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君臣一心(求月票、求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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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等等。”
    仇士良懶懶地抬起三根手指,繡著金線蟒紋的袖口,疑似在燭火下吐出了蛇信。
    立時有手下上前,用鐵鉤刺啦一聲,撕開粘連在男子口鼻處的濕紙。
    那人胸腔劇烈起伏著,被水泡得發白的嘴唇使勁翕張:
    “是李景讓……那夜秘密拜會我家家主的,是禮部侍郎李景讓……”
    “說了什麽?”
    “我不記得了,不記得……”
    仇士良忽然俯身,撚起案頭一塊浸透的桑皮,慢條斯理地往男子青紫的脖頸上貼。
    “說是要在殿試上對付您!”
    仇士良毫無意外地點點頭,將整遝濕紙摁在男子臉上,渾濁的笑聲從他喉間溢出:
    “李台郎,我就知道是你。”
    田錄瞥見幹爹撫弄玉扳指的細微動作,心裏瞬間明白,這是打算留活口的意思。
    當然,要留下的並非李德裕府上的這名仆人。
    而是黃巢。
    “卷子拿給我看看。”
    田錄趕忙雙手將黃巢的殿試考卷,遞到仇士良麵前。
    仇士良展開卷子,目光掃到卷尾的兩首詩時,不禁微微一怔,臉上浮現出一絲難得的震驚之色:
    “好詩才!”
    邱慕陽眼中也閃過一抹訝異,不過他生性冷淡,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仇士良看著田錄,開口問道:
    “慕陽排第幾?”
    田錄在一遝殿試卷中翻找起來,好不容易才從倒數後七張找到。
    仇士良見狀,忍不住低聲罵了幾句禮部那些文官。
    隨後大手一揮,將邱慕陽的考卷挪到了最上方,沉聲道:
    “就第十名了。”
    轉頭望向垂手侍立的青年時,麵上又浮起幾分惋惜:
    “可惜了,若非身份泄露,便是殿試前三甲也未必不可。”
    邱慕陽恭敬應道:
    “大父之恩,沒齒難忘,孫兒不敢再有他求。”
    仇士良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抬手輕輕拍了拍邱慕陽的肩膀。
    而後轉頭看向田錄,吩咐道:
    “你先過去,我晚半個時辰再去麵聖。”
    於是,宦官們捧著黃綢包裹的考卷魚貫而出。
    隻留下殿角那具遭受水刑的屍體,在燭影中愈顯青白。
    寢宮內。
    李炎正對著冷透的晚膳出神。
    自登基以來,他總要等暮鼓敲過三巡才肯用膳。
    唯有看著宮門次第落鎖,聽著更漏聲在空蕩的殿宇間回響,才能稍緩心中焦灼。
    皇帝的位置,本應屬於他的侄兒李成美。
    李成美是唐敬宗李湛的第六子,因先帝文宗子嗣凋零,莊恪太子暴薨後,李成美才被選為太子。
    冊封新太子的當天,唐文宗突然病倒,冊封儀式被迫取消。
    仇士良趁著先帝病重,假傳聖旨,將李炎立為皇太弟,順利將他推上皇位。
    明麵上,李炎自然不會承認聖旨是假傳的——
    誰會與皇位過不去呢?
    背地裏,他心知肚明,仇士良廢黜李成美,選擇自己繼位,不過是出於政治鬥爭的考量。
    宦官集團的權力,向來依賴於對皇帝的控製。
    若李成美登基,沒有擁立之功的仇士良,很可能被新皇帝邊緣化。
    隻可惜,仇士良算錯了一步。
    李炎不僅比那個侄兒更有能力,心思也更為深沉。
    他隱忍不發,不過是在積蓄力量,等待中興李唐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必須對仇士良以安撫為主。
    因此,在昨日的殿試上,他才會接受仇士良三言兩語的托詞,將那樁科舉弊案輕描淡寫地化於無形。
    “待朕重掌軍營……”
    李炎心中默念,目光漸冷。
    恰在此時,寢殿外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李炎神色恢複如常,若無其事地拿起湯勺,舀起羹湯,緩緩送入口中。
    田錄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而後雙手高高舉起手中的黃綢包裹:
    “聖上,禮部諸位已閱完殿試卷子了。”
    李炎眉梢微微一挑,不緊不慢地問道:
    “怎麽去了這麽久?”
