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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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颶風當前時,風比雨來得更早,哪怕人都在坡上,也能聽到遠處海岸邊巨浪的呼號。
潮水以驚人的速度上漲,很快淹沒礁石和灘塗,漫過更高處混雜著白沙的石灘,海麵像一口水煮沸的大鍋,無數漩渦把深處的活物送到水麵,緊跟著又被龍氣卷至岸上。
魚蝦貝殼劈裏啪啦地下落,螃蟹暈頭轉向地往泥沙深處鑽,還沒等鑽進去半個身子,就被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了個稀巴爛。
冠子山上的樹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朝一邊壓去,不夠結實的細樹毫無抵抗之力,直接攔腰斷裂。
而那些高聳的大樹,脆弱的新枝同樣抵擋不了颶風的席卷,枝條“喀拉拉”地隨風而動,自山上帶到山下。
無形的風穿過山林,穿過海岸,穿過石屋之間,化為狼嚎鬼哭。
第一道閃電映亮天邊,透過木門的縫隙映入黑漆漆的屋內,緊跟著驚雷滾過,成串的轟隆聲震著耳膜,仿佛怒龍咆哮。
隨即“嘩啦”一聲,大雨傾盆而降。
一屋子人無論老少果然全都被吵醒,年紀小的孩子們哭聲震天,有的喊爹有的喊娘,鍾涵則緊緊靠在鍾洺的懷裏,同時不忘護住背簍裏的小貓。
“咚”地一聲,大約是被風吹起的石頭或是土塊撞到木門,害得屋裏大多數人當即一個哆嗦。
“什麽鬼天氣!往常的風也不見得這麽大,這還沒落雨嘞!”
郭氏哄著快哭啞嗓子的安哥兒,對著門口罵了一句。
“冷不冷?”
鍾洺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的更緊張,哪怕人在屋中而非船上,夢裏的情形依舊時不時在眼前閃回,讓他意識不到自己發出的聲音都和往常不同。
鍾涵搖頭。
“不冷,大哥,這麽大的風,咱們的船會不會被吹跑?”
他才四五歲的光景,記事也就這兩年,哪裏見過這陣仗。
“不會,咱們的船都在高處。”
鍾洺清了清發緊的喉嚨,抬手摸了一把涼颼颼的脖子,發覺自己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這點出息。
他嫌棄自己一句,摸了摸小弟的頭發定神。
屋裏雞飛狗跳,到了最後,大人索性都坐在一起圍成個圈,把孩子們都護在當中。
大花和二花兩隻貓也愣是擠進來,它們都長得不瘦,摸一把又是毛又是肉,鍾苗抱了一隻,又分給鍾平安一隻。
郭氏哄著安哥兒用兩隻小手摸貓背,二花翻了個身,亮出肚皮,安哥兒總算暫時止住了哭。
這份安穩沒持續多久,越來越大的雨勢在屋頂砸出一片“劈裏啪啦”的噪聲,像是有人坐在上麵敲鼓。
“下雨都能下出這個動靜,和下石頭似的。”
梁氏有些緊張地手持風燈,抬頭看著屋頂,以前她還沒嫁人時,有一次颶風天,娘家的屋頂被風掀掉了,雨水灌進來,把她家所有家當都給澆了個齊全,辛辛苦苦攢了大半年的幹貨全糟蹋了,從那以後她就對這等賊天氣尤其緊張。
她不放心,撐著席子起身道:“我去提前找幾個鍋碗瓢盆出來,要是漏雨了就趕緊接上。”
鍾洺被這句話提醒,暫時放下鍾涵,去查看木門周圍,一摸下麵的門縫,果然雨水已經淹了進來,沙子都濕了一片,但沙子和下麵的石頭都吸水,不會出大問題。
梁氏很快找到幾個木盆和大碗,摞在一旁,以防用的時候還要現找。
所有人緊繃著神經,這般過了將近半個時辰,大雨都沒有停的意思,甚至沒有變小。
不過沒了最初對雷聲和閃電的恐懼,小孩子們不哭了,大人們的麵上也染了倦意。
算算時辰,鍾三叔決定家裏的漢子輪流守夜,防著石屋漏水,或是外麵的雨水淹進來,若是都睡著了不知道,發現時就晚了。
鍾洺知曉自己一時半會睡不著,主動當了第一個,說好下半夜換虎子,然後是鍾石頭。
至於其他人不管睡不睡得著,打個盹再說。
後半夜,雨聲變小,鍾洺叫醒了鍾虎,鍾三叔也跟著睜了眼。
三人重新挪了挪石頭頂住木門,鍾洺回到席子上,靠著小弟再度躺下。
……
“雨停了!雨停了!”
