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有增補)

字數:7954   加入書籤

A+A-




    顧小燈被突如其來的冰冷懷抱凍著了,他悶出一個噴嚏,顧瑾玉因此鬆開他,左手掐著他的後頸生怕他跑了似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解開身上濕漉漉的衣服,腰上細細的玄鐵鏈也解了,金屬和布料委地之後赤出滾燙的上身,隨即又把顧小燈拽進了懷裏抱住。

    這下懷抱不冷了。

    顧小燈看呆了,片刻後方回神,大驚地去摸顧瑾玉的臉,迭聲問他怎麽了,顧瑾玉緊緊揣著他,嘴唇貼到他的手,開口想說話,一發聲卻咳個不停。

    顧小燈趕忙順順他後背,又去捉他脈搏,顧瑾玉的脈象和氣息一樣亂,時強時弱,整個人好似在莫大的煎熬之中,驚得他心窩疼:“森卿,聲音怎麽這麽嘶啞啊?走,我們下床去,我去燒水給你喝,再含顆定心丸,待會就好了。”

    顧瑾玉邊咳邊往他耳邊應了個好,仍舊不肯鬆開他,抱小孩般抄起他下床去,單手把水燒了,在顧小燈的指示下去鏡台前找藥,奇怪的是他對鏡子有莫大的反應,抖著手先把鑲玉的金縷鏡暴力地拆卸出來倒扣,找出了藥塞到顧小燈手裏,又緊接著把暖閣內所有能照出人影的東西毀掉。

    顧小燈感受著他身上忽燙的體溫和忽緊的肌肉,等他困獸一樣結束團團轉,才勸導著他到書桌前坐下,顧瑾玉抓著唯一的安全感,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不肯放手,微微抬頭目不轉睛地看他。

    顧小燈頭一次看見他的眼睛這般詭異,左瞳猩紅,右瞳漆黑,不知是情緒怪異,以至於三魂丟了一魂,還是當初與此時的數蠱又使他的身體出現了後遺症。

    他輕撫顧瑾玉惶惶無措的眉眼,自己還沒掉眼淚,顧瑾玉倒是先喘息著淚流不止。

    顧小燈沒再問他發生何事,隻貼著他的額頭不住安撫。

    如此半盞茶過去,顧瑾玉才平複下來,顧小燈拉著他去喝水吃藥,顧瑾玉嘶啞磕絆地說了回來之後的第一句話:“要小燈喂。”

    “好好好,喂個夠。”

    顧瑾玉雙眼濕漉漉地杵在他跟前,用過藥水便低頭往顧小燈肩上靠,聲音還是嘶啞,吐字費勁:“睡覺……休息。”

    顧小燈不知道他幾l天沒合眼,快要靠在他肩上滑倒下去了,連忙努力攙扶他去床上,一沾床板,顧瑾玉就倒他身邊,野狗抱著骨頭一樣揣著他睡著了。

    顧小燈呆呆地摸摸他眉眼,再三確認這人熱乎乎地回來了,靠近一通細嗅,嗅到了顧瑾玉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腦海裏頓時想象到了顧瑾玉一出棠棣閣就著急忙慌地一通洗漱,撐著微末精神回來的樣子。好似跋涉了千裏的落水犬,回到家裏前再疲倦也要把髒兮兮的毛發舔舐幹淨。

    他貼進這可憐兮兮的大狗懷裏,兩人進了這千機樓之後,這是第一次同塌而眠。

    翌日九月十五,隔壁的蘇明雅和關雲霽都不在,每月十五是千機樓定期的授道聽諭日子,有一半人需得前往神降台跪祭,蘇關二人都在列之中,得到入夜才能回來。

    顧瑾玉沉沉睡到午時才醒來,顧小燈抱著

    他的外衣守著他,仔細觀察了顧瑾玉的眼睛,他剛醒來時還是雙眼漆黑的,一見了他,沒一會就成了左紅右黑的奇特異瞳樣子。

    顧小燈眼淚汪汪地摸摸他:“森卿,是幾l天沒合眼了嗎?這期間有沾水米嗎?”

