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父愛如山(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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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澄邁的當天中午。
    李景讓立刻著手處理案牘。
    結果發現,陳家正法不到兩日,文書工作已經完成了大半。
    李景讓看向身旁的青年,難以置信道:
    “老夫為官多年,還從未見過如此高效的辦案。”
    黃舉天當然不能透露有幾十個義子幫忙,隻輕描淡寫地將援手身份,安在了鄭翊和他父親頭上。
    李景讓依然驚訝。
    即便三個人處理,這速度也快得驚人。
    ‘想必是這豎子熬了通宵。’
    他板起臉,語重心長地教導年輕人愛惜身體:
    “汝年少有為,前程遠大,何須為此等瑣事殫精竭慮,損及根本?”
    黃舉天恭敬回答:
    “先生為政務操勞,常奔波在外,學生不過略盡綿力,以期稍解先生之負擔。”
    李景讓臉色緩和下來,同時也露出一絲糾結。
    因為黃舉天的話,恰恰點中了他的心事。
    自上任澄邁縣令以來,他將三分之二的時間,耗在了外聯事務上。
    不是奔波於瓊州州府瓊山縣,便是往返於崖州州府舍城縣,或是走訪文昌、臨高等鄰縣——
    皆是為了治理瘴氣。
    至於為何要如此頻繁的奔波?
    在南下的途中,李景讓曾對黃舉天提過原因,無非是“消極怠政,急於調離”八字。
    雖早知此理,但真正置身其中,這外聯事務仍讓李景讓心力交瘁。
    原因無他。
    那些該在任上的縣令,竟無一人安於職守——
    不是在廣州鑽營門路,便是在某處海邊垂釣,全然不顧民生疾苦。
    更荒唐的是崖州刺史;
    還未到年底便匆匆北上述職,臨走前甚至放言“要麽革職,要麽病死,絕不回任”。
    可見對於被貶謫的世家官僚而言,瓊州島有多苦。
    如此情形,李景讓又能如何?
    偶爾運氣好些,或能遇上鄰縣縣丞;
    可惜,他大多時候運氣不佳。
    隻能拉著縣尉與當地耆老議事,苦口婆心地講解治瘴之策,才勉強將事務推行下去。
    想到這裏,李景讓的心思早已不在案牘之上。
    他輕歎一聲,語氣中帶著深深的憂慮:
    “治瘴之事,關乎百姓生死,同僚卻無人盡心竭力。
    “若非你我親為,隻怕這瘴氣之患,終成無解。”
    黃舉天聞言,微微躬身,語氣沉穩道:
    “嶺南官吏多視此為苦差,避之唯恐不及。
    “若先生能為崖州刺史,才是真正的百姓之福。”
    李景讓笑著搖頭。
    他得罪了那麽多同僚,即便因治瘴立功,若無上官舉薦,程序上又怎麽可能連升數級——
    等等,不對勁。
    李景讓目光一凝,端起茶碗,佯裝隨口道:
    “舉天啊。”
    “先生請說。”
    “陳家乃一地豪紳,抄出的財物應該不少吧?”
    “這……穀倉爆燃,陳家燒毀嚴重,隻搶救出三百貫錢,均充入縣倉。”
    “隻有三百貫?”
    “另有田地、房產多處,需要另行折算。”
    “給州府交了多少?”
    “澄邁抄家,為何要給州府交錢?”
    “你欲除陳家,王弘業答應派州兵支援,事後不投桃報李?”
    “先生何出此言?可是在懷疑學生!”
    “王弘業為人,老夫比你清楚。”
    “唉……那學生隻好實話實說了。”
    “講。”
    “昨夜,他曾主動向我索賄一百五十貫,被我嚴詞拒絕。”
    “為何?”
    “因為學生時刻謹記先生的教導:行事應秉持道義,走正道而行。”
    李景讓欣慰地點了點頭,心中稍安。
    他方才聽黃舉天提及,希望他升任崖州刺史,險些以為這心愛的弟子為了先生仕途,竟去向王弘業行賄。
    以此等齷齪手段得來的官職,莫說刺史;
    即便是宰相之位,他也絕不稀罕。
    “若先生無其他教導,學生想帶那幫新上任的衙役,到陳家廢墟處做訓話,不知可否?”
    “為何跑那麽遠?”縣衙不行麽?
