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所求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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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瑾玉看著兩人的算詞:“……”
    一旁的顧小燈揉揉耳垂,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糾結,他在身上找錢,找出枚金珠放在顧瑾玉先前放下的銅板上:“那老神仙再算算,我該怎麽剁掉……不然躲掉也行啊。”
    顧瑾玉眼睛一動,怔怔沉默。
    算命先生見到金珠,山羊胡樂得幾乎翹起:“那老夫試試再算一把,小公子稍等!”
    顧瑾玉默默低下頭,看似在看算命先生掐個不停的手指頭,餘光卻是在看顧小燈的衣角。
    他劍走偏鋒地想,小燈想剁了我。
    不過片刻,算命先生正要在紙上繼續落筆,顧瑾玉的餘光卻瞟到一隻閃過來的小手。
    “我不想知道了。”
    顧小燈飛快說一聲,二話不說地抓住他,兔子拽狼狗一樣拉著他疾奔起來。
    風中飛花簌簌,身後的算命先生誒誒叫著,顧瑾玉不知道顧小燈想做什麽,但既是他不想再聽定奪,那他跟著就是。
    顧小燈跑兩步才當他一步,拽著他衣角的小手抓得辛苦,顧瑾玉垂眼盯著,跑了一陣沒有忍住邊界,翻手先輕輕抓住了他的小臂,於是兩人連結緊密。
    顧瑾玉得寸進尺,手又慢慢往下滑,試探著握住了顧小燈的手。
    那隻手又小又軟,指節不像他突出,掌心不似他粗糙帶繭,仿佛是用象牙脂玉雕出來的珍品,無論是掙脫出來扇他巴掌,還是抽出來拍打他手背,顧瑾玉都感到榮幸。
    但顧小燈頭也不回地跑。
    好像握住就握住了,他就是允許他大逆不道地貼貼。
    顧瑾玉跑了不到一會,被自己內心的兵荒馬亂惹得跑成了順拐。
    沒有跑出多遠,他們便紮進了熙熙攘攘的喜慶人群,顧瑾玉聽見顧小燈微微喘著氣。
    他繼續無動於衷地任由他握著手,帶著他在花雨香風中向前。
    他們摩肩擦踵,漫無目的,隻聞朝夕。
    滿街花紅柳綠,顧小燈看哪裏最冷清就紮到哪個地方。
    “阿姐你好!我買塊你的花糕。”
    “阿婆你好哇,這個彩箋是幹嘛的?掛樹上許願的啊?真好看,我買一個。”
    “小兄弟,這一籠子蝴蝶都是你抓的嗎?真厲害,我買一籠。”
    顧瑾玉用左手給他提買下的小東西,看著顧小燈倉鼠似地一路走一路吃,吃完花糕啃糖葫蘆,啃完買炸得焦黃的麻花卷,嚼叭嚼叭,渴了就買一壺酸梅湯,咕咚咚地喝,被酸得發出小小的“嘶哈”聲,饒是如此也還是喝光光了。
    顧小燈時而在風中像紙鳶一樣跑,時而在攤販前像烏龜一樣挪,顧瑾玉隨快隨慢,隻管付錢,一口都沒分到,也沒得一個眼神,但手一直握著。
    他全程就顧著看喧囂鬧街裏的顧小燈,看飽了,也看癡了。
    顧小燈始終沒有回過頭來,旁若無人地逛街作樂,若不是兩人的手緊緊握著,顧瑾玉便要以為眼前是幻覺。
    他一點也不在乎此時顧小燈的小腦袋瓜裏在想什麽,是沒心沒肺還是天人交戰都無所謂。
    他隻覺得這樣很好。
    好到仿佛下一刻就要一起遠走高飛。
    待走出鬧街,顧小燈看見遠處有一處茂密的花樹叢,便牽著他走進那花樹叢中,穿行花雨裏不到一會,顧小燈看到有結伴的少年在不遠處隱隱綽綽的花雨裏玩,聽到他們笑著說誰捉到蝴蝶,誰就是今日花朝節的花神。
    於是他終於回頭和顧瑾玉說上話。
    “快快快把那籠蝴蝶放出去!”