    顧瑾玉搖頭,有些遲鈍地湊近來抱住他。

    一個時辰後,顧瑾玉仍然頂著雙異瞳,還是牛皮糖一樣黏著顧小燈,操著把嘶啞依舊的低沉嗓音和他描述在棠棣閣的經曆。

    棠棣閣裏都是鏡子。

    顧瑾玉在裏麵待了五天,想盡了辦法也沒破解裏麵的鏡子迷陣。千機樓的眾多遺老隱藏在重重機關背後,他們的聲音仿佛從天上來,一個接一個地低吟百年前的雲國破滅恥辱。

    亡國之奴,自然是有千萬樁自覺慘烈的愴然痛事。

    顧瑾玉從姚雲暉那聽過第一遍亡國奴的往事,一開始就不認邏輯,但比邏輯更容易影響人的浩瀚情緒一刻不停地回蕩在他耳邊,在幾l個恍惚瞬間,他也萌生了仇晉之恨。

    那些遺老說的每一個字都淬著濃烈的毒素,稍有不慎,鏡子裏倒映的困獸就如沾到羅網的飛蛾,被消化成毒蟲的養料。

    顧瑾玉並不因此沉淪,八年來經受過的衝擊多如牛毛,但都沒有哪一次衝擊能和十七歲時相比。

    這世上有千錘百煉和千奇百怪的禍事,不會再有比天銘十七年的隆冬大雪、白湧山的一方小池、那樣延綿萬丈的絕望帶來的衝擊大了。

    顧瑾玉可以假裝沉淪和被洗腦,直到他在鏡子裏看到了遺老們的身影。

    雲國亡了百年,這些坐在漆黑輪椅上的遺老們,其中有大半從雲國未亡時一直活到現在。

    他們中有一半是長壽得驚人的雲氏藥人,瞳孔中已無眼白,另一半是依靠藥血而規避病痛的飲血人,每一個都麵無血色,枯皺陰鷙。

    這是一個又一個活著的老僵屍。

    藥人老僵屍,飲血活死人。

    在千張鏡裏,百年國仇家恨浩瀚如海,顧瑾玉卻崩潰地迷失在一己之情的孤舟上。

    他沒有把這一己之情告訴他,他把顧小燈抱在腿上,與他耳鬢廝磨,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神情。

    他已經比顧小燈年長了七歲。

    被留下來的感覺太痛苦了,他不想再過過去七年的日子,可他更不想讓顧小燈去過類似那樣的日子。

    他還能陪伴他多久呢?

    *

    顧小燈心疼得厲害,他不知道日夜不合眼,看著周遭環繞著上千個“自己”是什麽滋味,難怪顧瑾玉要像個大鵪鶉一樣低頭埋著他不放,也許從他眼裏看見自己的倒影都是恐怖的再現。

    直到入夜顧瑾玉的眼睛也沒有恢複過來,一副假裝自己無事卻怎麽也藏不住的不安瘋癲模樣。

    顧小燈原本想等著隔壁的蘇關二人回來,三個臭皮匠商量商量總能抵得上個諸葛亮吧?但他們兩人遲遲沒有來,惹得顧小燈的擔憂分成了輕重不同的三份。

    蘇關二人一早有備著抵禦

    煙毒的藥,各人承受不同,也許他們能抵擋住神降台中的煙毒之霧影響,但沉浸在萬人之中的精神汙染呢?

