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第 16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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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小燈有時腦子一動,會想起長洛,想起顧家的禁閉塔樓。

    五年之中,他進過的次數並不多,除了第一次被關的時間較久,之後便是不慎犯了什麽規矩被罰進去也很快就被撈出來,蘇明雅會為他去說理求情。

    落水後醒來,他在顧家轉一圈,發現顧瑾玉在他消失的七年裏把顧家整改了一些,顯性的改動其實很少,最大的變化就是禁閉塔樓消失了。

    顧瑾玉把那座高聳的塔樓夷平了。

    顧小燈不太願意讓顧瑾玉去看金罌窟,就像顧瑾玉不願意讓人再看見塔樓一樣。

    此時顧瑾玉磨著他讓他同意,他有些恍惚地捂住酸脹的肚子,在跌宕中亂糟糟地想,那樣的話,不就是哪裏都被進入了嗎?身體如是,精神如是,藏無可藏。

    耳邊響起水聲,顧小燈眼前閃過白光,感官感覺太劇烈,他有些分不清真幻,是在顧瑾玉臂彎裏,也像是在水缸裏,是被撞得浮出水麵,也是被摁著沉進血裏。

    他飄飄忽忽地睡著了,夢裏一片漣漪,水聲時而似搖籃,時而變漩渦。

    醒來時仍就是陰雨暴烈的冬天,他看到顧瑾玉站在窗前,眉目因為沾染到一點雨汽而顯得越發深刻,掩上窗的手裏夾著一根蒼青的羽毛,他轉頭來,看到他醒了,眼睛和耳朵都是紅的,問他餓不餓,肚子是否還難受。

    顧小燈瞪圓眼睛看著他手裏的羽毛,顧瑾玉便擦去半身的水汽,清清爽爽地走到床邊來半跪,輕轉著羽毛解釋花燼傳消息來了。

    顧小燈沙啞地問,花燼飛得進來麽,這裏是千機樓,是牢山啊,大雨深山,酷烈寒冬,花燼之前不是還傷了半邊翅膀?

    顧瑾玉答,牢山而已,花燼是海東青,世上最好的鷹,深牢高山困不住它。

    顧小燈接過那片羽毛,輕輕往顧瑾玉臉上拂,想問他飛出那座漆黑的塔樓沒有,想了又想,還是沒有問。

    顧瑾玉以為他想問的是花燼捎來的訊息,便輕聲匯報:“你晴哥和世子哥也想趁著節慶做些事,我覺得可行,回複了一些情報過去。”

    羽毛拂到了顧瑾玉耳廓,顧小燈回神收回來:“嗷,他們要做什麽?”

    “想辦法削弱千機樓分布在梁鄴城的兵力。”顧瑾玉把他從被窩裏揣出來裹上衣服,原先他們的計劃不像現在溫和,當時他隻想讓這座煙草之都成為死城。

    顧小燈環住他肩背摩挲,仔細聽了一些,十分在意兩個哥的安危,顧瑾玉摸摸他發頂安慰道:“梁鄴城有很多我們的人,你晴哥謹慎,不會讓你世子哥再死一次。”

    死字讓顧小燈的眼睛霧蒙蒙的,顧瑾玉把他揣到懷裏抱抱,想著如果死的是自己,他的眼睛會不會是淚泉。

    顧小燈傷情不到一會,感覺顧瑾玉的情緒有些奇怪,抬眼瞅瞅他,看穿了他心裏的神經想法,趕緊抬手敲了敲他腦袋:“腦子是不是又進水啦!把腦袋歪一下,我看看耳朵裏會不會掉出水來,會不會倒出幾張寫著‘死了真好’的小紙片,我要把那些小紙片

    都撕掉!”

    顧瑾玉楞了楞(),隨即輕笑?()『來[]&p;看最新章節&p;完整章節』(),低頭親親他眼角,耳鬢廝磨:“好,聽小燈的,都撕掉。”

    *

    顧瑾玉黏糊了他半晌,直到無法再依偎才離開寢殿,照例被姚雲暉叫去樞機司處理些千機樓內外的務事。臨陽城、梁鄴城、西平城三地的軍務都在紙上,以及預備冬末的反晉起事,顧瑾玉在一圈人中邊吸食煙草邊處理。

    梁鄴城近來因為平等兩人的動作有些過火,顧瑾玉的人盡力抹了痕跡,用臨陽城轉移千機樓的注意力。此時樞機司群議,顧瑾玉眉目間氤氳著薄霧,看他們是否警覺眼皮底下的老巢異動。

    太平的魚肉歲月過了太久,他看著他們躊躇滿誌,登高望遠而無視腳底,看著最終由姚雲暉蓋章派遣駐紮在城中的尋常武士去解決,輕描淡寫。

    一個時辰過去,顧瑾玉商議得差不多,手邊的三個煙匣也空了,起身走到外堂時心脈隱痛,忍一會便過去了。外堂有岐黃壇的壇主等著,專為他所候,那醫師上前來診他的脈象,多說無益地勸他節量。

