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都小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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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黃的燈籠,掛在牛車上搖曳。

    身心沉重的陳延雷,下了車,穿過長廊,來到陳家大翁的書房前。

    門內透出一絲微弱的光,隱約能聽見書頁翻動的聲音。

    陳延雷站在門外,手懸在半空,遲遲沒有推開。

    片刻後,他收回手,低聲喚道:

    “祖父。”

    “是延雷嗎?進來吧。”

    陳延雷的喉嚨動了動,聲音有些幹澀:

    “孫兒……就在門外回話吧,夜深了,怕打擾祖父。”

    門內沉默了一瞬,陳家大翁的聲音再次響起:

    “說吧。”

    陳延雷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

    “一切已安排妥當,三日後便可發動。屆時民亂一起,黃巢必定措手不及。”

    “此事關係重大,萬不可有絲毫差錯。”

    “孫兒明白。”

    陳延雷直起上半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他先是躺在床上,後又久久坐在窗前,感受夜風拂過的涼意。

    “延雷,還沒睡?”

    忽然,大哥陳延風的聲音自外麵傳來。

    陳延雷回頭,見大哥手中提著一包東西,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大哥,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休息?”

    陳延風走進房間,將手中的包裹放在桌上,笑道:

    “知道你最近忙,特地給你帶了點最愛吃的蜂蜜牛肉幹,解解饞。”

    陳延雷一愣,打開包裹,熟悉的香氣撲麵而來。

    這牛肉幹是他大哥的秘製做法——

    選用鮮宰的黃牛肉,切成薄片後用鹽、花椒、薑汁醃製,再以炭火慢烤至幹硬,最後用蜂蜜和醬汁反複塗抹,晾曬數日而成。

    入口甘甜,回味鹹香,是陳延雷從小到大的最愛。

    他拿起一塊牛肉幹,咬了一口。

    滋味依舊。

    “還記得小時候嗎?”

    陳延風坐在一旁,也撕了塊肉:

    “七歲那年,你說想吃牛肉,可殺活牛是犯法的,隻有死牛肉才能賣。你卻饞得不行,整天纏著我。”

    陳延雷點了點頭,眼中帶著幾分懷念: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事,非要吃。”

    陳延風像是回憶起什麽有趣的事,笑得更明顯了:

    “我哪受得了你整天念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家裏的耕牛宰了。祖父氣得抄起藤條,狠狠抽了我一頓,差點沒把我趕出家門。”

    陳延雷忍不住笑出聲來,笑聲裏卻帶著一絲酸澀:

    “那時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才挨的打,心裏愧疚了好久。”

    “本來就是因為你啊。”

    “大哥,做兩包牛肉幹,不需要宰五頭牛。”

    “呃……咳,總之你是我弟弟,我不疼你疼誰?”

    陳延風不以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坦蕩,

    “再說了,反正那些牛都老了,幹不了多少活,宰了就宰了。”

    陳延雷看了看手中的牛肉幹,又抬頭看了看大哥,愈發覺得大哥門牙上的兩個缺口顯眼。

    陳延風依舊如小時候那般疼愛他。

    而他卻……

    陳延雷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牛肉幹輕輕擱在桌上:

    “大哥……”

    “怎麽了?”

    陳延風湊近了些,眉頭微微皺起。

    “我沒胃口。”

    “你還會沒胃口?”

    陳延風大驚失色,伸手在弟弟額頭上摸了摸,又摸了摸自己的,語氣裏滿是擔憂:

    “你不會是病了吧?我去找大夫給你看看?”

    陳延雷側過臉去,聲音有些沙啞:

    “沒病,隻是有點累。”

    “……是不是狗縣丞欺負你了?”

    陳延風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怒道:

    “我就說,得早點把他那條狗腿打斷,你跟祖父偏要攔著我!

    “現在打了我臉還不夠,要把陳家人的臉都打一遍嗎!”

    陳延風“刷”地起身,似乎想拔出腰間的佩刀明誌;

    卻猛地想起這是在弟弟房間,他的刀擱在自己臥房。

    可氣勢已經醞釀起來了,隻得大手一拍桌案,震得桌茶碗都跳了起來:

    “你放心,哥現在就帶三十家仆過去,摸黑廢了他,事後誰也找不到痕跡!”

    陳延雷連忙攔住他,語氣裏帶著幾分無奈:

    “大哥別衝動。黃巢和李景讓都不在城中,你去了也是撲空。”

    陳延風一愣,眉頭皺得更緊:

    “不在城中?那狗縣丞跑哪兒去了?”

