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61章 陳平安身上的米粒小人;阿良當年的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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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空中。
    老者又對陳平安微微點頭,隨即再次看向周矩,沉聲道:“周矩,速速趕回書院,我另有重任交付於你。”
    周矩聽到這話,眼神微微一亮:“是北邊的事?”
    這話出口,相當於在眾人麵前泄露了些許天機。
    可老者毫不在意。
    他轉而看向滿堂江湖豪客,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大道殊途同歸,武學亦是如此,貴在養心,唯有心定,方可洞察天道之妙,反哺武道根基。”
    “希望在座各位莫忘江湖俠義之心。”
    “我觀湖書院,會為諸多江湖豪客敞開大門,若諸位願意,隨時可入內自行悟道。”
    這番話,堪稱聖人點撥,如春風化雨。
    雖點到即止,卻如醍醐灌頂,每一字每一句都透著儒家文風,讓人心中生出一種妙不可言的感受。
    在場眾人頓時深深折服。
    這才是真正的聖人氣度、書院高風!
    老者說完,身形便在空中緩緩消散。
    隻是這具法身在消散前,他又以聖人六識心眼看向陳平安。
    眼中既有感慨,又突然多了幾分複雜,同時還帶著幾分驚懼。
    山崖書院齊靜春,果真選了這位大驪少年做嫡傳弟子。
    這弟子竟已達武夫七境圓滿,離八境隻差一步,可這還不是最關鍵的。
    ……他以聖人之能,也隻能看到這些,再想深究,便生出一種“會死”的預感。
    這預感讓他毛骨悚然。他可是聖人,竟會有這般恐懼!
    他更清楚,這預感絕非來自齊靜春隱藏的手段,而是另有恐怖力量加持。
    也就在這一刻,這老者的心頭猛然一驚,她似乎看到了什麽,直接不再觀察陳平安。
    “怪哉,驚哉!”
    隨即老者又以心聲對周矩叮囑開口:“無論你在這少年身上看到什麽,都不可妄言,切記話不可亂說,可懂?”
    周矩表麵露出微笑,同樣以心聲回道:“先生,徒兒謹記。”
    聖人身影徹底消散後,周矩才發現自己腰間的那枚玉佩早已不見。
    他見狀不再久留,隻是對著眾人拱了拱手,便徑直走出了山莊。
    不多久,這周矩一路小跑已經離開了七八裏的路程,來到了一處山坡之上,緊接著哈哈大笑:“真的是大開眼界,大開眼界啊!”
    他周矩,在陳平安的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地方。
    他周矩,也不是一般的讀書人。
    周矩也可以說是周矩然。
    他雖然隻是觀湖書院的一個賢人,但哪怕是崔明皇這般寶瓶洲的大君子,也不敢輕視他周矩。
    不單單是因為周矩的儒家修為不能小覷,也不僅僅是因為他以前是一位賢人,晉升了君子,卻又曾從君子之境被硬生生打回賢人這般酣暢經曆。
    而是因為他周矩能夠看到某些聖人都看不到的景象,這也可以說是天賦異稟。
    學宮聖人曾經也囑托過觀湖書院的山長,要小心嗬護周矩,絕不能讓周矩誤入歧途。
    其實在周矩的眼中,他看眾人有著兩副麵孔。
    一副是平常的麵孔。
    而另一副則能映出眾生百態。
    所有的修行之人,尤其是儒家門生身上,都會蘊含著一股特別的精氣神。
    而這些精氣神在周矩的眼中,能具象化展示出某些奇異景象,猶如米粒大小亦或者指甲蓋大小的小人,出現在周矩所觀之人的身上某處,又或者是氣府之中。
    比如一個看似朝氣蓬勃的書院賢人,他的小人形象卻是,步履蹣跚,麵容枯槁的老者。
    又有著一位看似古板、治學嚴謹的夫子,但是他的腦袋上卻漂浮著濃妝豔抹的飛天美人。
    還有一位死氣沉沉,看起來下一刻就要睡著的山中夫子,而他的氣府中卻是一個佩劍大人的小人,在不斷豪邁遊走。
    周矩曾經見過書院中的一位賢人。
    那位賢人滿口仁義道德,講述儒家經典時可謂口吐蓮花、妙不可言。
    但周矩卻能看到,這位賢人的肩膀上滿是彩蝶,透著濃濃的煙粉氣,甚至還有一柄沾了蜜的鋒利飛劍在胡亂飛掠。
    這般“鋒利飛劍”,自然對應著他口中管不住嘴、愛說閑言碎語的毛病。
    周矩本就看不慣這種人,卻也秉著尊師重道的心思一直忍耐,直到有一天,這人在山崖書院被摘掉“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後,當時傳言齊靜春生死道消,山崖書院千裏蕭條、門庭冷落,一文香火幾近凋零。
    那位賢人竟公然落井下石,大肆批評齊靜春的經學文章是沽名釣譽之輩。
    這位賢人之所以這麽做,不過是想趁機博取某些老夫子的歡心。
    畢竟儒家文脈分為文聖、禮聖兩支,周矩對這文脈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卻實在忍不了那位“口蜜腹劍”的賢人,直接將其痛打一頓,打得對方半年都沒好意思出門。
    至於崔明皇,這人比較獨特——他沒有什麽小人,形象間也無異常,有的卻是一幅山河社稷圖,圖中卻硝煙四起、支離破碎。
    還有一位是東寶瓶洲的首席大君子,也就是大隋守院的山長茅小冬。
    他的本相竟是一位質樸老農,在恪盡職守地種著莊稼,勤勤懇懇……
    然而正當周矩暗自感慨之時,先前離開的聖人法相竟突然折返,直接開口問。
    “巨然,在這位少俠身上,你看到了什麽奇怪景象?”
