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匣裏龍吟霜刃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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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沉第一次聽見劍鞘呼吸是在霜降的子夜。

    北俱蘆洲的月光被劍鞘血管紋路過濾後,在地麵投出經絡般的陰影,隨他的脈搏忽明忽暗。陳平安留下那柄嵌著殘碑的無相劍便消失了,隻在冰案上用酒漬畫了隻缺翅的蟬。蟬翼斷裂處滲著青銅色,像極了鄒子那日操控的算籌裂紋。

    指尖撫過劍鞘凸起的紋路,建木化的右手指節摩擦時發出枯枝折斷聲。這具身體正逐漸失去痛覺——昨日被地火灼傷的掌心,此刻爬滿青苔般的木紋。陸沉忽然想起寧姚最後一戰前說的話:"劍修可以斷劍,不可失痛。"當時他隻當是尋常教誨,如今方知這是對抗無相骨反噬的箴言。

    爐中未熄的地火突然爆出火星,凝成寧姚當年刻字的身影。她的虛影比三日前更淡了,仿佛隨時會被劍鞘的呼吸吹散:"去倒懸山,那裏有你要的三百斤蛟龍逆鱗..."話音未斷,整座鑄劍池發出瀕死的呻吟。地火岩漿逆流衝天,在夜幕下炸成血色的煙花,每一簇火星裏都映出陳平安鍛劍時的白發。

    陸沉抓住劍鞘躍入半空時,看見千裏冰川正被某種巨物吞噬。那不是山崩也不是海嘯,而是一隻由青銅算籌編織的巨掌——每根算籌都刻著鄒子的批命卦辭,爻辭縫隙滲出暗金色液體,滴落處冰原腐蝕出蜂窩狀的孔洞。巨掌收攏的速度違背常理:指尖還在百裏外,掌心已籠罩頭頂。

    "坎六離三,噬嗑卦動。"算籌縫隙裏傳出老掌櫃的咳嗽聲,帶著黃粱炊餅的焦香。陸沉揮鞘斬向最近的"坎"位算籌,劍風卻穿透虛影——那根本是倒映在卦象上的蜃樓。真正的殺機來自腳下:冰層裂開深淵,無數青銅手臂攀緣而上,每隻手掌心都睜著鄒子的複眼。

    劍鞘突然自鳴,血管紋路滲出寧姚的劍氣。青芒在虛空劃出"君子不器"四字,字跡邊緣燃起銀白色火焰。卦辭與劍氣相撞的刹那,時空出現詭異的凝滯:陸沉清晰看見巨掌核心處有道熟悉身影——竟是三年前被自己斬殺的裂隙吞噬者!那怪物被青銅鎖鏈貫穿脊椎,每根鎖鏈都延伸向不同卦象,而本該是心髒的位置嵌著半片玉牒,刻有"夢粱"反文。

    "原來你成了鄒子的傀儡。"陸沉冷笑,劍鞘引著他刺向玉牒。就在鋒芒觸及的瞬間,黃粱香氣如潮水漫過戰場。巨掌化作粟米瀑布傾瀉,每粒米都映著陳平安在不同時空的畫麵:驪珠洞天抄書的少年被墨汁汙了袖口,書簡湖垂釣的青衣客釣起半截劍尖,劍氣長城刻字的劍仙指縫滲血染紅"待"字最後一筆...

    粟米流裹著他墜向深淵,失重感持續了整整一炷香。當腳底傳來觸感時,陸沉發現自己站在雲海茶肆的榆木地板上。櫃台後煮茶的老人背影佝僂,銅勺敲擊鍋沿的節奏,竟與寧姚當年練劍時的步調一致。

    "這杯''因果茶'',比你師父煮的地肺岩漿如何?"鄒子推來茶盞,渾濁的茶湯裏沉著半枚眼球。瞳孔被金針釘成蓮花狀,每一瓣都鎖著寧姚大戰道祖三屍的場景:她斷劍插入三屍眉心時,背後襲來的不是道祖本體,而是一根刻滿"夢粱"卦辭的青銅算籌。

    陸沉握鞘的手背暴起建木根須。茶盞突然龜裂,眼球騰空化作劍光,卻在觸及鄒子前被茶氣凝成的蛛網纏住。茶肆梁柱上懸掛的七盞燈籠同時映出陳平安的虛影,他正在北俱蘆洲某處雪崖刻字,鮮血順著指尖滲入冰層:"茶涼前出劍。"

