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憶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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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境總處。
居遙已離開兩日,帶走了於青和一路人馬,留下久昔和豆芽在處裏,交由黎葳看顧。
然而黎葳不看著還好,但凡他在,久昔就似坐禪一般,每每以額敲木魚之態結束問候,倒不疲累,隻是無聊。
冬陽初醒,氣溫正宜,久昔在院子裏訓話,訓話對象不是人,竟是小米。
今早,久昔剛從暖窩裏蠕出來,腹中鹿鳴,正要出門覓食,哪知前腳剛踏出屋門,就見小米披著一身泥衣遛到她跟前,朝她氣勢昂揚地“喵”了一聲。
它原本通身雪白,毛軟勝綿,兩隻粉耳如桃尖般可人,可謂貓中翹楚,卻不知掉進了哪個坑,換了身裝扮,倒是爭氣,自己爬了出來。
久昔登時被氣脹了滿腹,不用覓食了,先要了盆水,給小米清洗。
小米還怕水,在水盆裏很不老實,兩隻前爪逃命似地往盆外扒,鬧得久昔一身襦裙薄褙也濕透,於是洗完小米,自己又去換了一通衣衫。
整理完後,已將近巳時,久昔這時才得空歇息,然而剛在院裏坐下,腹鳴便如水嘯怒咆起來,她連忙叫豆芽跟廚司要了碗牛肉麵,煮來後,一陣急嗦,這才叫肚子安適下來。
然後開始訓話。
院子裏,久昔將小米提上石桌,自己坐在它麵前的石凳上,抄著手,眼神威赫地看它。
“知道錯了嗎?”久昔扁著嗓子,一改往日慈愛。
小米無動於衷,在圓桌上打了個滾,然後一如既往看向久昔,神態得意。
往日這時,久昔會興奮不已,抱起它使勁兒誇,今日卻不行。
“下次你再亂跑,就…”久昔難得放狠話,還是對一隻貓,一時不知什麽能威挾它,“…就…就不給你做小魚幹了。”
小米忽四爪聚攏,倒身不起,猶如五雷轟頂,一雙圓眼烏黑油亮,可憐又可愛地看著她。
久昔猛地扭開頭,撅起小嘴,心中默念“不可心軟”,繼續狠心道:“撒嬌沒有用。”
院中,隻有豆芽一人侍候,立在久昔身後,歪著腦袋點頭,她與久昔共曆今日之難,感同身受。
兩方談判僵持不下,小米賣力撒嬌,久昔心誌堅定,苦忍不協。
商販說,院裏這些花草木是而立君子,四時常盛,久昔欣喜采辦了數批,然時已入冬,數君子亦難抗風寒,戚戚懨懨,而那梨樹更勝,枯枝皺幹,身泛銀白,似入耆老。
冷風攜暖,推著地上的枯葉走,在地麵上刮出了“呲呲聲”,有激憤的不時從久昔眼前過,破亂她的勢氣。
一聲輕足踏葉,院側枯樹下,忽現一抹灰影。
久昔還在和小米抗爭,豆芽隻管看戲,二人都沒留意這空闊院子裏多出的那道人影。
來的人是躍牆而入,一身窄袖灰袍,腰身服帖,幹練利落,手中一柄長劍置鞘,鞘身劍柄經年久磨,一看便是練家子。
來人不同尋常之處,不是翻牆進院,而是進了院後,大步流星、坦坦蕩蕩地走到了主人家眼前。
院裏,兩人皆受驚嚇,久昔慌忙中不忘抱起小米,未及反應,豆芽便衝前兩步,護到姑娘身側,急道:“你是何人?”
見那男子持劍提手,主仆兩人齊齊後退,腳步零碎。
那男子察覺不妥,豎下劍身,又再抬手,拱手一禮,十分恭謹道:“姑娘萬安,卑職受相爺吩咐,前來接姑娘回京。”
那男子樣貌清秀,臉廓雖小卻似鵝蛋圓滑,稍顯稚嫩,而聲音卻似鼓鳴,已不年輕。
久昔微怔,心中味雜。
豆芽不識此人,心疑他身份,橫臂擋在久昔身前,脫口喊道:“我們不認識你,誰知你是否騙人?”
