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咎由自取

字數:10589   加入書籤

A+A-


    爆燃發生後,陳家徹底淪為一片火海。
    私兵、壯仆,女眷、家屬——
    裏麵還活著的人,都驚慌失措地往外逃。
    雖然火勢凶猛,但院牆也被炸塌,為他們提供了求生的空間。
    但在弓箭手的威懾下,這些陳家人跑出一段距離後,便停在原地。
    有武器的那些,望見步兵部曲手中的燃燒瓶,都無心再戰,紛紛扔掉武器投降。
    黃舉天將捆縛俘虜的任務安排下去,凝重地望著爆炸方位,心道:
    ‘挨著院牆的穀倉……應是陳延雷布設的陷阱,事先存放了易燃物品,打算詐降之後將我騙入。’
    很快,他又搖了搖頭。
    倘若隻是普通的易燃物,還不至於形成如此猛烈的爆炸。
    考慮到那是個穀倉,可能還存有碾碎成粉末的糧食。
    例如麵粉。
    在受限空間與空氣混合,一旦遇到明火,便可能引發粉塵爆炸。
    火勢仍在蔓延。
    部曲們正用麻繩捆住俘虜手腕,連成一串。
    忽然有人喊道:
    “牆根下還有人!”
    兩名部曲從炸塌的牆磚裏,拖出個血人。
    半截身子在泥地上蹭出暗紅痕跡。
    隻見陳延雷腰部以下完全消失,斷裂處參差不齊的骨茬刺破皮肉,傷口不斷滲著血水。
    當部曲用刀鞘,戳動陳延雷糊滿血痂的眼瞼時;
    他的喉管突然發出粗喘聲,舌頭伸出嘴外,像狗似的呼吸。
    “還吊著口氣。”
    黃舉天蹲下身,看著那張半邊焦糊半邊完好的臉——
    陳延雷張開的右眼,眼球劇烈顫動。
    “黃……黃巢……是你贏……了。”
    看著陳延雷殘破的身軀,黃舉天並無太多勝利的喜悅。
    他原本的計劃是,除掉陳家大翁與陳延風後,順勢接管陳家,掌控其勢力與資源。
    如今,陳家宅邸化為火海,陳延風仍然在逃,鹽工衝擊州府的事情尚待收尾。
    事態的發展遠超他的預料。
    他不禁感慨,天下英傑何其多,即便是瓊州澄邁這樣偏遠之地,也有像樣的人物驚現。
    ‘從今往後,我萬不能因為自己是穿越者,便小覷任何人。’
    黃舉天將身邊部曲揮退,而後緩緩開口:
    “陳延雷,你很聰明。
    “可惜的是,今日葬身火海的,隻會是你。”
    即便半個時辰前,陳延雷交出陳延風的人頭,黃舉天也絕不可能在己方兵力不占優勢的前提下,進入敵人的大本營;
    而是會讓陳家所有人來到牆外,按族譜現場清點。
    陳延雷的喉嚨裏吐出血沫,斷斷續續地說道:
    “……你沒來之前……陳家何其無辜……為什麽……”
    “無辜?”
    黃舉天眼中閃過幾分寒意:
    “陳家強征百姓為鹽戶,將他們變成私奴,在臉上烙下‘陳’字時,可曾問過無不無辜?
    “被你們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他們的婦孺又何其無辜?”
    陳延雷似乎想要反駁,卻隻能吐出更多的血沫。
    “你以為我隻是為了私利?”
    黃舉天站起身,語氣冰冷:
    “我要毀掉的,是陳家強加在黎民身上的枷鎖。
    “陳家覆滅,不過是你們咎由自取!”
    陳延雷張開血口,慘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中流下兩行淚。
    黃舉天沒有折磨將死之人的癖好。
    不如說,正是因為陳延雷將死,黃舉天才比平時多露出幾分真實。
    “你是我起義路上的第一個敵人。”
    借著遠處木質建築燃燒的炸裂聲,黃舉天低舉長槍:
    “若有遺言,我可聽你說完。”
    陳延雷聽見“起義”二字,閉上了那隻完好的右眼:
    “怪不得……怪不得……可我沒有遺言……沒有……”
    “對陳延風也沒有麽?”
    黃舉天確有幾分好奇。
    陳延雷為何會把那個蠢貨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比家族還重。
    聽到這個問題,陳延雷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無數片段,舌尖仿佛嚐到了蜂蜜的甜味。
    他真想把兄弟倆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從頭講一遍。
    可最終,所剩無幾的生命,隻夠他說出:
    “隻有大哥對我好。”
    “所以你想讓他活下去。”
    黃舉天將長槍從陳延雷眉心挪開,輕聲問:
    “告訴我,陳大哥往何處逃了?崖州北,還是萬安州?”
