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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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小燈也許腦子不夠聰明,但他的感覺總是異常敏感,像隻小動物。

    水鬼身上沒有殺意或惡意,至少現在抓著他的時候沒有,他不是個曆經險阻來殺人的刺客,而像是個腦子有病的乖覺大小孩跑來逗弄人。

    船上的暗衛正暴起衝過來,顧小燈驚魂未定地舉燈往水鬼身上砸,水鬼能夜半穿過炮火和江水跳上來,想必武功甚好,但他竟然沒有躲開這一砸,像是看他看楞了。

    燈沒砸壞,顧小燈趕緊掙出來鬆鼠似地往樓梯下跳,沒跳好骨碌碌地往下摔,被趕過來的蘇明雅接了個正著。

    身後刀劍聲頓時激越,打鬥中,那人用著一把和顧瑾玉相似的聲音狂妄地笑:“你才是鬼,膽小鬼!”

    顧小燈由驚轉怒,這下想起來帶酒窩的水鬼是誰了,不就是顧瑾玉的親弟弟,他夢中養母生養的小孩嗎?當初驚鴻一瞥他就發現這臭小子聲音像他哥了,卻沒想過自己會被騙,顧瑾玉沒有來,他很想念的顧森卿已經十天沒摸著了。

    他又委屈又生氣又沮喪,奮起從蘇明雅懷裏掙出來,在甲板上對著姚雲正大罵:“你這個臭弟弟!你就是鬼!沒見過你這樣的搗蛋鬼!難纏鬼!”

    姚雲正拖著一口暴戾亢奮的活氣不眠不休地追過來,原本想殺了這小替身以泄怒火,方才看直了錯過機會,又聽到小替身大放厥詞地罵他,人似花似雪不說,聲音也如珠如玉,心裏頓時說不上是憤怒還是扭曲的其他,他一時不想砍了他的雙手。

    他倒是想親自把這個小替身生吞活吃了。

    樓船上高手如雲,姚雲正再狂也支撐不了多久,跑來看一麵顧山卿的臉值得了一切,他不顧受傷的危險突破重圍,直接濺著血花衝到了距離那小替身最近的地方,付出了被當麵砍中一刀的代價,收獲了再看清楚一眼這張臉,興奮得喘息如獸。

    顧小燈麵前已經有了閃過來護衛的暗衛,兩層人形銅牆鐵壁的遮蔽之下,他也還是感覺到了臭弟弟灼亮得瘋狂的視線,簡直像顧瑾玉發/情時的盯視一樣。

    他也不知道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直覺,愈發像隻被惹怒的炸毛小鬆鼠,大罵臭弟弟是二流子。

    姚雲正目的達到就不再戀戰,風一樣跳到了船沿,高聲回應了一句:“我是二流子,那我哥就是大流子!而你是供他騎的小婊/子!”

    這混賬弟弟神經兮兮地登場,又這麽荒誕不經地跳進了江河激流中,暗衛們咬牙切齒地衝到船邊或放箭或發射破軍炮,顧小燈也想過去,但被蘇明雅一把拉住了,現下船上亂了一些,他趁機不管不顧地一把抱住了他。

    蘇明雅聲音直抖:“你有沒有事?”

    顧小燈一聽他的原本聲音就冒雞皮疙瘩,踩了他一腳跳出來,趔趄著跑到樓梯上去:“不好意思,你的、你的聲音還是有點嚇人,我沒事,謝謝你慷慨相助,今晚突發情況,你還好嗎?”

    蘇明雅在階下看著他,手裏還殘留著餘溫,欲拾階而上,但看到顧小燈揉雜了諸多情緒的明亮眼

    睛,便止步了。他清了清嗓子,艱澀地把聲音偽裝回蘇小鳶的聲線:“我也沒事。”

    顧小燈這才下來,手裏提著撿回來的結實燈,待在甲板上看看四處的動作,約莫兩刻鍾後,樓船恢複了平靜,尾隨的船隻全部被擊碎,暗衛們上上下下徹查一通,確定趁亂上了船的賊人就姚雲正一個。