    暴起的劍風掀翻茶桌,陸沉卻發現自己影子被釘在"未濟"卦象上。劍鞘不知何時已抵住自己後心,鞘尖鑽出的根須刺入脊椎。劇痛中他看見兩個鄒子:一個在櫃台後咳嗽著添柴,另一個從自己影子裏爬出,手中握著的正是失控的無相劍。

    "好個師徒合謀。"鄒子輕笑,袖中飛出春秋蟬。蟬翼割開劍鞘血管紋路,金鐵交鳴聲震碎茶盞。茶肆崩塌成三千片記憶殘鏡,每一片都映出陸沉借用神通的代價:

    李淳罡劍意透支的壽元化作白發,發絲間纏繞著劍氣長城的亡魂慟哭;齊靜春道理反噬的裂紋爬滿麵頰,裂縫裏滲出寫滿"錯"字的血書;阿良酒壺回溯時空的代價是永久失去味覺,飲酒如飲鏽水;唯有寧姚劍氣滋養處生著青苔,每片苔蘚都開出細小的白花,花蕊裏坐著微笑的寧姚殘影。

    劍鞘突然掙脫掌控,飛向某片殘鏡。陸沉追入時被光陰亂流割得遍體鱗傷——這裏是寧姚戰死的現場,時空被永久定格在斷劍插入三屍眉心的刹那。他看見道祖三屍的指尖已觸到寧姚後心,而真正的殺機來自天外:一根青銅算籌正撕裂雲層,尖端淬著連十四境修士都能毒斃的"黃粱瘴"。

    "你改不了她的命。"鄒子的聲音從裂縫滲出,春秋蟬趴在寧姚將散的魂魄上,"但可以成為新的變數..."話音未落,陸沉做了一件連陳平安都未曾料到的瘋狂之舉——將劍鞘刺入自己建木化的右臂。木屑紛飛中迸出陳平安預留的劍意,裹挾寧姚殘魂衝入曆史裂縫。

    天地驟暗。當陸沉在劇痛中恢複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北俱蘆洲某處荒僻海岸。劍鞘紋路裏多了一縷遊魚般的青光,每當浪潮撲來,青光便遊向鞘尖,撞出寧姚特有的清越劍鳴。他試圖起身,卻發現右半身已徹底木化,建木根須深入岩層,正貪婪吸食地脈中的古戰場煞氣。

    潮水退去後,沙地上浮現陳平安以劍刻下的新卦:"履霜,堅冰至。"卦象旁散落著青銅算籌碎片,其中一片刻著模糊的"待"字,與劍氣長城殘碑的筆跡如出一轍。陸沉忽然明白,這場看似偶然的截殺,實為師父與鄒子博弈中的必要劫數——他被當作活棋投入局中,隻為驗證某個關乎五座天下存亡的猜想。

    當夜子時,陸沉在岩洞調息時遭遇更詭異的反噬:建木紋理蔓延至左胸,心髒跳動聲漸如擂鼓,每一聲都震出寧姚的劍意。那些劍氣不再受控,在洞穴內壁刻下連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太古銘文。最深處的一段銘文突然活化,化作青蛇纏住劍鞘,蛇瞳映出陳平安正在妖族天下與白澤殘魂對弈的場景。

    "原來你也被算計了..."陸沉咳出帶葉片的血,青蛇卻吐出鄒子的聲音:"棋局才剛入中盤。"蛇身炸裂的瞬間,洞穴崩塌,露出隱藏萬年的古戰場遺跡——這裏竟是當年道祖斬三屍的遺址,每一具白骨都握著刻有"夢粱"二字的殘劍。

    劍鞘在此刻發出龍吟般的顫鳴,陸沉終於看清鞘身全貌:那根本不是劍鞘,而是寧姚斷劍的劍脊所化的囚籠。血管紋路裏遊動的青光,正是她最後一縷未被汙染的劍魄。而陳平安所謂的鍛劍,實為將無相骨煉成收容劍魄的容器。

    "你終於明白了。"陳平安的聲音從劍魄中傳出,帶著罕見的疲憊,"她當年不是死於道祖,而是被''第五座天下''的因果反噬。"隨著這句話,陸沉建木化的軀體開始崩解,無數根須刺入古戰場的地脈。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看見自己的心髒位置長出一棵青銅色的樹,樹冠托起整座北俱蘆洲的星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