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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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
    仔細看過拓拓的首級,李旦暗暗吐了口長氣出來:都過去了!
    嘴上卻問:“拓拓授首之際,有何言語交待?”
    馮靖聞言心先一沉,旋正色道:“此賊負隅頑抗,當場亂箭射死,無話!”
    李旦看向張邈和莫子善,“拓拓伏法之際,二位愛卿可在當場?”
    張、莫二人急忙稽首:“是!”
    馮靖趁機進言,“此次捕殺拓拓,張府尹和莫主簿厥功甚偉,請陛下重賞二位。”
    李旦莞爾,“你說吧,怎麽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為臣豈敢妄加揣測?”
    “這樣吧,你帶拓拓首級先去天後寢宮請諭,張、莫二卿暫留這裏。”
    “諾!”
    以馮靖對李旦的了解,他一下便猜出了李旦留下二人的用意:他是想避開自己旁敲側擊張、莫,以獲取拓拓被殺時最真實的點滴。
    去天後寢宮的路上,馮靖越想越覺得李旦有些聰明過頭了。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販夫走卒都懂這個。而作為一代君主,李旦卻永遠都在猜疑、永遠都在試探,無時無刻都在表現他的明察秋毫。
    君王如果這樣,實質上就成了一種特殊形式的刻薄寡恩了,所以李旦注定不會有絕對效忠的臣子。
    過猶不及,泥馬累不累啊?
    章上宮,天後的寢宮。
    看過拓拓首級,天後隻點了點頭,然後大袖一揮,“傳首九邊!”
    回過頭來,天後明媚一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今日馮卿再建奇功,朕卻不好再行封賞,還是有待來日吧!”
    此話說得很是暖心極為到位。
    入朝未久便迭次超遷,年紀輕輕就官居三品忝列子爵,委實不好再封了!
    說白了自己根基尚淺,天後這是在維護自己。
    馮靖心裏不由一熱,“臣不敢居功,臣請天後治罪。”
    “卿何罪之有?”
    他斟詞啄句道:“為了捉拿拓拓,臣沒敢打草驚蛇,以致李敬業趁虛脫逃。”
    天後輕輕擺手,斷然一聲,“李敬業蓄謀已久,朕心知肚明,現在抓他為時尚早。”
    馮靖有點不跟趟,“現在抓他為時尚早?臣愚鈍………”
    默了默,天後蛾眉一挑錚然一聲,“癤子不發出來,是無法剜瘡的!”
    天後之意是讓李敬業充分跳出來,然後將他及其黨羽連根拔除一網打盡。
    心雄萬夫、雄才大略、英明天縱、蓋世無雙……
    一瞬間,無數譽美之詞滾滾而來,馮靖心裏有種仰視這個女人的衝動。
    他一揖到地激情澎湃,“天後洞鑒萬裏,昭昭如日月當空普照蒼穹!”
    也許是福至心靈,此語正暗合了天後名諱中的那個“曌”字。
    仿佛撓上了天後的癢癢肉,她頓時彎眉如月開心笑起,“愛卿真會講話,朕恍然回到了爛漫當年。”
    “臣發自肺腑。”
    “朕自然曉得。”頓了頓,天後溫言問:“身為大內羽林統領,卿的官廨(辦公室)打算設於何處?”
    前任羽林統領的官廨設於紫宸殿內,原本就是現成的,然天後多此一問,其中必有深意。
    想到李旦那種陰陽不定的變態架勢,馮靖著實有點忌憚,於是他不假思索道:“臣當然想隨時麵聆天後聖諭。”
    “那就章上宮吧。”
    “諾!”
    回到紫宸殿時,李旦與張、莫兩人還在絮叨。
    李旦春風滿麵,顯然已從張、莫兩人嘴裏套出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見馮靖進來,李旦擺擺手示意他坐下,張口就問:“天後怎麽說?”
    馮靖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自打李旦坐上皇帝寶座之後,原有的睿智和從容便消失了大半,憂心忡忡如履薄冰,一副神經兮兮的傻吊樣兒。
    見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天後的意思,馮靖的心髒不禁抽了一下,於是小心翼翼回道:“天後下旨,將拓拓首級傳首九邊。”
    “就這些?”