    這人武功高另外說,可怕的是有股不惜命的瘋狂在身上,樓船周圍並沒有外物,他隻能通過潛水遊過不短的距離靠近過來,再用輕功攀上來。

    其間炮火暗箭齊飛,一個運氣不好就是在水裏被炸碎喂魚的下場,他逃走之後更是麵臨了更多的危險,身上還掛了彩,沒人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清肅完畢之後,領頭的暗衛跑來和顧小燈跪下請罪,蘇明雅親自檢查了樓船上的每一個人,確定沒有敵人借著剝皮易容混進來才放下了懸著的心,等全部忙完,這有驚無險的一夜總算過去了。

    天邊魚肚白,海鳥劃過江麵的翅膀沾了水,飛過樓船上空時水珠滴落在顧小燈臉上,他拭去臉上的水珠,抬頭望向盤旋翻飛的飛鳥相與還忽然就聽到有暗衛吹起哨聲,蘇明雅的人立即也吹哨,召回空中的信鳥飛下來。

    顧小燈不明所以地看著周遭,不一會,就見半空中的廝殺也開始了,一些外來的飛鳥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被顧家飼養的鷹撕咬碎了丟到江河裏。

    可見天上飛的和地上遊的活物他們都會清肅。

    鸚鵡青梅飛到了顧小燈肩膀上站著,大約也是被周遭的肅殺氣氛嚇到了,不住轉動著腦袋,沒有吱哇亂叫。

    顧小燈等了一會,主動走去問下暗衛中的首領:“昨晚的事,你們會傳信給顧瑾玉嗎?”

    暗衛彎腰和他說話,眼睛有神:“小公子,您看危機已經解除,這段插曲能否留到我等一起抵達神醫穀之後,再一起修書遞給主子?”

    顧小燈遲疑地點過頭:“我也不想讓他擔心……那此行去神醫穀,我們還需要多少天?”

    “樓船不停,約摸七天。”

    “要是經過那千機樓的大本營梁鄴城,再遇到阻攔要怎麽辦?”

    “顧將軍之前已經調配好了西境的水師,到時有百艘軍船護衛著我們遠離梁鄴城的勢力範圍。”

    顧小燈唬了一跳:“要這麽興師動眾啊?”

    暗衛認真點點頭:“小公子的安全是最要緊的。您要是有點什麽閃失,主子頭一個坐不住。他走之前再三囑咐過我們,一定要護好小公子你的。”

    “那他走之前,有沒有說過我需要在神醫穀裏待多長時間?”

    暗衛搖頭:“屬下不知。”

    再問也問不出什麽,暗衛們隻會勸他回去補覺,顧小燈沮喪地望著初升的太陽,愈發覺得這孤島一樣的日子得挨好一陣子。

    如此怏怏不樂地照常度過一個白天,顧小燈晚上早早準備躺下,正摸著床邊小配可愛乖巧的狗頭,床前桌上的青梅忽然像是感應到了什麽,撲扇著翅膀飛到他頭頂上站住,小聲嘰咕叫道:“危險

    ,危險危險。”

    顧小燈不知道它怎麽了,伸手剛把它抓下來,就聽到同渡閣的窗戶輕輕響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窗外敲擊一樣。

    “……”

    難道又見混賬鬼了?!

    顧小燈趕忙拉開抽屜從裏麵掏出防身的武器,這時就聽見窗外響起了海東青熟悉的咕咕聲。

    他當即把被子一掀,赤腳下地小跑到了窗邊,心裏七上八下地想著會不會是花燼,青梅歪七八扭地用爪子勾著他的頭發不放,還在嘰咕“危險”,小配也圍著他團團轉,不時汪一聲。

    顧小燈在窗前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小心打開了窗。

    窗戶一開,就見一隻肥碩的海東青風一樣悄無聲息地鑽進來,模樣和花燼十分相像,不仔細瞧的話辨認不出不同。

    海東青飛到桌麵上,像跳舞一樣踢踏著兩隻大爪子,像是在努力讓顧小燈注意到他爪子上綁著的信箋。

    青梅一見又是隻熟悉的危險大鳥,當即振翅飛到了小配背上,拱起它毛茸茸的黑白毛,想要遮住自己這隻可憐弱小鳥的身形。

    顧小燈手裏捏著瓶裝毒粉的藥瓶,小心翼翼地走到桌邊去,心裏還留著點希望,希望這是顧家的鳥,他還和它打招呼:“嗨,你哪來的?”