    田錄趕忙上前一步,躬身回道:
    “回聖上的話,奴才過去的時候,南院正吵得不可開交。崔侍郎甚至揚言,明日早朝要彈劾李郎中獨斷專權。”
    “哦?”
    李炎拿著湯匙的手微微一頓,追問道:
    “可是為了那兩人的名次?”
    “聖上英明,正是此事。”
    李炎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飯,淡淡追問道:
    “結果如何?”
    “邱公子與那黃巢,都排進了前二十。”
    “有意思。”
    李炎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放書案上吧。”
    待田錄應了一聲,悄然退下。
    李炎瞬間沒了胃口,放下碗筷,大步走到書案前,展開試卷查閱起來。
    “第一,盧錦程。”
    “第二,王沐霖。”
    “第三,崔知睿。”
    “第四,李靖瀾……”
    一頁頁翻下去,李炎麵色愈發陰沉。
    眾所周知,“五姓七望”指的不是五加七,共計十二個大族;
    而是代指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以及太原王氏,這七個大族。
    在他們之下,便是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等同樣聲名赫赫的高門士族;
    以及在地方上擁有一定勢力根基的中等世家,和處於鄙視鏈底層的普通士族,可稱“寒門”。
    這些世家大族,宛如一張龐大而錯綜複雜的巨網,牢牢把持著大唐的官僚係統。
    對於天然追求集權的封建帝王而言,這種局麵無疑是巨大的威脅。
    延續科舉製的初衷,便是唐朝皇帝試圖將選官權力收歸中央,打破世家對仕途的壟斷,進而削弱世家勢力。
    而當下的大唐,卻猶如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重屙纏身。
    藩鎮割據,宦官幹政,皇帝的權威被肆意踐踏。
    李炎急需世家支持,才會聽取楊欽義的建議,選擇出身趙郡李氏的李德裕入朝為相。
    李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甘與無奈。
    若非局勢如此艱難,他恨不得立刻將排在前幾的世家子弟通通後挪。
    “邱慕陽,第十名麽?”
    李炎稍作思忖,輕輕翻過這一頁,默認了此人的成績。
    從第十一名開始,他全神貫注地閱起卷來,手中的筆不時在試卷上批注幾句。
    沒過多時,黃巢的試卷便呈現在他眼前。
    初看之下,李炎發現黃巢前麵幾道題的作答,表麵看似中規中矩,實則暗藏玄機,仿佛有某種新奇的見解呼之欲出。
    李炎聯想到黃巢在宣政殿上剛正不阿,當著仇士良的麵告發其孫子的場景,滿意道:
    “黃士子德才兼備,如此排名,實至名歸。”
    他原本以為,主考官李景讓會出於上述之事,黜落這個讓他遭受貶謫的青年人。
    事實卻出乎李炎的意料。
    李景讓依舊秉持公心,甚至還願意為此人與同僚據理力爭。
    李炎剛想脫口誇讚一句“肱股之臣”,可一翻頁,那首《石灰吟贈樂和李公》便映入眼簾,不禁勃然色變。
    又待他讀完全詩,疑慮再次消散,轉而重新認可了李景讓的做法,感歎道:
    “借物喻人,表意深刻,此首詩作堪稱本屆殿試第一。”
    但當李炎繼續往下,讀完黃巢詩作第二首,《夢中人龔自珍贈會昌雜詩》——
    他整個人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驚雷劈中。
    許久之後,李炎才發覺,自己已然單手支撐書案,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九州生氣恃風雷。”
    如今的大唐藩鎮割據,猶如一盤散沙,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不聽中央號令;
    李炎急需一場如詩中所言的風雷變革,來打破這改朝換代的僵局,重新凝聚九州人心。
    “萬馬齊喑究可哀。”
    朝堂之上,宦官幹政,有識之士難以發聲,有誌之士被打壓排擠,整個朝廷宛如一潭死水——
    不正是詩中所描述的,萬馬齊喑的悲哀景象嗎?
    “我勸天公重抖擻。”
    李炎代入天公,想到自己雖貴為天子,但在中興大唐的路上舉步維艱。
    這句詩無疑是在敦促他,身為大唐的天子,要重新振作起來,衝破重重阻礙。
    “不拘一格降人才。”
    選官製度被世家把控,寒門子弟難有出頭之日。
    國家要想重振雄風,就必須廣納賢才,不論出身貴賤,隻要有真才實學,都應給予機會。
    “好一個一語雙關……既是在諫朕,也是在自薦啊!”