    “天後下旨,命臣把官廨設於章上宮。”
    “太好了!”李旦興高采烈叫喚了一聲。
    馮靖見狀更為詫異:以李旦多疑的性格,這踏馬很不正常!
    忽然就明白了,李旦是想把自己當成一枚棋子,埋在天後身邊當間者。
    間就間唄,天後在成為大周女皇之前,她和兒子李旦的關係就這麽滴了。自己躲在天後身後至少心力不累,借機還能調和他們母子的感情。
    馮靖竭力把持著表情,不敢露絲毫興奮,因為李旦的心機太深,信任的小船說翻就翻。
    見他毫無興奮之色,李旦心裏十分滿意,這說明馮卿對自己很忠誠!
    心裏高興,李旦自然想豁達一回,“天後寢宮和紫寰殿隻幾步之遙,若想見朕,卿抬步可至。”
    說著他一頷首,把一本奏折遞給了馮靖。
    “朕剛與張、莫二卿暢談了一番,言談間感覺二卿確係能員幹吏!此乃吏部上奏的吏員補缺名單,卿可幫朕參酌一下。”
    李旦言下之意是讓馮靖從吏部奏折中為張、莫二人各挑一官職出來。
    在他看來,這已經給馮靖莫大的恩典了。
    這不過是踢皮毬的另一種形式!馮靖明白李旦大氣背後的小心眼,遂硬著頭皮拿起奏章翻了翻。
    略一組織語言,他言簡意賅道:“為國計民生計,臣以為張邈更適合戶部侍郎一職,莫子善更適合湖州通判。妥否?還請陛下聖裁。”
    按照他的提議,張、莫二人都將連升三級!
    李旦微微皺起了眉頭,旋,他又咬牙一笑,“也罷!既曰重賞,就當不次超遷,準!”
    說著他拿起朱筆,在吏部奏章上狠狠抹去兩個官員,重重添上了張邈和莫子善的名字。
    他這一係列的言行神態都有點誇張做作,活似集市上泣血甩賣的小販。
    ……
    出宮之後,張邈神態自若大步流星,天生的貴氣一覽無遺。
    莫子善則千恩萬謝,恨不得抱住馮靖的大腿叫爺爺。
    唐初文官選拔采用舉薦製,美其名曰“舉孝廉”,實則主要靠門閥背景,普通士子幾無晉身機會;武將則主要靠戰功,所以唐初有大量文人棄文從武遠赴邊塞。
    張邈出身世家,隻要有人舉薦,未來的升遷機會很大。
    而莫子善世代小吏,能做到長安主簿已然使出吃奶的勁兒了,湖州通判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見他千恩萬謝,馮靖和張邈相視一笑。
    莫子善見狀臉一紅,“馮兄,我這人是不是忒俗?”
    強忍著笑意,馮靖拚命搖頭:“大俗即大雅,莫兄真性情!”
    莫子善很感動,“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馮兄!”
    馮靖笑笑,“莫兄,馮家營子知道吧?”
    “太知道了!”莫子善熱著麵皮脫口而出,“赫赫有名的少陵馮氏,隻可惜……”
    “小弟有事想求莫兄幫忙。”
    “但請馮兄示下,刀山火海小事一樁。”
    “我這裏有黃金五百兩,意欲重建馮家營子,老兄在縣裏人頭熟,可否找人幫我一幹?”
    “馮兄姓馮,”莫子善的眼珠一轉一轉,“莫非馮兄是……?”
    馮靖實話實說:“馮家營子是我老家!”
    “交給我了!現在夏收已過秋穀未熟,正值農閑,征集兩千五百民夫需消耗二百五十兩黃金,剩下二百五十兩全用於堡子的修繕和重建,沒問題!”
    老莫確係能員幹吏,一瞬間便將農事、人工、耗費撥拉的一清二楚。
    馮靖心裏沒底,“五百兩夠不夠?”
