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氣急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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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大早,連雲院兒裏便亂作一團,大的哭小的鬧,皆是不得安生。
    尤勻懷裏蹭著一坨腦袋,他習慣性地拍了兩下後背,畢夷天便怔住不動,仰起臉來看他。
    兩人的臉離得很近,近到讓尤勻重新看清了懷中這人的臉,眉眼狹長,鼻梁高峭,兩頰平仄有致,還有頸間突兀的喉結,尤勻的音色較細,聽起來十分溫柔,喉結不像畢夷天那樣明顯,這樣看著倒是讓尤勻有些豔羨。
    尤勻忽發現懷裏這個曾經愛哭鼻涕、讓人憐愛的小崽,已不知不覺地長成了一副堅毅的大男孩模樣,算起來他應該也快及冠了——尤勻曾問過胡春陽大夫,那時說畢夷天的年紀應已過了十歲,隻是生長滯緩,顯得比五六歲孩子還要弱小。
    尤勻正想得出神,忽見那處喉結輕咽兩下,於是挪眼看回畢夷天的臉,卻見他眼神變得深幽,還帶了些難以名狀的霸道,竟教尤勻看得有些心悸,忙用手蒙住了畢夷天的眼睛。
    “我說,你倆能別在這兒肉麻嗎?”連雲實在看不下去,朝對麵兩人怨聲道,“這兒小的還鬧著呢,能不能注意點兒?”
    尤勻的臉撲地一下通紅,回眼卻見畢夷天被蒙著眼,隻剩一嘴笑揚在臉上,倒是十分得意的樣子。
    尤勻鬆開畢夷天的眼,兩手推著肩將他推遠,又朝連雲怒嗔:“胡胡說什麽。”
    尤勻曾在街上無意聽見大娘們擺閑話,說哪家富貴爺又養了新孌童,結果被家裏娘子打個半死。
    他自小詩書禮儀地規束長大,“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都刻在他骨子裏,連偶然一聽都會臉紅,於是他塞耳閉目,匆匆離去。
    然而,尤勻仍因此亂了一瞬心神,回去之後,他將四書五經抄了個遍,以示懲戒。
    連雲向來知道尤勻麵皮薄,眼見著他臉紅如櫻便不再打趣,隻是可憐了畢夷天,怕是這輩子都別想吃到這天鵝肉了。
    幾人說著話,阿迪力古麗從院後走了來,正叫他們吃早食,卻見院裏一片異象:衛瀾正趴在連雲肩頭上哭,畢夷天單膝跪地,也霸著尤勻不放。
    阿迪力古麗幾步上前,從連雲懷裏提走衛瀾,順手仍到地上,又一邊對幾人說教:“就是你們幾個寵得他,整日無法無天的,還是社主回來管著好些。”
    她剛說完,便憂了心,又朝連雲切問道:“小雲啊,社主怎麽還沒回來,都開年了,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呀?”
