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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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澳,盧家船上。
天剛亮不久,一家子裏隻有蘇乙早早起身。
他一年四季都是這般作息,趕著頭一個起,最晚一個睡,早起後要先去倒尿桶,洗刷幹淨,回來後燒熱水、煮早食,還得替劉蘭草母子三人把洗漱的水都備好。
做這些時,動作還需小心翼翼,輕手輕腳,不然要是吵了喜睡懶覺的盧雨,便又是一頓抱怨或是陰陽怪氣。
自來了舅家,十幾年他都是這般過的,舅舅在時,他是為了報答舅舅一家的收留,舅舅去後,一是他自覺有愧,對不住舅舅,二是他但凡少做半點,就要挨舅母的數落。
若隻是數落就罷了,舅母脾氣不快,還會克扣他的飯食,本隻有一碗的,隻餘半碗,該是兩頓的,唯給一頓。
偏生他每日有做不完的活計,連自己去海灘上找吃食填肚子都沒空閑,為此不得不愈發任勞任怨,加倍多幹,隻為多得幾口飯。
先前也不是沒因舅母愈發明顯的刁難爭執過,泥人尚有三分性,何況他是個活生生的人。
可舅母一句“你舅舅若不是好心收留了你,怕是今日還活著”,像是個無形的巴掌,把他滿腔的話扇回肚裏。
細論起來,他早已不得不習慣,可今日著實有些撐不住。
因著前幾天風來那夜,他被劉蘭草趕到門口處睡,給他們睡裏頭的人擋風,半夜雨落以後風大不說,雨滴子也漫進來,把他凍了個透心涼。
六月天,在船上睡多悶熱,他是沒有鋪蓋的,上山住石屋後,劉蘭草為防夜裏冷,盧雨和小兒子盧風受涼,單給他們備了被褥,自然沒有蘇乙的份。
這麽折騰一頓,蘇乙次日就發起熱,骨頭酸疼,吃什麽吐什麽,雖然所謂的吃食,也就是兩碗能照出人影的米湯和一條鹹魚幹,半塊放硬的糲米糕。
劉蘭草嫌他浪費糧食,又說生了病餓一餓好得快,後一日直接不給他飯食,讓他去屋子角落躺著。
還是旁人提了一嘴,說是別真病得太厲害,鬧出人命來平添晦氣,劉蘭草方不情不願地給他煮了碗山上自采的草藥湯子喝。
藥湯子苦得他舌頭發緊,喝下去出了一身的冷汗,夜裏倒真是退了熱。
渾身沒那麽燙後,蘇乙自覺熬過一劫,怎料今日睡一覺起身,才知大病一場不是這麽好掀過去的,照舊是頭重腳輕,渾身泛冷,摸著額頭又沒有多熱,可仍覺得喘出的氣都是燙的。
他精神不濟,手腳也不似往日麻利,昏昏沉沉間踹到一個木盆,發出“咣當”一聲響。
盧雨被吵醒,翻了個身,罵罵咧咧起來。
他一張口,盧風也醒了覺,他年紀小,沒睡夠,鬧騰不休,給劉蘭草也惹出火氣,直接出了船艙對蘇乙道:“一大早摔摔打打做給誰看呢,莫不是前些日子窩在屋裏懶了骨頭?你要是不想幹就趁早滾遠些,當我樂意養你這麽個嫁不出去的老哥兒!”
劉蘭草氣不打一處來,直接把他打發走,說是早食也不用他煮了。
蘇乙心知這是早食沒自己份的意思,不過麵對這樣的舅母和艙裏嘴上不饒人的表弟,他此刻寧願離得遠些。
至於早食,大抵又是一碗水多米少的湯水,他們吃剩下的魚頭魚尾,還不如他去海灘上,或是退了潮的紅樹林子裏轉轉,要是運氣好了還能摸到鳥蛋烤了吃。
“那我去捕蝦子了。”
蘇乙會做蝦醬,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方子,不知怎麽搗鼓的,總之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別家不同,挑去鄉裏賣,生意一直不錯。
隻是賣醬得來的銀錢難以留下,九成都被劉蘭草搜刮了去,她打著替外甥哥兒攢嫁妝的由頭,實際是不是,明眼人都看得出。
劉蘭草惦記他賣蝦醬的銀錢,因而每回他說是去捕蝦子,劉蘭草的脾氣總會老實些,也不會太過追究他出去了多久。
這次也同樣,劉蘭草沒有答話,算是默認,蘇乙徑直拿了蝦網和木桶,安靜地離開。
走在岸邊,頭痛,肚子也痛。
他後悔剛剛沒趁舅母起床前多喝兩口熱水,好歹還能暖暖肚腸。
現下就算是看見蠣黃肉他也不想吃,生怕一口下去便吐出來,而鳥蛋不知有沒有,紅樹林有些遠,今天也沒退大潮水,沒有船的話他去不了。
說來也是淒涼,偌大一個白水澳,除了舅母家的船,他再也無他處可去,想討一碗熱水都沒有。
蘇乙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他常恨自己是個哥兒,若是個漢子,再不受待見,起碼也能自立門戶,哪像哥兒,若想離家自成門戶,隻能選個漢子嫁了,而他這樣的小哥兒,又有誰會樂意娶。
這個關口,蘇乙耳畔仿若又響起那日鍾洺說的話來。
那個漢子講,他不是災星,不欠任何人。
拖著蝦網一路前行,思緒飄散,不知不覺間已走遠了。
回過神來時,已到了村澳裏少有人至的一片崖壁下的石灘。
這裏不適合捕蝦子,但礁石叢裏的東西倒是不少,過去他摸到海鳥蛋,也正是在這片崖壁的石頭洞裏。
既都來了,他渾身沒力氣,不願再往回走,隻想找處石頭坐下歇歇。
正想著該把礙事的蝦網放在哪裏,忽然聽到前麵有腳步聲。
他素來是習慣避著人的,能不和村澳裏的人打照麵就不打,何況是這等冷清地方。
於是第一反應便是把蝦網團起收攏往腳下一踩,整個人躲去了礁石後。
本以為是村澳裏哪個勤快人一早來這處趕海,或者下鉤釣魚釣螃蟹,然而當人走近,他好奇地從礁石縫裏往外看一眼,發覺好似不是那麽回事。
在這處經過的漢子,是那馮家的馮寶,形容鬼祟不說,兩隻手裏還各提了好幾隻偌大的龍蝦,尚且鮮活著,個大肉滿,是拿去鄉裏圩集,一隻能賣一二錢銀子的品相!