    周矩突然嚇了一跳,緊接著歎氣:“哎呀,先生,您也太能嚇唬人了,怎麽突然出現了?”
    老者微微一笑:“快與我說一說。”
    周矩本想賣個關子,可一想到自己看到的景象,頓時也毛骨悚然,沒再拖延,直接嘖嘖開口。
    “那小子有一顆分明是別人贈予的精神文膽,雖是旁人所贈,卻能與神魂相融、毫無排斥。所以啊,他肚子裏沒多少墨水,卻也有一份儒家氣象,透著一絲正人君子的風範。”
    “除了這些,這少年兩袖清風,肩膀上卻有兩個小人。”
    “一個挑著向陽花木,周圍草長鶯飛、美麗動人。”
    “另一個閑著沒事,手中拿著個酒壺,先喝上兩口,打了個酒嗝,覺得酒不好喝,又抽上兩口煙,還直呼‘快哉,妙哉’。”
    周矩說到這裏,又看向老者:“先生,您以為隻有這兩個小人就完了嗎?”
    老者沒好氣地敲了一下周矩的腦袋:“快說。”
    周矩忍著心中的震驚,繼續道:“還有一個小人頭上插著發簪,低頭看書,遇到難題時像是碰到攔路虎,卻又莫名頭腦清明,看得十分起勁。”
    “還有個數錢的小孩,盤腿而坐,時不時拎起一枚枚錢財,放在嘴裏咬一口,接著哈哈大笑,再用袖子擦一擦。”
    “這一個個小人,珠光寶氣,四處奔跑。”
    “另外還有一個小人,總在一片山間坐著,像是望著某處思念姑娘,可想來想去,思念的竟不隻是一位,而是好多位。”
    “這可真是見異思遷,卻又純粹得很,他想法多、奇思妙想不少,種種執念根深蒂固,心思卻澄澈。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怪哉的少年郎?”
    周矩說到這裏,突然鬆了口氣。
    老者這時也投來目光,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直勾勾看著他:“再說,肯定還有。”
    周矩停下話頭,最終歎氣,臉色瞬間變得嚴肅凝重:“其實在陳平安身上,還有些模糊的小人,透著一股狠勁、一股瘋狂,有‘你幹不死我,我就幹死你’的衝勁,矛盾卻純粹。”
    “可我正要仔細看時,突然看到了一片柳葉。”
    周矩說著伸出拇指比畫了一下:“那柳葉剛開始隻有拇指大小,緊接著竟遮天蔽日,仿佛整個蒼穹都被這片柳葉壓住,壓得我喘不上氣。”
    老者聽後終於點頭,喃喃自語:“哦,原來那柳葉,對你還是挺溫柔的。”
    周矩心頭大驚,滿是驚訝地看向老者:“先生,您的意思是,您也看到那柳葉了?”
    “那柳葉連您也能對付得了?”說到這裏,他暗自咬了咬後槽牙。
    他家先生可是貨真價實的聖人啊。
    老者突然灑脫一笑:“聖人又如何?我打不過的人多了去了。”
    “有個叫阿良的,當年三四之爭,文聖一脈輸了,阿良二話不說就打上了禮廟。”
    “當時不少聖人去阻止,全被阿良廢了道基,我當時隻是路過,好歹也被扇了個嘴巴子,也算是‘慶幸’了。”
    周矩聽到這話,嘴角微不可察地扯了兩下,很快反應過來:“先生,您別轉移話題,我就問您,您看到的是什麽景象?”
    老者聞言最終歎氣,望向遙遠天際悠悠道。
    “第一眼看到的和你一樣,是遮天蔽日的一片柳葉。”
    “第二眼不死心再瞅,除了那片柳葉,柳葉之上竟出現了一隻眼睛。”
    “你知道該怎麽形容嗎?仿若天塹,那眼睛隻是微微看了我一眼,我就毛骨悚然,比阿良打我那一嘴巴子還嚴重。”
    周矩聽完,除了震驚竟哈哈大笑起來。
    老者沒在意,搖了搖頭,神思恍惚間沒好氣地拍了下周矩的腦袋。
    “還是那句話,那位少俠身上的景象千萬不要和外人說,否則保不齊惹下禍事,我告訴你,到時候你死了,我還不一定敢給你收屍。”
    老者說完不再遲疑,身形縹緲,再次消失。
    周矩這時也鬆了口氣,喃喃道:“少俠身上有這麽多小人,活得定然很累吧。”
    緊接著他搖了搖頭,朝著觀湖書院的方向走去。
    接下來,他要先回書院,之後再向北而行。
    而另一邊。
    陳平安麵前的塗山蘇蘇眼眶紅的,就這麽看著他,模樣頗帶著幾分楚楚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