    陳延雷搖了搖頭:

    “具體我也不清楚,隻是聽說他們去了州府。”

    陳延風悻悻地坐回椅子上,但怒氣未消,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算他走運!不過這事沒完,等他回來,我非得讓他知道知道,得罪我們陳家的下場!”

    陳延雷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幾分疲憊:

    “大哥,其實我今天是遇到了別的麻煩事。”

    “什麽麻煩?”

    陳延風立刻湊近了些,臉上的怒氣轉為關切:

    “你說,哥幫你擺平!”

    陳延雷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辭:

    “是符家那邊的主事,他們強買了鹽場的一批鹽。

    “那批貨本是要發往桂州賣的,現在被他們截了胡,我這邊一時半會兒也抽不開身去處理。”

    陳延風一聽,頓時拍案而起:

    “符家?

    “嗬嗬,俚獠就是俚獠,穿得再像漢民,骨子裏還是蠻人。

    “你等著,哥明日就帶人去臨高,把那批鹽搶回來!”

    陳延雷連忙按住他的肩膀,語氣滿是猶豫:

    “大哥,符家那邊也不是好惹的,得從長計議。

    “況且,我聽說那主事已經帶著貨物,北上潮州了。”

    陳延風卻不以為然,揮了揮手道:

    “從長計議什麽?俚獠人欺軟怕硬,你越忍讓,他們越得寸進尺!

    “弟弟放心,我隔天也去趟潮州,保證辦得妥妥帖帖。”

    陳延雷裝作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無奈歎道:

    “那……好吧。大哥,你小心些。”

    陳延風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

    “放心,你哥我辦事,什麽時候出過岔子?好好休息!”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間,背影裏透著幾分豪邁,卻又戛然而停:

    “——不對啊,他們符家要那麽多鹽做甚?”

    “鹽檳榔,聽說是來年新品。”

    “哦,這樣啊……不知有沒有蜂蜜檳榔……”

    陳延雷看著大哥離去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桌上的牛肉幹。

    熟悉的香味也變得刺鼻。

    他緩緩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

    信上的字跡工整而冰冷,正是黃巢親筆所寫。

    黃巢承諾,隻要陳延雷肯在民亂當日倒戈,讓作亂鹽工指認陳家大翁與陳延風是幕後主使,陳家一切都將歸陳延雷所有。

    李景讓還將舉薦他為新任澄邁縣尉。

    陳延雷的手指微微顫抖,將信紙緊緊攥在掌心。

    “都小看我……”

    說完,他取出紙筆,思量片刻,開頭寫道:

    “林大娘子,久未通書,陳家——”

    想了想,劃掉。

    “——久未通書,延雷危矣,盼林家借船!”

    -

    三日後。

    瓊山縣。

    刺史王弘業與兩名幕僚登上城牆。

    海風拂麵,碧波萬頃,天光雲影交織成一副壯麗的唐畫。

    “瓊州風景,真是百看不厭。”

    王弘業負手而立,目光悠遠地望著海麵,半晌才緩緩開口:

    “可惜,以後沒機會再看了。”

    一旁的幕僚聞言會意,拱手笑道:

    “明公此言差矣。

    “瓊州雖美,卻不過是邊陲小地。

    “以明公之才,中原大好河山,才是您該賞的風景。”

    王弘業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另一名年輕點的幕僚皺了皺眉,猶豫片刻,問道:

    “明公,屬下有一事不解。

    “那黃巢不過一介流人,為何明公要答應他,暫領崖州四百兵?

    “此舉是否有些冒險?”

    王弘業轉過身來,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味深長:

    “黃巢送給本官的功勞,足以讓本官直升中樞。

    “此等大禮,怎能不收?順手交易,何樂不為?”

    年輕幕僚仍有些不解:

    “可黃巢此舉,分明是想借明公之手,除掉澄邁陳家。

    “雖非高門大族,但陳家在瓊州也算根深蒂固,若鬧出大亂子,恐怕對明公不利。”

    王弘業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本官確實答應了黃巢,幫他找個借口除去陳家大翁。

    “但本官也告訴他,大翁死後,必須再扶一個陳家後輩當家主。

    “陳家,不能倒。

    “瓊州,不能亂。”

    在他升遷的正式任命到來前,瓊州島必須保持穩定。

    “當然,即便本官調走,陳家依然有留下的必要。”

    幕僚一愣:

    “這是為何?”