    他們不來,顧小燈走不開,隻得想著先顧好顧瑾玉,有事明天再說。

    快到亥時時,窗外雨聲漸小,顧小燈正好調製好了安神香,點燃在香爐中,以手作扇撥著朝旁邊的顧瑾玉拂去。

    顧瑾玉安安靜靜,眼睛潮潮地看著他。

    顧小燈分明有滿肚子的正事和私情同他說,但看他蹲在旁邊英俊又潦倒的樣子,可憐之中隱隱透著點微妙的滑稽。

    他忍不住去摸顧瑾玉的臉,看他閉上一紅一黑的眼睛往他掌心裏蹭。

    這異瞳雖然也帥氣,但-->>

    到底不是好事情。顧小燈心裏琢磨著,有什麽事能讓顧瑾玉的眼睛恢複成雙紅或者雙黑的,好歹讓他的精神振作回去。

    想了一會,便不由自主地湧起某個想了有些時日的念頭。

    ……三刻鍾後,顧小燈發現自己玩脫了。

    顧瑾玉的雙眼果然回到了雙紅的模樣,並且沒有流鼻血,反手扣住了他的雙手。

    *

    隔壁,從神降台回來的兩個對頭此時都不好過。

    蘇明雅坐在書桌前緊緊皺著眉頭,青筋畢露地單手支著額角,關雲霽的反應則直白簡單,他頭痛欲裂地跑到角落去撞牆。

    關雲霽一邊撞一邊含糊不清地亂罵一通:“格老子的,從我腦子腦袋裏滾出去啊……老子操他祖宗十八代!這就是煙毒嗎?他大爺的,他大爺的,所有的幻覺都從我腦子裏滾出去啊!”

    蘇明雅隻覺得快要壓製下去的潰散神智被關雲霽念經一樣的聲音打亂了,他忍無可忍,半輩子沒說過一句俚俗的髒話,這會子實在是受不了了,咬牙切齒地罵了關雲霽是個狗娘養的:“你這個臉上挨了一刀的醜人,醜人就是多作怪嗎?閉嘴!”

    關雲霽壓根沒聽見,仍然碎碎念念地沉浸在自己措手不及的世界裏,他親眼見過高鳴乾毒癮發作時的不體麵樣子,也曾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旁觀著想,難道就這麽容易上癮,這麽難以戒除,如今他也體會了一把神誌和欲|望都受製於外物的滋味。

    不遠處的蘇明雅比他能忍,蘇明雅抖著手鋪開筆墨,拿起蘸了濃墨的畫筆顫栗著畫顧小燈,筆觸從未像現在這樣淩亂過,但越畫越專注,硬生生地把自己拖出了幻覺的泥沼。

    關雲霽不行,窗外雨聲漸小,他無比強烈地想去找顧小燈。

    他也真跑去找他了。

    關雲霽走的不是正門,膽大包天地照舊爬窗,亂糟糟地想著顧小燈此刻在做什麽,是不是又一個人伏在桌上或蜷在床角,臉上的淤青可有褪去幾l分,眼裏的血絲可有消去幾l縷。他往正了想又往歪了想,顧小燈孤零零的,就像一盒沒有蓋子的酥肉。

    窗不會封上,顧小燈不住密不透風的鐵桶,關雲霽喘著熱氣又沾了寒氣頂開沉窗跳進去,一落地便發現寢殿變得昏暗,原本光華流轉的奇珍異寶飾物不是被毀就是收走,樸實空曠了不少,但爍光之

    物一少便變得幽暗,目力受阻,關雲霽的聽覺很快加倍靈敏。

    不遠處的暖閣裏傳來細碎的異響,關雲霽發熱的頭腦還沒冷卻,隻當是顧小燈憂心得躲成一團掉眼淚,情急轉身向著暖閣而去。

    他著實沒想到顧小燈的正室他娘的回來了。

    顧瑾玉惡龍藏黃金一樣把顧小燈捂在懷裏,把他藏到隻剩下長發被關雲霽看見,顧小燈的發梢散落到床沿打著顫,嗚嗚著無法說話,被顧瑾玉吻住了。

    聽到動靜,顧瑾玉的赤色眼睛望過來,癲狂又森然。

    關雲霽呆在暖閣門口,下意識轉身,血液逆流灌到四肢百骸去,這輩子大約都沒這樣空白過。

    他呆滯地無措僵著,回過神來時聽到了顧小燈隱約細碎的吞咽聲和飲泣聲,拳頭頓時握得緊緊的,眼淚突然就落下來。

    該死的瘋狗,就這麽胡搞他的心上人!