    李炎心潮澎湃,連胃口都好了不少。
    他帶著黃巢的考卷,重新回到餐桌前,一邊享用晚膳,一邊細細品讀黃巢的詩文。
    等到酒足飯飽,李炎已然有了決斷。
    “黃巢忠君憂國,富有才學,將他擢升至第三人,以表勉勵。”
    大唐年間,殿試第二名與第三名統稱榜眼。
    雖然“探花”這一稱謂已經出現,但它並不特指科舉考試的第三名;
    而是指在宴席活動中,選取同榜最俊秀的二三名進士,作為“探花使”,遍遊名園,探采名花。
    等到後世,殿試成為定製,朝廷才會敲定“探花”之名。
    就在李炎為黃巢的才學感到欣慰,準備下旨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李炎抬頭一看,隻見仇士良垂首低眉,小步走了進來,頓時暗道不妙。
    直覺告訴他,仇士良入夜前來,極有可能是為了黜落黃巢。
    畢竟,黃巢不久前狠狠打了仇家人的臉麵,又怎會輕易放過此事。
    但李炎畢竟是久經世故的帝王,麵上洋溢著出笑容,迎上前去,主動拉住仇士良的手。
    “仇將軍來得正好,快快入座,同朕共用晚膳。”
    “聖上厚愛,老臣實在惶恐。”
    仇士良忙不迭地謝完恩,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帶著幾分顫抖說道:
    “其實,老臣今夜冒昧前來,是想再為我那不孝孫兒偽造解牒一事,向聖上請罪。”
    李炎微微一怔,旋即再次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上前一步,雙手扶起仇士良:
    “此事朕不是已經知曉了嗎?你並無罪過。
    “況且,你的‘不孝孫兒’很是爭氣,朕決定點他作今科第十。”
    “這,這如何使得……”
    仇士良渾濁的眼眸中,頓時閃過幾分難以置信。
    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地,額頭撞擊青磚發出沉悶聲響:
    “老奴……老奴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聖上隆恩!”
    李炎凝視著仇士良微微發顫的身軀,心中暗自思量:
    ‘神情不似作偽,看來仇士良確未染指禮部。’
    更何況,派去取卷的田錄,是他自潁王府帶進宮的老人,忠心可鑒。
    仇士良縱有通天手段,也難在閱卷上做手腳。
    念及此處,李炎緊繃的心弦略鬆,伸手虛扶道:
    “將軍言重了。若無將軍鼎力相助,何來今日的朕?”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溫和:
    “朕信得過將軍,更信得過仇家。待放榜之後,便讓慕陽改回本名吧。”
    仇士良聞言,第三次叩首謝恩。
    在李炎的堅持下,他才戰戰兢兢地虛坐在座旁,執壺為皇帝添茶。
    茶香氤氳間,他狀似無意地瞥見李炎手邊的考卷,故作驚訝道:
    “咦,聖上,這莫不是那黃士子的考卷?老臣可否一觀?”
    李炎執箸的手指微微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仇士良雙手恭敬地捧過考卷,細細品讀。
    待看到最後兩首詩文時,也如李炎一般驚歎連連,甚至還將黃巢比作大李杜再世。
    “敢問聖上,給黃巢的是何名次?”
    ‘還是來了。’
    李炎閉眼一瞬,心知殿試第三的位置,已經無法給到黃巢。
    為了穩住仇士良,讓這老家夥相信自己並無鏟除閹黨之心,穩妥之計,是將黃巢置於二十名開外。
    可“重抖擻”三字,始終在李炎腦海裏久久不散,讓他不願放棄這麽個錚錚鐵骨的俊才。
    沉默半晌,李炎強扯出一抹笑容:
    “此人尚不堪大用,禮部斟酌之後,勉強給了個雙十名次。”
    果然,仇士良聽到這話,輕輕搖了搖頭,露出明顯反對的神色。
    李炎見狀,雙手不自覺地在膝上緊握成拳,強忍著不發作。
    卻聽仇士良緩緩開口:
    “黃士子詩賦絕倫,文采斐然,遠勝五姓七望中的那些翹楚……”
    這位久經宦海、在權力漩渦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老人,臉上露出一抹讓李炎捉摸不透的微笑,一字一字地道:
    “當冠以狀元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