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無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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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翊的喊話,震得案頭燭火一偏。
    黃舉天並未抬眼,指腹沿著縣衙陳年積灰的卷宗輕輕一劃,竟在紙上犁出三道新痕。
    緊接著,一名瘦高的青年走了進來。
    年紀約莫隻比黃舉天大五歲,穿著一身簇新的皂隸服,腰間未佩刀。
    他在黃舉天與李景讓身上來回掃視,帶著幾分試探與謹慎,問道:
    “可是李縣令,黃縣丞當麵?”
    想來朝廷公文應提前抵達了瓊州,此人才能憑借描述對應出身份。
    見黃、李二人均點頭,他仍然慎重地後退一步,雙手拱起,語氣恭敬卻不失警惕:
    “可否容屬下確認官牒?”
    “自然。”
    黃舉天淡然應道,從懷中取出一卷絹帛,輕輕展開。
    官牒上墨跡清晰,朱印鮮紅,記載著他的姓名、爵祿與授官文書。
    鄭翊接過官牒,仔細端詳片刻;
    又抬眼看了看黃舉天與李景讓,似乎在比對什麽。
    片刻後,他將官牒雙手奉還,神色間多了幾分肅然。
    李景讓見狀,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
    木聲清脆,震得堂內燭火又是一顫。
    “縣衙重地,私設賭坊——依律該當何罪?”
    鄭翊雙膝下跪,額頭觸地,聲音帶著幾分急切:
    “李縣令,澄邁縣不過二千餘人,可百姓嗜賭成風,多少人在賭坊中傾家蕩產,甚至被高利貸逼得賣身為奴!
    “此風若不遏製,百姓何以安生?”
    黃舉天冷笑一聲,譏諷道:
    “所以你就想出官府開賭坊這般‘妙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鄭翊猛然抬頭,目光灼灼:
    “縣丞初來乍到,或許不知其中內情。
    “縣中賭坊乃鹽梟世家陳氏開設,他們貪得無厭,不滿足於販鹽之利,近年來將手伸向博戲。
    “澄邁百姓本無此惡習,可陳氏賭坊卻以種種卑劣手段,騙百姓入局。
    “先是免費贈予小額籌碼,誘人嚐鮮;再散布謠言,稱某某人一夜暴富;甚至雇傭美貌女子在賭坊內招攬客人,以美色惑人……
    “使得眾多無知百姓漸入泥潭,難以自拔!”
    鄭翊頓了頓,愈發堅定道:
    “屬下無奈,隻能在縣衙設局。
    “一為緩解賭癮,二為控製賭本,使百姓不至於輸得傾家蕩產。
    “此舉雖非上策,卻是有效之舉,如何不算護佑百姓?”
    堂內一時寂靜。
    黃舉天從旁拖來一把椅子,重重地放在鄭翊麵前,旋即大馬金刀地坐下,身子微微前傾:
    “你所犯之事,我與李縣令暫且按下不表。現在,說說這個販鹽的陳家。”
    鄭翊似被這逼人的氣勢所懾,目光低垂,不敢與黃舉天對視,聲音略顯緊繃:
    “回縣丞,陳氏先祖乃初唐戍卒,因平定‘峒獠之亂’有功,被賜予澄邁鹽場經營權。
    “至會昌年間,陳家已壟斷瓊州北部鹽業,勢力龐大。”
    他咽了咽唾沫,繼續道:
    “陳家大翁的嫡長孫陳延風任縣尉,掌管治安……陳延雷為司倉佐,執掌糧庫。
    “陳家還私設鹽丁戶,將欠稅的漁民強行編為鹽奴,並在他們左臉刺上‘陳’字,以作標記……”
    話未說完,李景讓已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走到鄭翊麵前,厲聲問道:
    “可敢擔保屬實?”