起床早的人在屋外大喊一嗓,屋內提心吊膽憋了一晚的人全都著急忙慌地打開了屋門。
雨後的鹹風衝進屋內轉了一圈,帶走一室濁氣,教人精神一振。
鍾洺從睡夢中醒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這一覺睡得極沉。
“小仔?”
他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小弟,鍾涵聽到他喚,揮著小短手道:“大哥,我在這!”
他看過去,發現是三嬸正在給小弟紮頭發,頭繩最後繞一圈係緊,小發包綁好。
梁氏輕拍一下鍾涵後腦勺,笑道:“去吧,找你大哥去,你們兄弟兩個夠黏糊的,都在一個屋裏,還能丟了不成?”
時隔一夜,見到全頭全尾的小弟,糾纏了鍾洺半生的噩夢總算徹底散去。
他精力滿滿地爬起來,自去屋角的水缸旁打了點水洗漱,擦把臉後也去了屋外。
“昨天晚上真是了不得,你們看看,魚都刮到這裏來了!”
一個漢子從家門口的沙子裏拎起條小臂長的死魚,聞了聞道:“新鮮著,還能吃!”
說罷神色一喜,“今天的早食這不就有了,不用吃鹹魚了。”
鍾洺聽他這麽一說,也覺得腳下沙子硌腳,他赤著腳踢了兩下,竟從裏麵扒拉出一個馬蹄螺。
好些人登時都顧不上到坡下去看家裏漁船如何了,爭先恐後地開始在沙子和石頭間扒拉,看看昨晚的大風送來了什麽。
找來找去,還是死魚最多,像那個漢子那般運氣好的人不多,但小臂長的找不見,比手掌長的比比皆是,此外大蝦、蟹子,想要什麽都有,好些已經碎了,丟了給貓。
“可惜去不得鄉裏,不然不用出海就能白撿了魚賣。”
郭氏一邊翻動盆裏的魚,一邊直呼可惜。
但他也不會缺了自己的嘴,拉著梁氏商量怎麽做。
沒過多久,鍾三叔和鍾四叔結伴從下麵上來。
“咱們幾家的船都好著,有的油布給吹散了,但沒徹底吹跑。”
又跟鍾洺道:“你家那船被石頭砸了個坑,不過在船舷上,不是大毛病,你回頭自己補一補。”
三叔說完,鍾四叔又送上個桶,裏麵幾隻大青蟹揮動著大鉗子爬來爬去。
“海灘上全是死魚死蝦,回頭出了太陽全得曬臭了,這幾隻蟹子在泥坑裏,還是活的,正好吃了。”
有了食材,各家都趕緊生火做飯,別看現在雨停了,可還是陰的,風也不小,哪次颶風來都不是一場雨的事,沒個兩三日消停不下來。
水上人的吃食簡單,日子過得去的一天至少一頓糲米粥,不然肚子裏沒糧食就沒氣力。
其餘的多是魚蝦蟹貝,想省事的就直接清蒸白灼,費點功夫的還有鹽焗、熱炒。
鍾春霞一家子也撿了不少海貨,過來打了聲招呼,送了兩條吃不完的魚,就回去自行開火了。
由於怕突然又下雨,早食做得和打仗一樣,家裏漢子多,吃得多,量不能少,還要快,像昨晚那般豐盛是不可能了。
梁氏和郭氏最後決定從魚裏挑新鮮的出來蒸魚飯,打發孩子去裏麵啟一壇豆醬佐著吃。
剩下容易剝的丟到陶鍋裏煮粥,不容易剝的白灼。
飯好後索性連擺桌都省了,一人捧一個碗或站著或蹲著吃。
鍾洺扒完一碗粥,吃了兩條魚,給小弟剝了兩隻蝦,又分了一隻蟹子,已覺得飽。
剛想說趁沒下雨,他也去坡下看看,走之前聽到有人來尋自己,說要借鍾家的木梯。
“昨晚上屋頂壞了一處,漏了一晚上的雨,想著你家有梯,正巧借去用用。”
來的是劉家的一個年輕小子,叫劉順水,和鍾洺年紀差不多,兩人還算相熟。
鍾洺替他去搬了梯子,轉而聽劉順水說家裏人手沒幾個,想到自己閑著也是閑著,遂主動說過去幫忙。