那男子低眉不語,片刻未見他辯解,豆芽身後,久昔卻細聲詢道:“你是……木垚哥哥吧?”
久昔第一眼見這人時,他忽然出現,的確驚嚇了她,可在對方行禮時,她細細看過,雖時年已久,容顏亦改,但久昔還是認出了對方。
呂木垚是相府呂管家的兒子,跟呂管家一樣,在久昔出生前就在相府為仆了。
幼時,在相府未收豆芽之前,府裏隻有呂木垚與久昔年紀相仿,久昔便時常尋他玩耍,隻是後來他走了。
久昔去尋阿翁問,才聽說她木垚哥哥是去學齋念書了,在很遠的臨安城,要等很久,等他學成才會歸家。
男子聞言抬眼,一見久昔,他眼神似避遊蛇,慌亂垂下,心中謹記相爺囑咐,又拱手道:“卑職在府外候了多日,直至昨日,確定那位都首離遠門才現身見姑娘,姑娘何時能收拾出發?”
久昔悶聲不應,再看這男子,她記憶頗好,確認這是她木垚哥哥沒錯,他的麵容從小帶著書卷氣,而且十分愛幹淨,衣不沾塵。
可他現在有些不一樣了。
久昔猶記阿翁說他去念書了,而現下看著,除了他那一臉書秀,他身上沒有一絲墨香氣,倒是渾身散著一股腥鼻的鐵鏽味兒。
豆芽卻是驚了,盯著呂木垚發懵,她認識呂木垚,隻是相處時間不長,時隔多年,日異月殊,確實怪不得她眼拙:“你是木頭哥?”
豆芽初到相府時,膽小怕生,見了生人也不好意思叫人名字,呂木垚便哄她叫他“木頭哥”就好,豆芽聽著這稱呼溫暖親切,於是便這樣叫了。
呂木垚沒出聲,隻是拱手正禮,等久昔回應。
片刻,久昔恍惚道:“你說誰出遠門?都首?”
黎葳還在府上,出遠門的是居遙。
久昔搖頭,糾正對方:“他不是,他是謀士,軍師。”
呂木垚察覺久昔被人蒙蔽,先前所窺院中情景,在他心中忽變了樣,手也沉了下去:“姑娘,您被他們騙了,走的那人才是南境總兵都首,名叫居遙,現府上這位是總兵都尉黎葳,兩人皆是南境百姓們的依仗,在南境名聲頗廣,隻要在外稍加打探便可得知。”
“不對!”
呂木垚話音剛落,久昔著急反駁,又緊道:“他不是!”
久昔語氣堅定,心裏卻無端生出難過,酸意在鼻尖和眼底湧走,她封耳轉身,疾步入屋閉門,將其餘人和話都關在門外。
屋裏的桂花沉香還未燃盡,是豆芽給久昔熏衣時點的,桂香綣綣,縈繞流連。
久昔借著床沿坐下,頭有些沉,側靠在床架上,思緒難束,不自覺湧上頭來。
她早該認清的。
卻又不敢認清。
久昔為世家大族出身,人情禮儀樣樣熟諳,她雖天真單純,卻不是愚昧無知。
她與居遙同行,底下人稱他為“主上”。
入南都總處後,居遙安排她宿裏院,這按理是府上最尊貴者的居處,而黎葳不住這裏,他甚至不留宿府上,說是太忙。
居遙在府上橫行,連帶她也備受府上仆從們關懷,合府上下,為了她又是忙活又是閑話。
這些,久昔都感覺到了。
然而,並不是感覺到居遙騙了她,隻是感覺到了居遙對於南境的意義——那是沉重的期望。
侍衛眼裏的尊崇,仆從言語間的褒揚,和那碟桂花糕在他心中激起的嘯浪,皆是南境上下一心,共求邊安的嘉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