    莫子善咧嘴笑起,“馮家營子乃軍寨格局,所有房舍均為營房模式,連排成棟簡約整齊,堡內剩餘的大片土地均為大校場,總體工程量不大修建成本較低,五百兩黃金綽綽有餘。”
    “總之別誤了老兄湖州赴任。”
    “我今天就征調民伕,爭取後天開工,二十天內絕對完工。”
    “二十天最好,莫兄的調任函屆時也該下來了。”
    ※※
    子爵府。
    得知馮靖被任命為大內羽林統領,璫璫公主的臉色頓時陰了下來。
    半晌,她才惡狠狠擠出來一句,“她是故意的。”
    馮靖嚇了一跳,“誰?”
    “還能有誰?”
    馮靖明知她說的是天後,嘿嘿一笑沒敢接茬。
    不料璫璫又冒了一句,“不行,我現在就進宮找她,咱不幹了!”
    璫璫烈蹶任性,加之天後對她很寵,所以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為了不讓她作出逆鱗之舉,馮靖委婉道:“我是內衛統領,你乃堂堂公主,皇宮那麽大,咱要找個見麵的地方還不簡單得跟一加一似的?”
    璫璫臉一紅,嘴巴卻依然很硬,“我不是那意思。”
    “哪你啥意思?”
    “以你的才幹當個大都護都綽綽有餘,憑啥在宮裏伺候人?”
    “我伺候的是皇上和天後,多少人想伺候還沒這逼格呢。”
    “把官廨搬到章上宮,明擺著就是伺候她一人!”
    麵對璫璫的心底話,馮靖既不能說自己壓根不願意在皇上身邊辦事,更不能說搬到寢宮是天後的旨意,他隻好甩出一句善意的謊言:
    “搬去章上宮是皇上的旨意,並非天後的意思。”
    此話一出,璫璫臉色明顯緩了不少,她眼睛一轉,“皇兄這又為何?”
    謊言起了作用,他急忙順著意思繼續往下編,“皇上是個孝子,有我在天後身邊侍衛,皇上放心。”
    “他放心……可我不放心!”
    說來說去又回到了,且意思更為露骨。
    馮靖哭笑不得地撓了撓頭,頗有深意道:“天威難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身為天潢貴胄,璫璫對此感觸極深,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從太宗起,皇帝對大臣都很寬仁,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對待宗室外戚卻格外嚴厲,動輒便賜死、廢黜、圈禁、貶斥。
    及至天後臨朝稱製,這種嚴厲就變得更加嚴苛乃至可怕了。
    別的不說,天後的五個娘家哥哥全被賜死;而她親生的兒子中,李賢死的不明不白、李弘是被逼自殺、李顯則因小過而遭廢黜……
    想到這裏璫璫不禁打了個寒噤,“也罷,明日進宮我向皇兄討一個腰牌就是。”
    這意味著璫璫折了中。馮靖頓時放下心來,“這就對了!”
    哼哼~~~~~璫璫咬牙笑起,笑著笑著,她的眼圈突然紅了。
    想到這一天的始末,馮靖忽然有點不安起來:風,起於青萍之末了!
    念頭剛落,公主已笑吟吟甜膩膩偎在了他懷裏。
    什麽都不用說、什麽都不用想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落空折枝。馮靖頓時熱血沸騰,抱起她滾在了榻上……
    因為心裏都裝了事,這場纏綿搞得跟人生訣別也似,兩人的表現都格外強烈。
    直到半夜三更,明玉再次跑過來砸門,兩人這才戀戀不舍分開了身子。
    明玉憤怒的目光中,公主已無所顧忌,她雲鬢散亂衣衫不整的走了出去。
    臨走,她還在院裏喊了一聲,“相公,明晚我進宮找你。”
    明玉火冒三丈卻不敢對公主發作。
    怒視著公主的背影咬牙半天,明玉扭頭衝進了內室,對著榻上的馮靖吼道:“公主注定要下嫁藩屬和親去的!你不要隻顧你一己之欲,出了事誰都別想活!”
    她的話如一聲驚雷在馮靖腦子裏轟然炸響。
    竟然是這樣!
    怎麽會這樣?
    盡管腦子還在嗡嗡作響,他已迅速做出了決斷:
    做最好的打算,做最壞的準備,包括少陵馮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