    海東青朝他點頭,雞啄米似的。它看起來很乖,一雙黑豆眼雖然也明亮有神,但不像花燼那樣不時充滿攻擊性,它像是經過仔細調|教,更像是一隻乖巧的大雞或者貓咪。

    不等顧小燈動作,它低頭把爪子上綁著的細繩撕開,把信箋叼下來,往顧小燈做出個遞的動作。

    顧小燈眼睛瞪圓,小心抽出信箋拉開距離,展信一看,期待粉碎了,不是顧家的。

    信上開頭就是不正經的字句和口吻:【膽小鬼,你雲正哥哥修書奉上,哥哥受傷了,沒法去看你這個小婊|子了】

    顧小燈無語凝噎:“……”

    什麽臭弟弟。

    不遠處桌麵上的海東青乖巧地一動不動,顧小燈皺著眉狐疑地看信,信箋的前半部分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二流子話。

    姚雲正一個距離長洛千裏之外的外人,當然不知道他落水後跳過了七年光陰,他神經兮兮地以為他是個替身,言語之間傳達著對“落水死去的義兄”的怪異追思,而後嘀嘀咕咕的在信上說他如何不配作為替身,如何不能占用“顧小燈”這個名字。

    顧小燈越看越覺得他有病。心裏琢磨幾番,感覺姚雲正字裏行間的執念、昨晚瘋癲狂妄的舉止,不止來源於他七歲前在千機樓待過,身體是個藥人,更多的恐怕還是姚雲正對親哥顧瑾玉的情愫作祟。

    嫉恨厭惡,不甘不服,也許還有本人都不自知的羨慕憧憬作祟。

    光看信箋的前半部分,顧小燈在心裏把夢中麵目模糊的繈褓嬰兒,和長大後洋溢著酒窩的神經青年對照上,印象談不上十足壞。

    但看到信箋的後半部分,他緊皺的眉心結鬆泛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迷茫。

    【我知

    道我親哥要把你送到臨陽城去(),可我告訴你?()?『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你遲早要落到我手中,被我折斷手骨,拖回我的巢穴去】

    【前天我把顧平瀚殺了哦,再過不久,我哥也會廢,到時你以為神醫穀能撐到幾何,你現在盡管躲到那裏去,我很期待和你玩捉迷藏的那天】

    姚雲正在信上後半段詳細描述,洋洋得意,繪聲繪色地講述,他如何在前兩天的鬼節之夜裏殺的顧平瀚。

    【他們這種坐擁百師萬軍的人都控製不了自己的生死,你一個下賤的替身婊|子,你打量著自己能藏到哪個天涯海角去?我遲早要把你的心肝挖出來】

    【膽小鬼,從今夜開始,祝你每夜都噩夢纏身,夢裏盡是我吃你的場景】

    *

    顧小燈連夜去找暗衛問起了顧平瀚和顧瑾玉的現況,觀察了半天,發現樓船上的人沒有知道顧平瀚等人實況的,也沒有其他人發現姚雲正的海東青,那鷹到底難得,風電一樣來去。

    姚雲正那封惡意滿滿的信,上麵的內容是真是假隻有西平城的當事人們心知肚明。

    不止他被封鎖在樓船這座孤島上,船上的其他人何嚐不是?

    顧小燈當夜就做了噩夢,夢的不是別的,各種恐懼和擔憂的事全成了真,南境萬泉山,吳嗔口中的棺材,顧平瀚的死訊,張等晴的深恨不瞑……

    他沒有把那隻酷似花燼的海東青殺掉,隔天晚上它又來敲窗了,飛進來之後仍然一如昨夜一樣乖巧地抖抖爪子。

    姚雲正這夜送來的信箋寫的是千機樓裏的各種手段,千誘萬毒,明槍暗箭。

    【五天後我哥就要動身進老家了,那個時候你這小淫夫應該也到了臨陽城,你一落地,就可以著手準備他的喪事了,到時你可就是個寡夫了,人盡可欺】

    【對了,昨夜我忘記寫了,神醫穀的穀主和你好像也感情不淺,你真是浪蕩,快趕上我那位據說夜馭四子的義兄了,那穀主你也不用指望,我們早把他重創了,我父親的人把他的天靈蓋震碎了一半,他就算是當世扁鵲也沒有多少日子能活】