    “……是振州……我讓他到振州坐船……去安南……”
    “還有麽?”
    “你已經贏了……能不能……放過他?”
    “我會一直派人追殺。”
    “哦……那好吧……祝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
    陳延雷死了。
    黃舉天收起長槍,轉身望向遠處燃燒的陳家宅邸。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一片冷峻的陰影。
    他揮了揮手,示意部曲們清理戰場,隨後邁步走向隊列。
    俘虜們被麻繩捆住手腕,連成一串,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女眷們低聲啜泣,私兵和壯仆則低著頭,不敢與黃舉天對視。
    黃舉天掃視一圈,目光最終落在幾個年幼的孩子身上。
    “義父,這些人如何處置?”
    黃舉天沉默片刻,緩緩開口:
    “婦孺和未參與抵抗的仆從,明日放他們離開。
    “參與作戰的私兵與壯仆,押回縣衙由先生審問,按律處置。
    “如有姓陳的稚子,一律帶走,更名改姓,交由黃成瘋洗腦。”
    部曲領命而去,俘虜中頓時響起或高或低的求情聲。
    “義父,陳延雷的屍體如何處理?”
    另一名部曲問道。
    “找個地方埋了。”
    黃舉天淡淡道:
    “不必立碑。”
    部曲點頭應下,隨即招呼幾人上前,將陳延雷的殘軀抬走。
    黃舉天轉身走向殘破的院牆,在五十步外停下腳步。
    此時,火光已漸漸減弱。
    濃煙依舊升騰,卻被高空的夜色吞沒,化作一片模糊的陰影。
    他凝視著廢墟,心中盤算著戰後事宜。
    ‘陳家雖毀,但錢幣之類的金屬財物應能保留,還有土地之類的不動產。’
    他決定留出少部分財物,給陳家老弱婦孺維生,餘下的則需仔細分配。
    ‘陳家覆滅之事,隻能以公家名義定案。’
    因此,戰後的繳獲除開預留給澄邁縣的部分,還需兼顧“同級管理”與“向上管理”,確保參與者各得其份——
    ‘王弘業、項校尉、鄭家、我。’
    黃舉天重重地歎了口氣。
    ‘眼下形勢,王弘業是最不好打發的。’
    盡管還未收到瓊山縣的消息,但他並不認為,近千鹽工臨時聚眾就能輕易拿下府城。
    更何況,項校尉已早早帶著崖州州兵趕去支援。
    王弘業隻需守城不出,天亮之後便可合兩州兵力,迫使鹽工們返回儋州鹽場。
    隻要府城未破,王弘業不僅不會暴力鎮壓,大概率還會將民亂的消息,向廣州節度使府隱瞞下來。
    ‘此人的核心訴求,是借治瘴大功調離海島。’
    而“鹽工作亂”隻會在中樞諸君案上,為這份功勞蒙上陰影。
    所以,王弘業事後頂多殺幾個帶頭的鹽工;
    留下的爛攤子,則交給繼任者頭疼去。
    但這並不代表他心中不會有怨氣。
    試想一下:
    高高在上的一州刺史,尊貴的太原王氏,事後得知,自己險些被一介鄉土豪紳玩弄於掌心……
    陳家的覆滅固然能平息部分怒火,但陳家的財物才是能帶著北上,去長安赴任的高級慰問品。
    ‘給王弘業多分錢,給項校尉拿些地……剩下的,得看鄭家態度。’
    黃舉天要考慮的事還不止這一件。
    陳延雷雖死,陳延風仍在逃。
    崖州?
    振州?
    安南?
    ‘陳延雷死前說的,會是實話麽?’
    無論陳延風想逃到哪裏,都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傳令下去。”
    黃舉天對身旁的義子說道:
    “派人前往振州,通知鄭家人嚴查過往船隻。
    “陳延風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部曲們依令行事,匆匆趕往土坡——
    馬匹已被騎兵悉數騎走,他們隻得借驢代步。
    此時,黃舉天身邊僅剩三十餘名義子。
    眾人席地而坐,一邊等待火勢熄滅,一邊等候騎兵複命。
    夜晚縱馬追擊本就是險事。
    被追趕者若點亮火把,便會成為顯眼目標;
    若不點火把,則極易摔入溝壑或撞上樹木,遭受更重的傷害。
    再加上黃舉天嚴令義子們,騎馬追逐不得超過兩個時辰,此事想必很快便有結果。
    果然,後半夜時分,騎兵陸續返回複命。
    除成亮射殺一人外,陳家那邊還有三名未點火把的騎手,因墜馬而亡。
    ——死者中並無陳延風。
    對於另外四名敵人逃脫的情況,負責追擊的幾名部曲紛紛跪地,請求義父降罪。
    黃舉天卻並未責怪他們。
    陳家的馬匹養精蓄銳多時,而己方的馬匹從城內奔波至此,多少有些消耗。
    更何況,他絕不願見到精心培養的義子,因黑夜疾馳而摔死溝中——
    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能做的我都做了,陳延風是死是活,便看天意吧。’
    黃舉天心中暗想。
    客觀而言,此人頭腦愚鈍,遠不及陳延雷;
    即便活著,對黃舉天的威脅也有限。
    黎明將至。
    天際響起悶雷。
    緊接著,八月的暴雨傾盆而下。
    陳家宅邸的大火,在雨水中迅速熄滅。
    而數十裏外,一位淋雨者胸腔內的怒火,卻愈發高漲。
    “恨!”