蘇乙斷定,這東西絕對不是他自己得來的。
至於為何如此說,實在是馮寶的名聲差得可以。
上回劉蘭草跟盧雨提起,講鍾洺在白水澳名聲不好,實則和馮寶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麽。
鍾洺名聲差,差在他不安於水上人的身份,日日往鄉裏跑,你說他沒出息,他在鄉裏頗有門路,你說他有出息,他又的確常常兜裏空空。
馮寶則是樣樣挑不出一個好來,雖和鍾洺一樣,都是沒了雙親的漢子,從小跟著阿奶長大,靠族裏接濟養活,長大後卻慣常做些手腳不幹淨的事。
在這家繩子上解條幹魚,在那家網兜裏順幾隻對蝦,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可教人心裏漚得很。
告到裏正那裏去,也沒什麽用,且不說他伸手的時候往往沒人看見,就說他那阿奶,實在是個厲害人物,歲數大,輩分長,死了的男人還和裏正有交情,曾在海上救過裏正的命。
沒有她男人,裏正早二十年就在海裏喂了魚,為此又能如何,隻得敲打兩句就散了場。
這點小官司,裏正不鬆口,便也鬧不去鄉裏衙門。
於是這些年裏,馮寶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澳裏人隻當丟了喂老鼠。
蘇乙目送他遠去,蹙著眉毛,不知姓馮的這次又是偷了誰。
起身時他隻覺兩眼發黑,扶了一把石頭才好險沒跌倒,好不容易緩過那陣,摸到自己一頭的冷汗,繼而忍不住捂著胃,對著旁邊嘔了兩口,卻是什麽也沒嘔出來。
想及馮寶既順走了別人的龍蝦,前麵八成是還真的有別人在,他懶怠看人冷臉,或是躲躲藏藏,索性也不逞能,原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遙遙望著眼前的海,發起呆來。
一刻鍾前。
鍾洺把龍蝦擱在岸上,換了處地方下水,好處是沒遇到那隻玳瑁了,壞處是這片的龍蝦窩當真不如之前的地方多。
所以說那隻玳瑁出現在那裏,壓根不是偶然,而是精明著呢,怪不得敢攔路打劫。
鍾洺多在水裏轉了一陣,不好不壞地逮了八隻龍蝦,網了一條不小的黑毛魚。
回程的路上遇見一片沙地上趴了好些扇貝,他下去用鐵耙直接往網兜裏送,被驚走的扇貝開合著殼子向遠處遊走,和拍巴掌似的,看起來怪有趣。
他想可惜小弟身子不好,不然以後也讓小弟練練這憋氣遊水的本事,下來和他一道遊。
海底廣闊,比在地上看人有意思多了。
扇貝太多,一眼望去少說上百隻,鍾洺沒趕盡殺絕,挑著個頭大的,兜了幾十隻就罷手,約莫十隻就有一斤沉了。
掐指一算,十多隻龍蝦,一條黑毛,一兜子扇貝,能賣個幾兩銀了,足夠帶小弟看診抓藥。
他差點在海裏呲出牙來笑,腦袋從水上冒出來的時候都還是樂嗬嗬的,直到二次上岸,看到網兜被人扒開,裏麵的龍蝦全都沒了蹤影,隻餘幾個紅豔豔的海星,笑容直接僵在臉上。
沒成想他竟也有遭賊惦記的一日,還如此膽大包天,帶走的九隻龍蝦哪怕按照一隻一錢算,也是九百文錢,何況裏麵大個的兩錢不止,加起來可不是小數目!
鍾洺沉著臉,把新捕的龍蝦和海星、扇貝裝在一處,木桶打了水裝進黑毛魚,匆匆穿上衣服。
村澳裏有這個膽子的人不多,他保管不會讓此事輕易翻篇。
他斷定賊八成還沒走遠,大長腿邁起來,步伐生風,目不斜視,走在礁石灘上如履平地。
即使如此,在半道上的餘光所及之處,還是驟然瞧見了個眼熟的人影,礁石掩映下露出大半肩膀,破舊的灰色衣裳,有些發黃細軟的發辮垂在一側,肩頭窄細瘦削,不是蘇乙又是誰。
“蘇乙?”
鍾洺從來不主動和姐兒哥兒搭話,在蘇乙這裏真是破了幾回例。
想著好不容易遇見,總要還是說一聲小貓的情況,哪知叫了一聲,對方卻沒回應。
鍾洺感覺不太對勁,當即忘了要忙著去追賊的事,把木桶和網兜就近一放,上前查看。
不看還好,一看真是心頭猛跳,隻見蘇乙白著一張小臉,靠在一塊濕漉漉的礁石上,眼睛緊閉,倒像是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