    【待我下次去找你的時候,你最好披麻帶孝,我要在你前夫們的靈位前,把你從裏到內撕成碎片】

    姚雲正惡毒又幼稚、瘋狂又偏執地在信裏百般恐嚇和逗弄顧小燈。他好像是一隻神經兮兮的病狗,要把顧小燈這一隻貓趕到樹上去,等到樹枝撐不住,小貓摔下來,他這隻狗就在樹下等著叼住他的後脖頸。

    顧小燈沒有毀了信,連同第一封全部收著,看完信默默坐了良久,想得腸子要慪斷了,怎麽睡也睡不著。

    最後他揣上青梅塞進懷裏,開門出了同渡閣,到一樓去找人。

    負責護衛他的暗衛們並不希望他單獨和一樓的蘇明雅相處,顧小燈隻道是夜裏煩心沒困意,跑來找故友交談幾句,他們拗不過他之後隻好個個化身老媽子,守在一樓的廊間百般叮囑。

    顧小燈擺擺手,敲了敲蘇明雅所在的客艙房門。

    值此時秋夜雖潮但仍然有些熱,船壁撫摸起來都是偏

    ()熱的,但蘇明雅開門時,穿的衣物厚度和顧小燈一樣,他們兩人與船上身強體壯的其他人都不一樣。

    蘇明雅有些錯愕地看著他從門口走到客艙裏的小桌子前,還揮揮手讓他把門關了,燈下的眉目認真剛烈,但氣色不太好,小臉顯得憔悴又可憐。

    這番樣子讓蘇明雅想起圈禁他的時日,那股藏在柔弱表象下的韌勁是怎麽藏也藏不住的。

    所以不用顧小燈開口,他就知道了,顧小燈是想離開這兒。

    果不其然,等他把艙門關好,壓著悶咳緩步到他麵前,顧小燈便輕聲和他說起話。

    “這船上信息最通達的人就是你,你有不聽顧張命令的下屬,你先前還說關雲霽身邊有你的人,而且你和你的人都擅長易容。”

    “對,你想要我做什麽?”

    “我想要你幫我易容,我想下船去找關雲霽。”

    去找關雲霽,便要麵對上高鳴乾,繼而進入千機樓,和顧瑾玉會晤。

    蘇明雅頃刻間想通了倘若按照他所說的去辦,他會麵臨多少本不用趟的渾水。

    是要保住顧小燈的安全還是保住顧小燈的安心和歡喜,這本來應該是不需要猶豫的。

    可現在和顧小燈不容轉圜的眼神對上,蘇明雅卻感到了為難。

    他一直好好地偽裝著蘇小鳶的聲音:“可是關雲霽快進千機樓了,你若是去,會很危險。”

    顧小燈就不說話了,坐在椅子上掏出懷裏的青梅,它精得厲害,一出來就抖擻著羽毛放聲讚美:“我的主人好,我的主人棒,找他好棒棒!”

    蘇明雅:“……”

    他怎麽就沒在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和他也養個什麽寵物呢。

    顧小燈耷拉著腦袋:“算了,實在不行我找關小哥一個人就好了,他會幫我的。”

    “不行。”蘇明雅立即說不,“他甚至自身難保,怎麽保住你?”

    “可是每個人都自身難保的,顧瑾玉都不敢和我打包票。”顧小燈低著頭,“不聯合起來掙紮一下,怎麽知道不能抱團取暖?我總是這麽坐以待斃,總是置身事外以逃避,那怎麽行?要是顧瑾玉、關雲霽他們在千機樓裏僵持上半年,我就還要這樣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到來年仲春,等的還不一定是他們取勝的消息,而是奔喪的壞消息,這樣的壞消息沒準現在就有了,隻是他們瞞著我。”

    蘇明雅走到他身前彎腰,兩手按住了椅子兩邊的扶手,虛虛地讓自己的影子把他籠罩在懷中:“可是你即便蹚入渾水,你又能做什麽?取血哺他人?你除了心安,還能獲得什麽?”

    顧小燈抬頭看他,並不自證:“那你離開長洛,經過南境再到西境,從一開始你就料定你能辦成什麽事情嗎?從做好出發的決定的那一刻起,彼時你想過除了心安之外的其他所獲嗎?”