    鄭翊抬起頭道:
    “縣令若不信,大可親自詢問澄邁百姓,他們皆可作證。”
    李景讓沉默良久,麵色陰沉,似在權衡利弊。
    黃舉天見狀,對鄭翊揚了揚下巴:
    “你先到外麵候著。”
    鄭翊應聲起身。
    又忽然停下腳步,壯著膽子回頭看了黃舉天幾眼,低聲道:
    “二位上官,屬下之所以堅稱自己並非私設賭局,是因為前任與前前任縣令皆對此事知情……也都默許了。”
    李景讓揮了揮手,語氣中帶著一絲疲憊:
    “知道了,出去吧。”
    鄭翊躬身退出,堂內再次陷入沉寂。
    唯有燭火搖曳,映照出兩位新任縣官凝重的神情。
    “澄邁的水……深不可測啊。”
    “何止澄邁。先生難道忘了,今晨瓊山那幫惡吏的嘴臉?”
    他怎麽可能忘?
    可鞭長莫及,李景讓暫且隻能就事論事:
    “縣尉、司倉佐竟都出自豪族陳氏一門,隻怕底下的吏員衙役中,也有不少是陳家的庶支子弟。”
    “如此看來,鄭翊此人,未必可靠。”
    “舉天,你是懷疑他有所隱瞞?”
    “我懷疑他並未全盤托出。”
    黃舉天緩步走到案前,為燭台續上新蠟:
    “先生細想,若陳家當真在澄邁一手遮天,為何會容忍鄭翊在衙內私設賭場?
    “縣尉加司倉佐,難道還奈何不了一個司法佐?”
    李景讓沉思片刻,眉頭微蹙:
    “或許,陳家是給前任縣令幾分薄麵?”
    “即便如此,陳家也完全可以在前任縣令離任後、先生未到任前,將局麵徹底清理幹淨。”
    黃舉天語氣篤定:
    “因此,鄭翊所言,必定有所保留。”
    “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應對?”
    黃舉天毫不猶豫道:
    “在未摸清全盤局勢之前,先生不僅要信他,還得放心用他。”
    李景讓聽清“放心”二字上的重音,無奈地閉上雙眼,長歎一聲:
    “是啊,流放千裏,手下無人可用,也隻能如此了。”
    兩人議定後,黃舉天將鄭翊重新喚了進來。
    這一次,他神情親切,伸手攬住鄭翊的肩膀;
    語氣熱絡,宛如與多年兄弟敘話一般,說了許多寬慰之言,並表示絕不再追究縣衙賭坊一事。
    鄭翊受寵若驚,仿佛被上官的禮賢下士打動,麵上滿是感動。
    最後,黃舉天親自將鄭翊送到門外,並約定次日午後,召集所有衙役到大堂議事。
    待鄭翊走遠後,黃舉天才吩咐劉穀關上縣衙大門。
    不多時,李老仆將大鍋飯做好。
    雖不算豐盛,但無論是自幼錦衣玉食的黃舉天,還是曾位居中樞高位的李景讓,都吃得津津有味。
    許是飯菜的香氣飄散開來。
    昏睡了一整日的梁家明等人竟扶著牆,從內院來到了夥房。
    作為五人的主心骨,梁家明不再像前日那般端著大哥的架子,而是誠心誠意地雙膝跪地,鄭重感謝黃舉天的救命之恩。
    因共抗台風一事,黃舉天對這漢子印象頗佳;
    受了他半拜後,立刻將幾人扶起,邀他們一同坐到灶台邊用飯。
    席間,黃舉天向這些廣州府的官差,大致講述了今晚的情況。
    但當聽到鄭翊的事情時,原本狼吞虎咽的梁家明猛然抬起頭,被曬傷的臉上滿是急切:
    “縣丞,此人絕不可信!”
    他霍然起身,聲音洪亮卻帶著壓抑的憤恨:
    “他口口聲聲說陳家欺壓百姓,可鄭家的所作所為,比陳家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