    關雲霽差點放聲抽泣,努力忍住了不爭氣的哽咽,又悲傷又慫地打算打道回府,哪知突然聽到遠處寢殿的門沉緩地開了。

    蘇明雅心中窩著幾l團火,剛畫完畫,一抬頭就發現關雲霽不見了,顯然是為欲所驅爬窗跑到顧小燈這來,他都不敢想關雲霽衝動之下要對顧小燈做什麽,急忙過來維護。寢殿門口的死士原先木訥地攔著,他用上顧小燈贈與的令徽外加口舌恫嚇,死士欲言又止,隻得開了門讓他進去。

    蘇明雅一進門就看到滿殿幽暗,以為關雲霽此時定然在暖閣裏圍著顧小燈,火冒三丈得想殺人,誰知還沒摸黑趕往暖閣,眼前一陣風掃過,關雲霽顫抖低啞的聲音傳進了耳朵裏:“那混蛋回來了!”

    關雲霽用輕功閃過來的,淚水都甩到蘇明雅臉上去了。

    蘇明雅一時沒反應過來,慣性地往暖閣的方向急急走了幾l步,緊接著聽到了幽暗裏傳來的異響,他不是有意想聽見的,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聽。

    他的小前任哭得太淒淒了。

    蘇明雅也空白地凝滯住,眼睛逐漸適應此間的幽暗,腦子卻艱難地轉不回來。

    曾經依偎過四年的小戀人就這麽被旁人沾了,被條瘋狗霸占吃透了。那是他從前精心養著的,吻過無數次的,煎心斷腸丟了七年的,擄掠了都不舍得用強的……那曾經是他的。

    蘇明雅嘶啞地用本音喊了一聲顧小燈,暖閣裏的哭聲頓時戛然而止,他昏了頭地往裏走,想把曾經是他的愛人奪走。

    一旁的關雲霽沒想到病秧子這麽莽,他又是正氣又是慫地按住了蘇明雅的肩膀往外推,就像少時數不清多少次遏製住葛東晨一樣。

    他的腦子亂糟糟的,且不說顧瑾玉那瘋狗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他們,顧小燈和他的正室你情我願,和蘇明雅這個讓人討厭的前夫有甚關係?總而言之……不許插他關雲霽的隊!

    蘇明雅猶在六神無主,身上氣壓低得厲害,胡亂道:“讓開,他是我的,我要帶他走。”

    關雲霽也半醒半亂:“現在不是了!早不是了!我到死都能記住你把他藥倒交到我和葛東晨手裏!我抱著他離開的營帳!一切就像隻是昨天剛發生的!”

    兩人倏忽死寂,昏暗中好似嗅到了陳年舊傷的血腥味。

    暖閣中的顧小燈必然聽到了,他沒有發出聲音,倒是顧瑾玉不再啞巴似地埋頭苦幹,一聲聲地喚他的名字,從小燈喚到山卿,從主人喚到吾妻。

    *

    翌日近午時,顧小燈昏昏沉沉地睡了個混亂不堪的夢,最後是在餓得不行的餓意裏醒來的。他一睜眼就迷迷糊糊地發現三個男人都在,此情此景尷尬得他大驚失色。

    怎麽還沒走嘞!

    他趴著睡的,頗想躲進被子裏,隻是一動就哪哪不得勁,隻得硬著頭皮又厚著臉皮瞪向顧瑾玉。

    顧瑾玉兩眼都是紅色的,喉結上還有個細細的牙印,整個人凝固似的守在床尾,一副仍然如在夢裏的恍惚。

    蘇明雅和關雲霽也沒好到哪裏去,一溜丟了魂似的。

    顧小燈喉嚨火燒火燎的,用力咳了一聲,三人回了魂,手忙腳亂地都圍過來,顧小燈咕嚕嚕喝了其中半碗遞來的參湯,感覺到他們三人之中充斥起可怕的殺意,隻好從被窩裏伸出一隻手啞聲勸和:“不要打架啊……”

    顧瑾玉一把握住他的手,蘇明雅也瞬間握住他的手腕,隻有慢了一拍的關雲霽什麽也沒握住。

    關雲霽沒忍住紅了眼,對顧小燈低吼道:“你偏心!”

    顧小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