    蘇明雅回答不了。

    兩個人安靜了一會兒,顧小燈起身準備離開,帶著他那隻不住謳歌關雲霽的鸚鵡。

    蘇明雅把他按回了椅子上,認栽了:

    “我答應你。我不會問你為什麽想離開顧瑾玉等人決定的保護圈,也不會問你為什麽想去那個危險重重的地方,我願意-->>

    在我能力之內滿足你一切想做的事,我來西境就是為了這一個願望。但我隻有一個要求,就是你要帶上我。”()

    顧小燈抬頭看他,眼睛黑嗔嗔的,比起蘇明雅的猶豫,他幹脆得多:&p;ldquo;可以,可你身體撐得住嗎?&p;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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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我就可以。”蘇明雅在心裏叫他嬌氣包,反芻一樣念嬌嬌。

    “好吧,那這幾天我搜刮一點急救的藥。”

    “這幾天你要睡飽一點,多飲食,少思慮。”

    顧小燈不置可否,把話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了他。他的精神勁振奮了不少,把青梅塞回懷裏,轉而從袖子裏掏出此去水路的地圖,末尾臨陽城的地點畫了一個圓滾滾的圈。

    隻有在抵達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才能從船上下去。

    蘇明雅聽他輕聲絮絮,最後帶著些許壞心問他:“顧瑾玉遲早會知道,你不怕他生你的氣?”

    “讓他生。他連想生我的孩子這種話都說過,我還怕他生點氣?”

    後麵顧小燈走了,蘇明雅腦子裏還一直回蕩著這句話。

    *

    姚雲正的夜半來信一直持續到抵達臨陽城的時候,每天晚上雷打不動地讓海東青捎著變態粗俗的信件來恐嚇,狗皮膏藥一樣,顧小燈著實沒見過比這還神經的人。

    樓船一路暢通不停,一連行駛七天不斷,途經梁鄴城時得水師拱衛,沒有再出過被船隻尾隨夜襲的情況,八月時恰好抵達了臨陽城。

    最後一天晚上,海東青盡職盡責地捎來姚雲正的騷擾信,顧小燈一目十行地看完,轟退了不見青梅之後鬧哄哄的小配,鋪開一張特殊的信紙回了一封信。

    他第一次伸手摸了摸看起來乖巧又聽話的海東青,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這隻和花燼酷似的大鳥養下來,可是若如姚雲正在信上所說的,這隻鷹迷惑了顧平翰的眼睛,助了他殺他世子哥的一臂之力。

    “這是頭一次摸你,也是最後一次。”顧小燈在它頭上抹了點粉末,隨即揣起係好回信的海東青開窗放飛,海東青大抵也有些通人性,飛走一會兒又回來敲窗,鳥喙上叼著一條剛從河裏抓到的小魚送給他。

    海東青飛過漫漫長夜,最後奮力飛回了第二個主子的傷手上,剛停下來梳理胸前羽毛沒多久,就直挺挺地從姚雲正的肩膀上摔下去。

    “怎麽回事?”一旁作伴的高鳴乾把海東青從地上撿起來,臉上露出惋惜的神情,“你竟把怎麽一隻好鷹累死了?”

    姚雲正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沒搭理,一連發了七夜信,怎麽寫信都像隔靴搔癢,現在好了,最後一次竟能收到那小替身的回信,他近乎期待地迫不及待打開,看到信上就兩句——

    【我自會終結我自己的噩夢。你得意不了,你休想得逞,有娘生沒娘養的臭弟弟】

    姚雲正愣住,怔得自己都不知道過去多久,待回過神來,就看到高鳴乾已經對他退避三舍

    (),站在不遠處指指他的手:“雲二!你的手還要不要了!”

    他低頭一看,發現手裏的信紙不見了,兩手像是灑上了什麽看不見的毒粉,正皮開肉綻,滴滴答答地淌著血。

    姚雲正不知痛一樣地甩甩雙手:“我手裏的信呢?”

    高鳴乾看瘋子一樣看他:“那張紙上必定有古怪,剛才像點了火一樣自燃焚毀了!”

    姚雲正於是蹲到地上,尋找有沒有信紙的一點紙屑。

    高鳴乾搖搖頭,自覺遠離這個小畜生,返回自己的住處,頂著一張易容臉的關雲霽正在裏麵等他。

    他走到桌對麵坐下,喝下關雲霽斟好的酒,笑著問他:“這就是梁鄴城,你覺得如何?”

