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拜會盧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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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台風漸歇。
    驛站內,黃舉天鬆開抵門的肩膀,掌心被木刺紮出血痕。
    他低頭瞥了一眼,不動聲色地將手藏進袖中——
    赴任瓊州澄邁縣丞的官牒,正貼著內衫發燙。
    梁家明蹲在牆角,用短刀削著半截斷木,刀刃刮擦聲刺耳。
    “風停了。”
    李景讓推開半朽的窗,濕漉漉的風灌進來,裹著鹹腥的淤泥味。
    “最好早些趕路,爭取天黑前能進城。”
    兩邊皆無異議,一同來到驛站之外。
    黃舉天購置的兩匹馬,不知被這肆虐的狂風吹向了何方,車廂也損壞得無法使用。
    所幸梁家明五人推來的板車,輪子還能如常轉動。
    黃舉天思索片刻,向梁家明等人請求,能否在板車上放置己方的大件行李。
    梁家明並未拒絕。
    兩輛板車緩緩碾過水窪,驚飛一群棲息在旁的海鳥。
    黃舉天落在隊伍末尾,看著梁家明的弟兄們,將漁網仔細鋪在車板之下,又把幾個竹簍牢牢地綁定在上麵。
    他還未瞧出什麽端倪,李景讓見老仆正與這幾個年輕後生聊得火熱,便悄聲對黃舉天說道:
    “他們是采珠人。”
    在人工養殖技術尚不成熟的古代,人類若想獲得珍珠,必須潛入到江河湖海。
    而南海地區水溫適宜,珊瑚礁星羅棋布,貝類資源極為豐富,自秦漢時期便催生出了“采珠人”這一職業。
    或稱戶籍。
    采珠的流程一般是父子兄弟結對行動。
    通常父兄在船上負責接應,子弟赤身入水,隻在腰間係一根繩子,帶著采珠刀與竹簍下潛。
    由於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這使他們從始至終麵臨致命威脅。
    大多數采珠人僅能屏息三分鍾,若未能及時被拉回水麵,便會窒息而亡。
    即便上浮,過快的水壓變化也可能引發減壓病,導致內髒出血,口鼻滲血——珠戶們迷信地認為這是海神的懲罰。
    此外,瓊州海域鯊魚和箱型水母出沒頻繁,許多珠戶也因此喪生。
    據黃舉天以往的了解,唐朝的珍珠主要產自振州,即後世三亞,位於海南島南部,而廣州則在海南島北部。
    若梁家明真是珠戶,為何舍近求遠?
    黃舉天向李景讓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李景讓卻不以為意,表示振州珍珠雖盛名遠播,但不代表沿海其他地區沒有采珠業。
    “某所惑者——四月至九月颶風頻仍,按律當禁采珠。梁家明等人何須此時出海?”
    黃舉天輕輕搖頭,語氣中帶著幾分譏諷:
    “官字兩張口,謂上下通吃。”
    雖知未經查證不宜妄斷,但憑著兩世為人的閱曆,他心知肚明——
    定是某些地方官員為一己私利,強逼珠戶鋌而走險。
    他轉而問道:
    “先生對瓊州官員可有所了解?”
    “這……”
    李景讓一時語塞。
    瓊州乃官場流放之地,官員更迭如走馬燈般頻繁,他哪裏記得這許多?
    唯獨嶺南道節度使盧鈞,他尚能道出一二。
    “盧使君乃憲宗元和四年進士,為官數載,以仁恕廉潔著稱於世。”
    “姓盧……莫非是李黨中人?”
    李景讓搖頭道:
    “盧鈞雖出身範陽盧氏,卻非顯赫支係。”
    據他所言,盧鈞與李德裕並無政治從屬,其仕途以務實清廉、持身中立見長。
    雖與李德裕政見偶有相合,卻多出於治理之需,而非結黨之故,堪稱士族官員中少有的清流。
    說到此處,李景讓目光一黯。
    想自己當年意氣風發,如今卻被黨爭裹挾,貶謫南疆,相較之下,不免自慚形穢。
    黃舉天察言觀色,放過話題,溫言寬慰了這老人幾句。
    不多時,廣州城垣已然在望。
    梁家明五人駐足不前,前者學著文人模樣拱手道:
    “就送諸位到此,我們不便入城了。”
    “承蒙照拂。”
    黃舉天目光掠過板車竹簍間露出的珠蚌殘殼,抱拳還禮:
    “後會有期。”
    斜陽將天空染成琥珀色。
    黃舉天一行走進廣州城。
    沿街的磚木民宅錯落有致,波斯商人纏著織金腰帶,穿梭於熙攘的人流中。
    更遠處,昆侖奴手上抱著的象牙,與市舶司旗幡交相輝映,恍惚間竟似踏入了萬國輿圖。
    “倒是比我想象中繁華。”
    轉過十三行街,盡頭便是廣州都督府。
    許是城門衛卒提前通傳了消息,嶺南節度使盧鈞,竟親自到府前相迎。
    這位素有賢名的節度使,生得清臒如鶴,腰間僅懸一枚青玉司南佩;
    其裝扮之素簡,莫說那些尋常刺史,即便與黃舉天相比,都還要顯得質樸幾分。
    盧鈞望著李景讓,關切問道:
    “李拾遺,別來無恙乎?”
    李景讓曾在唐敬宗初年擔任過右拾遺。
    盧鈞如此稱他,既是出於敬重,也是在表達情分。
    言罷,盧鈞抬手製止了李景讓欲行的揖禮,視線掃過李景讓鬢角的霜色,感慨道:
    “瓊州之地,瘴癘彌漫,隻望此番前往,莫要損了你昔日在禦史台時的颯爽意氣。”
    此語一出,跟隨盧鈞指引進入都督府的李景讓,隻覺喉頭一緊,心中五味雜陳。
    黃舉天冷眼瞧見盧鈞扶李景讓入座時,袖口露出半截漿洗發白的襯裏;
    忽覺此人與史書中,“嶺南大治”的記載重疊起來。
    他靜坐一隅,聽兩位老人敘舊寒暄。
    待時機成熟,忽而將城外驛站偶遇珠戶之事,對盧鈞娓娓道來。
    盧鈞深深地打量著他,長須在指間輕撚:
    “黃縣丞年少英銳,可曾讀過某上月頒布的《禁榷珠賦令》?”
    當然沒有。
    黃舉天上月還在奔赴潭州的路上,哪得心思研究廣州的政令。
    盧鈞見狀,命人取來法令文書,與李景讓一同傳閱。
    “使君明鑒。”
    黃舉天垂首應答,餘光瞥見廳堂屏風上那幅《漲海圖》,珍珠場方位密密麻麻。
    “晚生以為‘弛珠戶之禁,減榷稅三成’確為固本良策。然則——”
    他話鋒一轉,抬眼直視盧鈞:
    “既有良法,為何仍有珠戶在颶風時節冒死下海?
    “莫非在使君眼中,政令一出,民生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