    王弘業目光微冷,語氣中帶著幾分算計:

    “黃巢此人,才華橫溢,卻野心勃勃。

    “本官雖隻與此人見了一麵,卻知他絕非甘居人下之輩。”

    他說這話時,語氣篤定,卻並無實據,純粹是一種直覺——

    一種在不擇手段向上爬的人之間,彼此心照不宣的反應。

    “今日他借本官之手除掉陳家大翁,來日未必不會反咬一口。

    “所以,本官必須給他留下掣肘。

    “陳家雖弱,卻足以在澄邁繼續牽製他,日後他若想再進一步,便不得不來求本官幫忙。

    “畢竟,此人得罪過仇公與李相。

    “除了本官,他在中樞再不會有其他人脈。”

    兩名幕僚聞言,皆露出恍然之色——

    李德裕與牛僧孺終會老死,牛李黨爭落幕後的權力真空,才是明公大展身手的政治未來……

    明公這是要把後起之秀,拉攏到自己麾下啊!

    隻是不知,待‘王黨’羽翼豐滿時,明公的太原王氏本家會作何感想。

    兩名幕僚紛紛拱手道:

    “明公深謀遠慮,屬下佩服!”

    王弘業擺了擺手,再次望向海麵,語氣淡然:

    “回去準備準備。澄邁縣的好戲,也該開場了。”

    說完,他便轉身往城牆下走去;

    步履從容,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身後,年輕的幕僚壓低聲音,問另一名:

    “話說這出好戲,具體怎麽唱?”

    被問的幕僚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得意:

    “黃縣丞昨日來過,說是與陳延雷談妥了。

    “陳延雷會派四十名鹽工衝擊縣衙,然後集體被擒,自首供認是陳家大翁與陳延風指使他們作亂。

    “黃縣丞會火速將認罪狀轉呈州府,待明公批示,黃縣丞便能合法用兵,包圍陳家,誅殺陳家大翁與陳延風縣尉。”

    問話的年輕幕僚皺了皺眉:

    “聽著倒是可行,但我總覺得不安。

    “那陳延雷,真會乖乖配合,對自己的親族下如此狠手?”

    另一名幕僚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利益當前,親族又算得了什麽?

    “明公已經答應,事成之後讓陳延雷當家做主。

    “即便他心中有些自責,那也是‘何樂不為’。

    “畢竟,他得到的可是整個陳家。”

    問話的幕僚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不過,為以防萬一,還是把振州的五百兵也調過來吧?多些人手,總歸穩妥些。”

    另一名幕僚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說你就是瞎操心!

    “振州在島的最南端,遠水解不了近渴。

    “再說了,瓊州的五百州兵眼下都在瓊山縣內,你還擔心什麽?

    “難不成你覺得,黃縣丞會領著崖州那四百兵,不打陳家,反倒跑過來造反?”

    年輕幕僚搖了搖頭,語氣中仍帶著一絲不安:

    “我擔心的不是黃縣丞,別的……哎,反正我心裏不踏實……”

    另一名幕僚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輕鬆:

    “行了,別胡思亂想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就留在這兒觀察情況。我先下去準備明公交代的事了。”

    然而,這人還沒走兩步,就聽城牆上那名幕僚突然大喊起來:

    “等等!明公,你們快看那邊!”

    王弘業聞聲,立刻返身回來,眉頭微皺:

    “出什麽事了?”

    三人定睛一看。

    隻見西北儋州方向,竟湧來烏泱泱一群人,人數足有上千。

    他們衣衫襤褸,皮膚被烈日曬得黑紫,分明是一群鹽工。

    更令人心驚的是,這些人手中竟都握著魚叉,叉尖在烈陽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怎麽會這樣?”

    年邁的幕僚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鹽工不是應該去衝擊澄邁縣衙嗎?怎麽會跑到瓊山縣來!”

    年輕幕僚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那群人:

    “這數量……怕是儋州一半的鹽工都來了!而且你看,他們左臉上好像刺了字——是強編的鹽丁戶!”

    “別看了!趕緊下令關城門!快!”

    城牆上頓時一片混亂。

    州兵的腳步急促而雜亂,號令聲、呼喊聲交織在一起。

    王弘業卻聽不見這些。

    “陳家,區區陳家,也敢謀害本官?”

    他的手死死撐在城牆邊緣,整個人微微發抖。

    “黃舉天……是你幹的好事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