    關雲霽和他酒杯相碰,回話不偏不倚:“比長洛城差遠了,比南安城強多了。”

    高鳴乾聽了這話笑起來:“所以當初我沒往南境逃去,專挑了這裏來,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了。”

    關雲霽點過頭:“在這裏除掉顧瑾玉比在南安城除掉他容易,等他和顧平瀚倒了,殿下借著千機樓的兵力北上,我讓嶽家在長洛城裏接應,起事就容易多了。”

    高鳴乾不談造反,唏噓了一下昔時的人:“東晨要是還在就更好了,他主武,你主文,就不必你如今這樣文武兩頭挑。”

    關雲霽應喝了一聲,見縫插針地提到別的:“殿下,我近日正好聯絡上了可以主文的人,是蘇家的一批門人。”

    高鳴乾笑問:“蘇家的什麽人?”

    “一個叫蘇小鳶的,蘇明雅昔日貼身幹髒活的。”關雲霽眼睛不帶眨,“蘇明雅在南安城意外死後,蘇家因著一身髒水在長洛蒙受女帝的責難,逐漸惡化成被女帝圍剿,蘇家現在也急於擺脫女帝的陰影。這個蘇小鳶帶著人在西南找法子,被我找到了。”

    “你辦吧。人要是到了,帶過來讓我見一見,多久能到?”

    關雲霽把他們抵達的日子往長的說:“大概十天。那蘇小鳶在南安城遭了顧瑾玉暗算,腦子還是好使,就是身體不太好。”

    “那你正好在城裏等他們來,我明日要和他們一起進千機樓。”高鳴乾往窗外看了一眼,“表弟,祈禱你哥不會被顧瑾玉砍了吧。”

    關雲霽覺得有可能,臉上的疤都隱隱作痛了:“……要不,明天殿下帶個麵具,或易個容?”

    “用水銀剝下來的人臉,披著不覺得臭嗎?”

    “尚可。”

    高鳴乾看了他一眼:“你的耐性比小時候好了挺多。”

    關雲霽馬上搖頭:“表哥,那還是分情況的,要是您讓我也吸食煙草吸到上癮,這個我是沒辦法忍受的。”

    高鳴乾輕笑:“知道了,這一點你倒是跟如慧一樣。千機樓裏到處是煙草,防不勝防,待你準備好了想進去,我會帶一些防煙的藥物給你。”

    關雲霽立即道謝:“那表哥,我就承著二嫂的麵子,厚著臉皮多求一些藥物了。”

    高鳴乾打了個響指,比了個可以的手勢。

    *

    八月初一,顧瑾玉帶著三十六個親信進了梁鄴城,姚雲暉陪同著他繞著這座繁城跑了半天馬,是夜暫休,翌日一大清早起來,姚雲暉在前頭帶路,興致昂揚地領著顧瑾玉回他口中所謂的家。

    千機樓是建在梁鄴城外,北麵群山懷抱中的一座機關城,據說是西境無數信眾心中的聖地,恢宏得宛如天外天。顧瑾玉不信神畏鬼,穿過層層麻煩的機關,他踏入龐大的機關城門之後,放眼望去,第一感想就是這個鬼地方有七成模樣是照著晉皇宮的規模來建的。

    “這裏是一座聖宮。”姚雲暉一回千機樓,整個人變得格外愜意,“侄兒,你在晉廷出入多年,大概也能看出來,家裏和那裏有些相似,不過不一樣。”

    一列白衣人畢恭畢敬地端著東西上前來,手上捧著的是各色的衣服和令牌,為首的兩個白衣美人端著漆黑的衣服來跪到他們麵前,顧瑾玉的注意力在衣物旁邊的令牌上。

    他勾起那枚金燦燦的金令,指腹摩挲上麵的圖徽,令牌上雕著環狀雲紋,拱衛著中間一個變形的字。

    姚雲暉笑著問他:“你猜中間那個字是什麽?”