劉順水好生謝過,又借了個錘子敲木釘。
去的路上鍾洺沒多想,到了屋前看到劉蘭草,才想起劉順水好像是劉蘭草的侄子,隻是不知劉蘭草為何現在是跟著娘家住的。
他快速打量一圈,沒看見蘇乙,隻看見劉蘭草生的那個哥兒守著土灶燒水。
沒尋到人,他略略黯然,收了視線,去聽劉家兄弟商量怎麽修屋。
沒一會兒,劉家兄弟依次順著梯子爬上屋頂,鍾洺站在下麵幫著扶梯子和遞木板、木釘。
敲敲打打的聲音響了一陣子,趕上盧家哥兒進來送水,到了他麵前,也遞了一碗。
“阿洺哥,你喝水。”
鍾洺本想說不必了,他總共沒幹什麽,何必多喝人家一碗水,家家戶戶挑淡水上來也不容易。
可人家都遞到麵前,不好不接,隻得道了聲謝,端過來放在手裏喝了兩口,再無他話。
盧雨故意耽擱了片刻,單手擺弄著自己斜綁的麻花辮,長發順著肩頭垂落到胸前。
在水上人家,未嫁的姐兒和哥兒梳辮,出嫁後盤頭、束發,區別是姐兒雙辮,哥兒單辮。
他自詡此刻姿容含情又嬌羞,卻不見鍾洺有什麽別的反應,連眼睛都沒落在自己身上,既討了個沒趣,隻得暫且提著水壺放到一旁,朝屋頂上的人道:“表哥,你們一會兒下來自己倒水喝。”
劉家的屋子不難修補,就一點小毛病,使木板覆上,再湊合兩日沒問題。
完事後,鍾洺搬了梯子往屋前去,劉順水落後一步,叫來始終在旁邊轉悠的盧雨,低聲道:“我費心把人給你尋來,你可莫要浪費,方才送水時他可說了什麽?”
盧雨拍打著自己的衣襟,臊眉耷眼。
“哪有什麽如何,人家連看都沒多看我一眼。”
他抿了抿唇,問劉順水,“表哥,你當真打聽了,鍾洺他沒有心儀的姐兒哥兒?”
劉順水肯定道:“保準沒有,他定下心思說要娶親總共才幾日,哪能就冒出這麽一檔子人了。”
說罷勸解表弟道:“你樣貌不差,在他麵前露了臉,他必然能記得你這號人,回頭多遇幾次,混個臉熟不就成了?再不行的話,我看你也別在這一棵樹上吊著,他家窮得成親連艘新船都置辦不起,算不得多好的人家,不說別的,姑姑八成也不能答應。”
盧雨甩下辮子,不虞道:“他現在沒船,不代表以後也沒,再者說,我娘素來疼我,我要是打定主意要嫁,總有法子磨到她點頭。”
他是聽說鍾洺現下改邪歸正,前些日子還賣了隻五兩的大江珧後,起的這心思。
論賺錢的本事,他覺得整個白水澳都沒有漢子勝過鍾洺,下一趟海就有五兩銀,哪怕不是日日有,一月有上一次也足夠吃香喝辣,這還不算好人家?
他若是真能和鍾洺成一家子,不知要羨慕死白水澳的多少人,想想那副場麵,簡直做夢都要樂醒。
為此,這份心思他連親娘都未告知,隻暗自說與同鍾洺有交情的劉順水,讓他幫忙。
反過來,劉順水也有求於他,這漢子看上了和盧雨頑得好的葛家小哥兒,還要托他送禮呢。
鍾洺等了好半晌,總算等到了和盧雨一起過來的劉順水。
兩人有說有笑,看著關係親近。
鍾洺恍然,想到劉蘭草的大女兒嫁的是姨家表哥,加之劉順水也未成親,說不準劉蘭草就是喜歡這等知根知底,親上加親的婚事。
不然劉順水家屋頂壞了,盧家哥兒跑來送什麽水,劉順水自己就有個親妹子。
“阿洺,勞煩你跑這一趟,回頭等颶風過去,你來我家船上坐坐,咱們兄弟吃口酒。”
“你我之間客氣什麽。”
鍾洺以為自己所猜不錯,更不願再多打擾,他把木梯往肩上一扛,另一手拎了錘子,“我這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