    顧瑾玉看他亮晶晶的眼睛和漂亮的梨渦。
    “今天批發花神了!”
    顧瑾玉提出那籠蝴蝶,兩人一手牽著,一手一起開籠子,五顏六色的蝴蝶頓時蜂擁著翻飛出去,兩個人一塊在清風花雨中安靜住了。
    良久,顧瑾玉聽到顧小燈在身邊噯著聲,掏出買來的花朝節彩箋,就近掛在一株桃花樹上:“這個掛樹上許願的。今天好多神仙啊,如果能向諸神求一個心願,你會求什麽?”
    顧瑾玉對著那彩箋閉上眼,神情虔誠:“我想求一個知冷知熱的身邊人,生老病死有所依,青絲白發,喜怒哀樂。”
    顧小燈心裏一動,故意刺撓他:“喲喲喲,貴公子,大將軍,好王爺,你如此權勢,要有身邊人易如反掌,不用利誘不用威逼放個話就能見效了,哪裏需要求呀?”
    顧瑾玉睜開眼睛看他:“我要求的身邊人很複雜。”
    “是嗎?”
    “是,我求的不是尊卑順從,我求的是兩兩心愛,我獻你得,你付我獲,我要的是過好日子……不知道怎樣才能更準確地說明,但我想,小燈會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你教我的。”
    兩人春日下對視。
    “我不知道用什麽求才算有用,隻知道什麽沒用。此時求諸神,無非是求你,小燈便是我的諸神,諸神在上,我不求你垂憐我,隻求你不要討厭我。諸神,你呢,你有什麽想求的?我想做神座下的一條看門犬,你要什麽,我便想辦法去咬來送你。”顧瑾玉低頭,”汪。“
    他總是有本事把好話說成瘋癲賴話,顧小燈想笑又笑不出來,忽然想起去年——他的去年已經是八年前,他在亭台中會見顧如慧的那一天,顧如慧給他一枚血玉,又問了他,所求的是什麽。
    他求個家。血親無望,愛情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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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 那時他沒有回答,知道說出來必定受愈深的不理解和輕蔑。
    他這麽一個世家中無權無勢的小嘍羅,竟然不去一起汲汲營營、以身賣權、以魂買勢、躍過卑賤成尊貴,反而想著求看不見摸不著的真愛。
    他的所求分明很簡單,結果簡單到複雜。
    簡單的是他想要一個真心人,複雜的是要一個在滿是尊卑的世道中沒有上下左右之分的,受君父秩序捆縛而有底線,受強弱規則擺弄而有分寸,又超脫又世俗的人。
    他想和那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補互照,一心一意。
    他以為蘇明雅可以是。可惜長洛多的是以權勢換愛情,或以愛情換權勢的交易。
    找不到,求不來。
    但長洛沒有,便行江湖。
    江湖再沒有,便行獨橋。
    現在,長洛和江湖之間好像有一個顧瑾玉,問他明不明白,還求不求。
    此時顧瑾玉又在狗叫了:”汪汪。”
    顧小燈揉揉後頸,擰巴半天,決定好了他和顧瑾玉之間的關係:“汪什麽呀……我今天心裏本就亂糟糟的,說東說西,想南想北……我不告訴你。”
    顧瑾玉低眉順眼地改口:“喵嗚。”
    顧小燈唇邊冒出梨渦:“我告訴你我現在在想什麽。我想,蝴蝶飛到哪處就哪處,桃花開到哪裏就哪裏吧,我不想知道算命先生算出的定局,我就順其自然,隨心所欲。”
    他在少年人歡笑的背景音裏抬頭,認真地看他:“森卿呢,你還怨嗎?”
    顧小燈腰間的小花包隨風一動,顧瑾玉也後知後覺地一顫。
    問他所怨,即是回答他的所求,便是回應他的明戀。
    “小燈,你問我的怨……”
    “是啊,久鰥嘛,怨天怨地,挺正常的。”
    顧小燈說著舉起右手拍打他,顧瑾玉一晃,晃去了落在發繩上的落花。
    “不正常的是你怎麽可以從頭到尾不問我的意願也不讓我知道,就在角落裏一個人走完全場,要死要活地嚷嚷什麽亡妻,真是氣煞人也,我又沒有跟你成過親!你從前連跟我告白都不曾,到如今點點滴滴還要我自己問,還要別人告訴我,真是豬油糊了心的膽小鬼!”