    阿迪力古麗越說越細聲,眼角眉心都揪到一處,生怕聽到什麽不好的消息。
    連雲擺著手,忙開慰道:“沒有,您別擔心,她厲害著呢,不會有事的。”
    曾經,連雲和戧畫都是一同出行,他從未見過社中人如此緊張的模樣,如今才知,戧畫是廌業的心骨,她若不在,廌業上下便如體不附髓,難以行徑。
    然對他而言,又何嚐不是。
    蕭案生曾問連雲“他是否也心悅於她”,連雲的回答十分肯定,便是“否也”。
    而這個答案,連雲或許違心,但卻不曾後悔,他知道自己對戧畫並非普通感情,但那也絕不是男女之情可以涵蓋的——或許也曾有過的,但終究放下了,如今他隻想一生予她為兄為伴,護她萬安。
    阿迪力古麗得了連雲的話作保,便安下心來,忽驚了一聲,她做了餺飥還在灶鍋裏,於是一邊小跑,一邊回頭叫幾人準備吃飯。
    吃過朝飯,一群人又各自回屋補覺了。
    尤勻卻是閑不下來,今晨的遭遇還在腦海中記憶猶新,怕是日子太好過,以至於教這些皮猴兒連他也敢欺了,於是從後食堂繞回文堂,準備今年課業。
    畢夷天精力過盛,也不去睡回籠覺,背手走在尤勻身後,甘心當個跟屁蟲。
    兩人剛從文武堂之間的屏牆繞出,映入眼簾的一幕,將二人齊齊怔住在講堂後。
    院兒裏的文武堂和朝廷公幹都是一樣休沐五日,這幾日文武學生都應回家探望、團圓,無家可歸的社員也都登記在冊,平日和過節皆都在梧州分堂休沐,也是難得的安生日。
    而此刻,本該空無一人的前文堂,卻端端正正地坐著兩個不可思議的人,竟是吳氏兄弟。
    院中,那兩兄弟並坐在一張課案後,沒聽見前方動靜,光顧著埋頭寫字,也不知在寫些什麽,又是搖頭又是扣腦,似是極為艱難。
    堂上兩人相視互奇,後一同上前察看。
    誰知兩人剛走到他們課案前,吳氏兄弟便警覺過來,如臨大敵般匍匐下去,掩住了課案上的那副字跡。
    尤勻心奇尤甚,便直言問道:“你們怎麽不回去休息,是堂裏有什麽不合意嗎?這又是在寫什麽?”
    兩兄弟紅了臉,連連搖頭,直道“都合意”、“沒寫什麽”。
    畢夷天卻笑得狹促,彎下腰,撿起地上被那兄弟倆扔掉的廢紙,嘲道:“在寫道歉信。”
    畢夷天僅略了一眼便遞給尤勻,尤勻看罷,忽笑得春風拂麵,頭一回對這兄弟倆說話和顏悅色:“你們為何要寫信給社主致歉?”
    那信上倒也沒寫幾個字,隻有“社主,抱歉”,剛寫到“歉”字,便寫岔了,想來是兩人寫了一半發覺不對,又才去查書,說是道歉信,倒也名副其實。
    那兄弟倆垂頭埋臉,不好意思說話,見實在躲不過,哥哥吳達才踟躕開口:“我們兄弟,自小流落,後被人看中身骨剛勁,才被撿去做了重工暗活,
    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為了我和弟弟能生存,也都做了,
    我們都沒念過書,也沒活過這樣不用擔驚受怕的日子,這段日子,過得就像做夢一樣。”
    吳達想起那個晚上,那個看起來身量不大、聲音清冷的小娘子,她明明並不知道他們兄弟曾經曆過什麽,卻十分堅定地確定他們想要的是什麽。
    “我們兄弟,從心裏感謝社主,但是,我們太笨了,好多東西學不會,所以…”
    “所以,才給社主寫道歉信,”尤勻在吳達磕磕絆絆的話音中,終於聽懂他們兄弟的心思,於是又道,“那然後呢,寫完信之後呢?”
    吳達埋了頭不吱聲,吳貴見大哥難言,於是紅著眼,仰頭自責道:“也不知能為社主做些什麽,才能,能報答她,所以還是…還是…”
    “你們想走?”此時尤勻不再和色,反而帶著慍怒。
    吳氏兄弟齊齊埋頭,像是兩個正受長輩訓話的孩子,皆是滿臉羞色。
    尤勻將手中信紙一甩,恨不得甩貼在他們兩人臉上,垂眼罵道:“古人曾雲‘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你們既知自身愚鈍,已是大慧,隻需勤加努力,若是輕言放棄,能成何事?
    你們羞愧、自責,道歉便罷,如今社主未歸,你們打算留下一書信紙了事?你們若要走,對社主而言,根本不是認錯,是辜負!”
    畢夷天立在一旁,也是大氣不敢出,隻是記得尤勻也曾這樣罵過他,那情景如今還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