變得肅然。
    暗中看著的霜降,這時已淚盈於睫,看著台上那道苦苦支撐的身影,心中隻有愴然:哪怕早已決定過拿不到墨令便去搶王誥的,可公子心裏,實則是想憑自己去到白帝城的吧?
    一命先生更是陷入恍惚。
    金不換受了一點小傷,輕輕咳嗽著回來時,看見的正好是這一幕,不由得愣在原地。
    周滿沒回頭看他,隻複雜道:“正好,快結束了。”
    那場中的兩人,在經曆長時間的對抗後,都已是強弩之末。
    但進攻一方的消耗,顯然會比防守那方要大。
    幾乎就在周滿話音落地的同時,那荊越提起刀來,卻終於氣力不支,踉蹌半跪,險些整個人都倒在擂台上!
    他喘著粗氣,以刀立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艱難地抬起頭來,看向王恕,心中不甘,到底發出了自己嘶啞的聲音:“你難道隻會這一招嗎!”
    王恕沒比他好上多少,整個人汗淋淋仿佛水裏撈出來似的,手上鮮血已沾滿劍身,卻依舊保持戒備的姿態,隻能勉強回道:“不是。”
    那荊越聞言咬牙:“你既有別的招數,為何不用?是看不起我嗎!”
    王恕下意識道:“剩下的都是殺招,你我無冤無仇……”
    《萬木春》這套劍法,本是為周滿寫的,除了一式“踏雪待”勉強能算守式之外,其餘哪一招不是殺氣騰騰?周滿自己寫的那四式就更不必說了。第八式“命春來”倒沒有那麽多殺伐,可他還沒到能使出這一招的境界……
    何況……
    他望著眼前這位對手,想起什麽,慢慢笑起來,隻輕聲道:“我是醫者。”
    ——醫者忌殺,當以仁心恕人。
    分明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可這一刻,擂台邊的一命先生,隻覺諷刺,正是這一顆仁心,使得他無法害人,也就無法自救,一時心中悲戚,不免紅了眼眶。
    學宮諸位夫子,也悄然動容。
    直到這時,人們才發現,這位來自劍門學宮名為王恕的大夫,和他們以為的並不相同。
    作為他對手的荊越,幾乎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話。
    醫者?自己竟輸給了一名醫者……
    心中五味雜陳,他皺著眉頭,足足盯了王恕半晌,才終於將刀一收,自嘲一笑,但起身退步,卻一改先前的傲慢,竟拱手道:“伊川書院荊越,拜謝賜教,技不如人,甘願認輸。”
    王恕一怔,連忙收劍還禮,隻道一聲:“承讓。”
    於是遠處劍壁之上,最後一柄大劍,應聲震動起來,大放光彩,將他清雋的身影籠罩在晨霧的光暈裏,也使“王恕”二字浮現在劍身之上,最前麵第一柄大劍上的“王誥”兩字,隱隱然成了相對的兩端。
    十六柄大劍,十六個名姓——
    到此,終於塵埃落定。
    誰能想到,最後一個竟然會是王恕?且還是用這樣光明正大的贏法……
    此時無聲,勝過有聲。
    岑夫子靜靜看了許久,才撫須一笑,歎道:“劍法不錯,心性更佳。倒是我看走了眼,這樣的人恐怕也隻有一命先生能教出來吧?”
    劍夫子突然坐得直了些,咳嗽一聲:“咳,那個,說起劍法心性嘛,其實我也是教過一點的。”
    岑夫子:“……”
    所有還記得他先前說過什麽的各位掌門長老:“……”
    連不遠處剛好聽到這一句的周滿,都忍不住向劍夫子投去了一言難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