    顧瑾玉盯了片刻,半猜半直覺:“業字,基業的業。”

    姚雲暉楞了一瞬,想給他鼓掌,但左手斷了掌,隻得作罷:“對,你認得這個字,便是和它有緣,你果然是我雲氏板上釘釘的子孫。”

    顧瑾玉身後的三十六個下屬安靜如雞,隻有聽到這話的吳嗔忍不住揚了揚嘴角,無聲地嗬嗬一下。

    不一會兒,一眾人各自換上不同顏色材質的衣服,顧瑾玉的下屬們穿的都是銀褐交加的武服,暫時被分到其他地方去,沒有跟在顧瑾玉周遭。

    姚雲暉單獨帶著顧瑾玉在各處行走,在這座偽皇宮行走的途中,顧瑾玉看到了許多穿著不同顏色衣服的奴隸,那些人一見到他們便下跪,對著姚雲暉叩拜一句副樓主,對他則是一句少主。

    顧瑾玉始終興致缺缺。

    姚雲暉對他表現出來的無感很是苦惱,像個討好家裏幼童無效的苦惱長輩,這種反應讓顧瑾玉更惡心了。

    跪拜的奴隸忽然喊了另外的稱呼:“恭迎二少主,高壇主。”

    姚雲暉身上那股惡心的長輩疼愛終於轉移了人,移步到了姍姍來遲的姚雲正麵前:“正兒,身上怎麽添了這許多傷?”

    姚雲正兩手包得像兩個粽子,一條腿走路也不自在,一張臉倒是完好,笑眼眯眯的:“見過父親,還有敬愛的兄長大人,恭迎哥哥終於回到家裏……不過既然回到家裏,不知道哥哥願不願意和弟弟一起維持兄友弟恭的體麵,不要再濫打弟弟了。”

    顧瑾玉全部的注意力在親弟弟旁邊的人身上。

    高鳴乾穿著墨藍相間的深色衣服,和昔年相比身形沒有太大的變化,氣質不知是不是在旁邊那對父子的襯托下,顯得沒有那麽邪氣,甚至襯托得有點天皇貴胄的正氣了。

    他迎著對方要殺人似的眼神走上前去,主動和顧瑾玉微笑著打招呼:“

    多年不見,瑾玉,別來無恙啊。”

    高鳴乾做好了顧瑾玉隨時暴起痛扁他的準備,但他沒想到對方會在短暫的沉默後冷靜地和他打招呼,雖然是指名道姓,但比想象中的反應好上了不少。

    可顧瑾玉突然冷不丁地說:“顧如慧被女帝私下淩遲處死了。”

    高鳴乾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顧瑾玉走到他麵前,微微低頭:“知道她犯了什麽罪嗎?和你一樣,都是造反亂上。諒著她是山卿二姐,死前我見了她一麵,詢問她有何遺言,你猜她和我說了什麽?”

    高鳴乾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恍惚之中,還是覺得心髒被無形的鐵錘錘成了血水:“什麽?”

    “她說,想念骨肉孩兒。”

    高鳴乾竟沒能忍住:“……我呢?那我呢?”

    顧瑾玉伸手按到他肩膀上,姚雲正眯著眼睛一直看著,一見親哥動手就閃到跟前去把高鳴乾往後拖,可惜還是慢了一點,高鳴乾沒設防,肩膀到手臂的骨頭都被顧瑾玉用內力震碎了。

    姚雲暉這才插足到幾個年輕人中間,顧瑾玉氣息不變,神色也平靜,看不出任何端倪,隻說:“這人要是對你們有用,就別讓他再在我麵前出現。”

    “好的哥哥。”姚雲正吹了聲口哨,歡快地應賀,“等高老二徹底沒用,弟弟就把他帶到你麵前來,現在我先帶著這狐朋狗友走了,回見!”

    說罷他拖著神思恍惚的高鳴乾跑了。

    姚雲暉笑了笑:“侄兒何至於仇怨如此深重呢?要是喜歡殺人,稍後我派一百個人來給你練手。”

    顧瑾玉不想跟他浪費時間:“你不是說想讓我來認祖歸宗?祖宗呢?”

    姚雲暉開懷起來:“好,好,既然如此,我這就帶侄兒前去!”