    說罷,顧小燈鬆開他的手,甩著被攥紅的手噠噠走在跟前,嘀嘀咕咕:“拉倒算了,愛怨就怨,誰理你!什麽混賬飯桶啊,飯全白吃啦!這塊頭怎麽不勻點給我呢?”
    顧瑾玉解除封印一樣,順拐著追上前,落後半步伸一手,衣袂兩疊貼十指。
    顧瑾玉指尖直抖,聲線也不穩:“小燈的意思是……是願意給我機會麽?”
    顧小燈回頭看他,坦坦蕩蕩,應道:“是啊!我再觀察觀察,看你是好是壞,壞就滾,滾得遠遠的。”
    顧瑾玉心如鼓樂齊鳴:“那、那如果我在你眼裏是好的呢?”
    顧小燈一個彎也沒繞:“那我會喜歡你啊。”
    “……”
    顧瑾玉險些平地摔,渾身血不住沸騰,身體開始極度不適,但被無邊的狂喜掩蓋而過,此時不用嘔血,鮮血似乎就能因為體溫飆升而蒸發去了。
    他忽然像當年策馬狂奔百裏一樣粗重地喘息,眼前出現重重疊影,幻影幢幢中,他看著顧小燈牽著他走過花雨,背後像有一條悠然的大尾巴,尾巴尖尖甩來甩去,施法把隆冬雪變成了仲春雨。
    “你是不是要以為我是幻覺?不,我是活的。我懶得跟你周旋,我們沒必要費時間,就這麽決定了,你那顆真心我碰到了,它還很燙,我就想握一握看看。
    “我們之間有對錯
    恩怨,一筆勾銷不了,我會一頁頁地記,也會一頁頁地翻,我和曾經很喜歡的人恩斷義絕了,我心裏的蘇公子死透透了,我可不會為份初戀守寡當鰥,我往後要繼續和別人好的。
    “若是心動,我同你好,若是無感,分道揚鑣。
    “在那之前,顧瑾玉,我會看著你。”
    顧小燈走到他身邊來,側仰頭看他:“你要給我看嗎?”
    顧瑾玉心髒幾l欲爆裂,還未說話,先看到顧小燈原本明媚的臉上浮現驚恐的神色,緊接著就看到鮮紅的血珠滴到他白皙的臉上,極其刺眼。
    “你雙眼在流血!”
    顧瑾玉聽到他驚慌的破音,先去擦拭他臉上的血跡,忽然感覺到渾身泛起熟悉的啃噬感,身體裏的那隻蠱毫無征兆地劇烈發作起來,他當即彎腰將顧小燈抱進懷裏,想著即便會弄髒到他也不能放手。
    劇痛鋪天蓋地襲來,顧瑾玉眼前驟然出現從未見過的詭譎黑山,山中全是泉眼,不知是熱氣還是瘴氣的煙霧籠罩了整座黑山,大霧之中,一雙左綠右黑的異瞳盯著他,借著控死蠱,無聲地命令過來:【死吧】
    顧瑾玉本能地知道那便是萬蠱之母,他也不閉眼,隔著數千裏對視回去,無聲地回複過去:【我死之前必殺你】
    那雙異瞳眨了一下,似是有些悚然,顧瑾玉眼前的黑山萬泉一下消失,眼前還是中原漫天花雨的花朝節。他一邊控製不住地嘔血,一邊低頭抱緊顧小燈,自顧自地開心瘋了,一聲聲說著要,就像是求著藥。
    “說好了,我給你看,顧瑾玉隻給顧小燈,顧森卿就給顧山卿……你要看著我,一眼一眼看,一天一天看,我活著時看我身軀,我死去時看我墓碑……我永遠等你來看我!”
    身體是痛的,但魂魄萬分狂喜,滿眼沾血地,盡是鮮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