    “順便再搜查一番,看看有無地窖之類。”
    李景讓略一沉吟,便點頭同意了。
    黃舉天恭敬地向先生行禮告別,邁著正直的四方步跨出大堂。
    迎著陽光,他抬手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暗想:
    ‘都說年老成精……我這白撿先生果然敏銳。看來日後行事,還需更加謹慎才是。’
    想到待會兒要說的大事,黃舉天腳步不由地沉重起來。
    他喚來成亮,交代道:
    “通知他們,即刻出城集合。還有,你……”
    半個時辰後。
    城外,緊鄰陳家的一片空曠之地。
    以黃舉天為中心,百餘人圍坐於他身前——
    創業初期,縣城內並無合適的集會場所,眾人隻得露天議事。
    黃舉天環視眾人,神色肅然,緩緩開口道:
    “今日召集,我有三件事要說。”
    他略作停頓,目光掃過每一張麵孔;
    見孩子們皆屏息凝神,才繼續說道:
    “其一,陳家已除,澄邁局勢初定,但此非我等最終所求。”
    “其二,天下大勢,你們心中有數。
    “大唐朝廷腐朽,官吏貪墨,百姓困苦,為父豈能坐視不理?”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陡然加重:
    “為父決意伐唐,還世道清明!”
    話音落下。
    場中一片寂靜。
    義子們麵麵相覷,卻無人露出驚詫之色;
    甚至有人眼中閃爍著明顯的興奮。
    事實上,眾人對義父多年來,在泰山深林中訓練他們的用意,早已心有所悟。
    隻是未曾點破。
    如今,黃舉天將話挑明,成亮雖有些擔心黃家家主與大家翁的反應,但仍率先起身,抱拳道:
    “阿郎高瞻遠矚,成亮與兄弟們願誓死相隨!”
    緊接著,眾人紛紛起身,齊聲應和:
    “願隨義父,共舉大業!”
    “好。”
    黃舉天對義子們的表態毫不意外。
    單純的養育一群孤兒,便想得到絕對的忠誠,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若是在養育過程中,運用了後世專業的理論體係,結果便截然不同。
    前世的他在讀大學本科時,學業並不算特別繁忙,常被兩任女友拉去旁聽她們的專業課。
    一位是心理係的,主修實驗心理學,課程安排在周二、周四、周六下午;
    另一位在隔壁電影學院,專攻戲劇導演學,課程集中在一、三、五晚上。
    三段時間錯開,既不影響黃舉天的學業,也不耽誤戀愛,還能跨專業汲取知識。
    因此,他今生便從——
    環境控製;
    情感操控;
    認知重塑;
    群體影響;
    獎勵機製;
    ——上述五個方麵,為義子們量身設計了,不同的教育方案,成功確保父子一心。
    具體的教育過程,黃舉天打算日後再細細回憶。
    眼下,他繼續專注於與義子們議事;
    著重提到了王弘業的轉變。
    久經訓練的義子們,收到黃舉天分組討論的指令後,立刻展開交流。
    在他們集思廣益之際。
    黃舉天將目光投向最晚歸來的黃成果三人,詢問梁家明等人的動向。
    “義父,昨夜城門已關,他們睡在城門前的一棵樹下,說話聲音很小,我們聽不清楚,但似乎是在吵架。”
    “如何知道是吵架?”
    “他們動手打了那個最小的,應該是弟弟。接著,梁家明一拳砸在樹上,還指著天,像是在罵什麽。”
    僅憑上述匯報,黃舉天無法得出確切結論;
    便吩咐黃成果三人散會後,前往崖州北部漁村查探,看看是否有異常情況。
    此時,義子們的討論也已結束。
    黃成功匯總意見後,總結道:
    “義父,我們有理由懷疑,王弘業除了仇士良之外,另有新靠山。”
    這一推測與黃舉天的想法不謀而合,但他更關心的是:
    “說說看,新靠山是誰?”
    放眼當今大唐政壇,除了宦官集團,還有誰能庇護王弘業,甚至為他提供前程?
    黃成功立即起身,走到黃舉天身旁,麵向眾人征詢道:
    “同意皇帝是王弘業新靠山的,舉手。”
    十二人舉手。
    “同意李黨領袖、宰相李德裕的,舉手。”
    六十九人舉手。
    “同意牛黨領袖、但目前失勢的牛僧孺的,舉手。”
    三人舉手。
    “有不同意見的,舉手。”
    無人舉手。
    “棄權的,舉手。”
    剩下的人全數舉手,包括黃舉天與黃成功。
    麵對如此局麵,黃舉天隻能無奈搖頭。
    這時,黃成仁開口問道:
    “義父,您為何如此關心王弘業的態度轉變?
    “他不是做夢都想著升遷嗎?最多待到年底罷了。
    “放著不管不行嗎?”
    不少義子點頭附和,顯然對這個問題同樣感到疑惑。
    黃舉天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
    “你們可知,我為何能化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危機,從長安平安脫身?”
    “因為義父吉人自有天相,逢凶自然化吉!”黃成精搶著答道。
    “黃成精禁言,成亮來回答。”黃舉天淡淡說道。
    成亮事先被黃舉天知會過問題的答案。
    此刻故作沉思狀,微微蹙眉,幾次張口欲言又止,仿佛正在深入思考。
    “是情報。”
    終於,成亮猛地抬頭,胸有成竹地回答道:
    “是阿郎匯總了各方麵的情報,事先做出了周密的預案,才能隨機應變,全身而退。”
    講到這裏,成亮心中也不禁生出一個疑問:
    明明自己在長安時,天天跟在阿郎身後……阿郎究竟是如何掌握那麽多官場情報的?