    千機樓到處都是機械運轉的金屬聲,姚雲暉興衝衝地扣動了層層機關,經過四十八道機關門,幾乎進入了千機樓最深處的地方。

    最後一道大門打開,姚雲暉在一旁笑著解釋:“這是最後一道門,門裏是朝拜的極樂所在,瑾玉,你剛回家,我原本想讓你多適應兩天,現在你可想好了,當然了,若是你進去之後失控,二叔會幫你料理的。”

    顧瑾玉沒有遲疑地走進去,隻是一踏進去不久,周遭瞬間變得扭曲。

    ——起霧了。

    是張等晴告誡過的霧煙。

    姚雲暉在他一旁看他的反應,他便若無其事地向前走,然而沒走多久,他就看到了幻覺。

    顧小燈衣衫不整地在霧裏朝他笑。

    霧煙致|幻,和當初在南境千山裏的萬泉山有些相似,當初步入那裏,顧小燈在他背上和他說過,到處都是大霧。

    顧瑾玉當初經受過一輪,如今走進低配版的致|幻之地,覺得比萬泉山的蠱卵霧要輕鬆得多。

    隻是二者催化處的東西不一樣,萬泉山的霧引出人的淒惻悲懼,千機樓催化的是歡喜欲。

    顧瑾玉每走三步,就會看到一個冶豔的顧小燈,梨渦深深,

    嗬氣如蘭。

    他起初還能麵不改色,他當然受得住。顧小燈落水的那七年裏,他日日和顧小燈的幻覺作伴,那幻覺甚至是他在有意識的情況下主動幻想的。

    隻是走出一段路之後,他的腳步頓住了。

    霧裏的幻覺升級了。

    霧裏不隻有顧小燈,還有他自己。

    顧瑾玉垂眼看三步之外的幻覺,另一個“顧瑾玉”把顧小燈抱在腿上。

    顧瑾玉在幻覺“動真格”前艱難地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更逾矩的幻覺場景很快上場。(略過二百字)

    顧瑾玉停頓的時間比之前久了幾瞬,他又繼續向前走。

    幻覺越來越強烈,前麵還是幻視,現在幻聽也來了,緊鑼密鼓,一步步試圖填滿無底洞,可既然欲壑早已在數不勝數的經年裏壓抑成了無底洞,那便不是輕易能填滿的。

    顧小燈或軟糯,或清靈,或淒烈,或崩潰的呼喚在霧裏不停重複。

    顧瑾玉從目不斜視到垂眼正視自己的貪婪本性,他對時間流速向來敏銳,然而這一路從入門到現在,不知度過了多少流逝。

    幻影太多,多得他想選中一個停留下來,顧瑾玉穿行過一路自己的活春圖景,脊背的冷汗一點點嚴重。

    走到漫長一路的盡頭,山坡一樣的巨大塑像從霧裏顯露,威嚴可怖,但顧瑾玉視若無睹,隻垂著眼看腳下活色生香的幻覺。

    顧小燈被“顧瑾玉”惡劣地欺霸,他哭得抬頭朝現實的顧瑾玉求救(略過二百字)——

    “森卿!帶我走!”

    顧瑾玉張了張口,滾燙的氣息險些克製不住,剛想伸手解救幻覺裏的可憐愛人,想握住自虛幻來的手,腦海裏忽然響起現世顧小燈的閑話。

    【要是沒定力,談什麽情,說什麽愛啊】

    顧小燈愛他,就是愛他的克製,與所有放縱的混帳不一樣的克製。

    顧瑾玉於是忍住了伸手。

    *

    當此時,關雲霽獨自身處梁鄴城,昨夜壓抑著的緊張和興奮爭先恐後地湧出來,讓他徹底睡不著覺,後半夜回來後,他盯了花燈裏沒點亮的燈芯半天之久,還把手伸進去,撚著那燈芯玩來玩去。

    他腦子裏不住回蕩著,黑嘴鸚鵡青梅風塵仆仆地飛到他枕頭上,一字一句地小聲複述顧小燈的傳話,那番讓人難忘和亢奮的畫麵。哪怕對方想著利用他,他也開心得不行。

    他遙想著他此時到了什麽地方。樓船經過梁鄴城的時候,他在人群中可望不可即,再過幾日,他能去往碼頭,隔著兩副易容的麵孔,觸手可及地拍拍他的腦袋。

    關雲霽想東想西,想著顧小燈借著青梅的小嘴巴同他說的話,說了不少,他最喜歡第一句話——

    “關小哥,我要來找你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