    “好恨!”
    “心好恨!”
    仇恨的分量過於沉重,幾乎要將陳延風壓垮。
    首恨罪魁禍首——
    黃巢。
    佯裝顯赫,欺騙陳家在先;
    高舉屠刀,破家滅門在後;
    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二恨親弟陳延雷。
    倘若三日前他能把話挑明,讓自己去向林大娘子求援,而不是借口處理鹽貨糾紛,自己怎會一時興起買賣幼女之心,歸家自投羅網?
    分明是弟弟不信他能守口如瓶,參與謀事!
    更可恨的是,弟弟還親手殺了最愛自己的祖父……
    說什麽為了陳家,為了他?
    “騙子!”
    陳延風咬牙切齒:
    “真為了我好,就該跟我一起逃,何必再管家中那幫人!”
    三恨自己。
    辦事無能,玩心深重,遇事不決,性子軟弱,又貪戀長輩的寵愛,固守嫡長子的身份不肯放權。
    若是早兩年,他能主動以弟弟馬首是瞻,陳家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陳延風緊握韁繩,雙腿不停地踢在馬腹上。
    前路一片黑暗,他仍如白日般疾馳。
    縱使灌木從臉上擦過,馬腿踩入泥坑,他也不肯降速,隻將這段逃亡之路,當成某種上天布下的試煉——
    若他陳延風今夜落馬,說明“天要亡我”,隻能死後化作厲鬼,再向黃巢索命;
    若他陳延風能活著看見明天的太陽,則說明天意在他;
    他必能吸取教訓,臥薪嚐膽,來日報仇雪恨,將那些北方佬挫骨揚灰!
    終於——
    天亮了。
    雖然陳延風麵上、脖頸處,全是刮擦的血痕。
    但他沒有摔下馬。
    他還活著。
    陳延風仰天大笑,笑聲中帶著幾分癲狂與釋然。
    這便是不容置疑的天命!
    他放慢馬速,發現自己已進入萬安州地界,兩旁是連綿不絕的檳榔林。
    檳榔樹高大挺拔,枝葉繁茂,樹冠在晨風中輕輕搖曳,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青草氣息。
    陳延風正打量著四周,忽然看見路邊坐著一對母子——也可能是祖母與孫兒。
    老婦衣衫簡樸,身旁放著一簍剛采下的檳榔,正用粗糙的手捧著飯碗,給那約莫五六歲的小孩喂飯。
    勞頓一夜的陳延風,看得肚子咕咕作響;
    便翻身下馬,口氣生硬地索要水和食物。
    頭發花白的老婦低下頭,恭敬地將水和食物遞了過去。
    陳延風坐到對麵一棵檳榔樹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他一麵吃,一麵注意到,那小孩時不時轉頭看他,與老婦低聲交談,似乎對他頗為好奇。
    陳延風皺了皺眉,覺得那小孩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正思索間,那老婦忽然站起身,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緩緩向他走來。
    陳延風以為她是來討要賞賜,便不耐煩地抬手往夾袋裏摸索。
    誰知,老婦的聲音輕柔,卻帶滿滿的寒意。
    “可是你傷我兒,害他去掉半條命?”
    春秀露出手中的削皮刀,劃過陳延風的喉管。
    陳延風瞪大了眼睛,雙手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噴湧而出。
    春秀退後半步,冷冷地看著陳延風抽搐的身體,直到徹底不動。
    晨光透過檳榔林的枝葉灑下,照在陳延風死不瞑目的臉上。
    他的眼中仍殘留著不甘與驚愕;
    顯然無法相信,自己竟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一生。
    文崽跑過來,緊緊抓住她的衣角,低聲問道:
    “阿娘,要把他跟阿爺埋在一塊嗎?”
    春秀摸了摸兒子的頭:
    “不用,他沒你阿爺壞,扔路邊就行。”
    很快,春秀在屍體的衣物中,搜出一封油紙包裹的信件。
    速看之後,她抱起文崽,輕聲道:
    “今日不去主家了。我們回澄邁,有要事稟報黃縣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