    但他已經完成了這場會議的使命,剩下的任務隻有寡言少語,接受弟弟們讚許的“哇塞”。
    “這便是我們不能對王弘業放任不管的原因。”
    黃舉天伸出手指,指向頭頂,語氣凝重:
    “別看此島天高海闊,似乎來去自由。
    “實則我們的處境並未好到哪裏去。
    “上級官僚隻需一道指令,便可能毀掉我們的長久部署。
    “故欲成大事,必料敵以寬。
    “可若無情報,寬從何來?
    “因此,我決定單獨成立一個【校事組】,專門負責大唐重要關節的情報收集工作。
    “此事刻不容緩,必須立刻議定。”
    義子們聞言,頓時有些糊塗。
    這種小事,何必拿到大會上討論?
    義父直接指定人選便是了。
    他們連為他赴死的覺悟都有,難道還會推辭他安排的任務嗎?
    “刺探王弘業的情報,我另有人選。”
    黃舉天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報出了重要關節的名字。
    隨著他嗓音不斷低沉,這幫義子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長安城。”
    “範陽鎮。”
    “成德鎮。”
    “魏博鎮。”
    “昭義鎮。”
    “……”
    他一連報出了十個名稱,狀似平靜地問道:
    “可有主動報名的?”
    場中一片寂靜。
    義子們鴉雀無聲,連轉頭去看同伴的力氣都沒有。
    他們並非懼怕危險。
    而是不願遠離義父與兄弟。
    可義父念出的這些地方,天南海北都不足以形容其遙遠。
    他們才團聚幾日,就要再度散落天涯?
    最令人恐懼的是——
    這一散,他們還能有再相見的一天嗎?
    就連成亮也忍不住麵色慘白,明白了為何黃舉天事先與他通氣,還叮囑他答完話後務必閉嘴,什麽都別說。
    這是剝奪了他的自願報名權,把他預留在了身邊。
    還有黃成果三人,他們年紀不到十四歲,被提前安排了任務,是否也是義父的一種人選剔除?
    換做平時,對於黃舉天的額外關照,成亮早就喜上眉梢了。
    可此刻的他完全笑不出來。
    因為。
    無論如何,剩下的九十六個兄弟中,必須有人加入校事組。
    他必須與部分兄弟道別。
    甚至是永久的道別。
    此刻,黃舉天從隨身帶來的木匣內,取出了十張字條。
    望著紙上早已寫好的名稱,少年們心中了然——
    成立校事組的決定,已不容更改。
    “好歹……好歹讓我們在您身邊,多陪一陣呀……”
    抽泣聲漸漸響起。
    幾名少年抬起手背,遮住眼眶,壓抑著身軀的顫抖。
    黃舉天攥緊掌心,強迫自己不挪開目光,與每一個仍注視著自己的少年對視,語氣平靜卻堅定:
    “最遲,待到成亮婚後。”
    少年們聞言,已然泣不成聲。
    黃舉天的心並非鐵石所鑄。
    他兩世為人,年紀足以做這群孩子的父親。
    多年相處,精心培養……
    他對他們的父愛絕非虛假。
    按原先的計劃,這一百個少年都將被培養為部將,或統領未來的軍隊,或在後方擔任要職,絕不可能作為炮灰送上戰場。
    若非實在無人可用,而時局已逐漸偏離他前世所知的曆史軌跡……
    他又怎會出此下策?
    “站出來。”
    黃舉天第一次佩服自己,竟能在如此情境下保持平靜:
    “再不站出來,義父隻有點名了!”
    “義父心狠。”
    黃成魔第一個站起身,走到黃舉天跟前,將他緊緊抱住:
    “義父的心好狠……可我愛義父,我們都愛義父!”
    說完,黃成魔鬆開懷抱,讓黃舉天即將落在他背上的手懸空。
    緊跟著,他起身取走了“範陽鎮”的字條。
    在他的帶動下,逐漸有少年學著他的模樣,取走字條。
    ——站出來的,都是至少十七歲的義子。
    等到最後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報名完畢。
    最大的一個十六歲少年,跑過來搶走了最後剩下的“長安城”,跪倒在地,撲進黃舉天的懷裏,放聲大哭。
    黃舉天將手搭在義子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拍,安撫著他的情緒。
    見十張字條都被哥哥們取走,剩下的少年們終於鬆了口氣。
    雖然頭腦裏冒出這樣的想法,對勇敢的哥哥們很不公平。
    但他們真心覺得:
    太好了,他們不必與義父和兄弟們分離。
    可是他們忘記了。
    大多數時候——
    劫後餘生是幸存者,才配擁有的幻覺。
    “十個不夠。”
    這一次。
    “再來十個報名。”
    即便是黃舉天,也不忍再看,緊緊閉上了雙眼:
    “兩人一組,共啟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