    這話是稟報給一同出來的姚雲暉聽的,顧瑾玉頗為留戀地撥弄著桌案上滿當的新煙匣,隻說:“是好東西,我用得喜歡,不用節,死不了。”

    姚雲暉看著他這副十足十的癮君子模樣感到踏實,右手按到煙匣上象征性地製止,顧瑾玉不為所動,又開了一匣吸食,在薄霧裏談及下元節,提到他有心想去神降台。

    聽罷,姚雲暉看了看自己左手的斷掌,想到僅存的兒子,如無意外,姚雲正在林碑療完傷會出來趕上神降台的祀神聽諭活動,那孩子內心深處虔信神祇,比顧瑾玉這個無神無信的假雲氏後代好得多。

    此時顧瑾玉的雙眼又在煙霧中成了詭異的異瞳,從棠棣閣出來後就成了這副吊詭樣子,眾醫奴診不明確,隻能揣摩著是沉屙和煙毒雙管齊下,才整出人不人鬼不鬼的定北王,但他現在言聽計從,百般配合,這就足夠了。

    至少在對待親弟弟的舉措上,不至於像之前憎惡得喊打喊殺。

    但姚雲暉還是有些擔心他要對姚雲正痛下打手,便笑問:“怎麽這回倒想去了?二叔記得你剛回家當天就去過神降台,興致缺缺的。”

    “我還是想顧山卿了。”

    顧瑾玉經常想法割裂,說話跳躍,姚雲暉頓了片刻才想起顧山卿這個名字,是那個和顧瑾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晉國小孩。

    以前他叫雲錯。

    雲錯小時候很聒噪,打招呼要叫他兩次以上的叔父,就像他的養母小腰,叫他會叫兩聲以上的阿郎。

    現在的千機樓很安靜。

    姚雲暉想到千裏之外的長洛,據說雲錯被已故的蘇明雅藏在蘇家,如果順利,終有一日會被千機樓的死士抓獲回來。

    兒子對這個所謂的小義兄心心念念,他偶爾也會想起這個孩子,也想過把他抓獲回來的處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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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他的性情還是像小腰,姚雲暉便決定勉強不計較他犯下的種種罪孽,包括害死雲珍的血債,讓他

    ()留有半條命。

    倘若他不像……是做成人彘還是讓其苟延殘喘,屆時再說罷。

    在處理雲錯的想法上,姚雲暉有時會覺得自己確實老了。

    他揉揉眉心問顧瑾玉怎麽想起這個“死人”,顧瑾玉的說法還是很跳躍,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這是姚雲暉第一次能領會到他碎片化答複裏的每一層意思——

    【他死了八年了,我不停不停地想,終於我想到魔怔,找了一個和他死時同歲的替身。】

    【我準備把死去的人拋在腦後,留在過去了。可我卻在第一次接觸煙草的時候,在此起彼伏的幻覺裏,在神降台的神像下見到了無數個他。】

    【我明明已經想放下他,他為什麽還是在我的潛意識裏頑固地浮現。】

    【我有了替身有了新寵,他死了八年我獨活了八年,結果我還是想他了。】

    “我知道他不在了,我見到的都是煙毒催生的幻覺。”顧瑾玉吸食得更凶,煙霧籠罩在臉上,“我還是想再見一次,漫山遍野的顧山卿,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光天化日之下。”

    姚雲暉從來沒有哪一次這樣緘默,尤其當顧瑾玉看向他輕笑的時候。

    “二叔,你不用有新歡,不用吸煙草,你真幸福啊。”

    這話聽不出是好意還是惡意,姚雲暉也想輕笑著回上一兩句,然而如鯁在喉,片語都難言。

    【她死了十八年了,我還是不停不停地想她。】

    【我不準備把她留在過去,也不想放下她。】

    【我不算獨活,她也不算離開我。】

    【因此這十八年,我的確算得上幸福。】

    *

    北邊林碑,大雨滂沱,雨水順著石柱流淌,被導流向四麵八方,唯獨不流向石柱中央的一口紅色藥池裏。

    石壁拱衛在藥池上,壘出了一個天然的遮風擋雨之處,姚雲正浸在藥池裏望著暴雨,林碑裏除了他隻有第二個活物,但他隻想安靜地窩在藥池裏速速把身上的傷養好,還要把臉上的傷弄好。

    倒不是害怕破相,純粹是擔心臉上那對難得的酒窩嵌到了傷痕裏。

    他娘以前說過,小義兄喜歡他的酒窩,來日見了他,得有這麽一對標誌讓他回憶起自己。

    姚雲正看著雨,想著他的嫂子們打發時間,想到雨勢轉小,烏雲之中,石柱後麵,傳來了一陣噠噠的腳步聲。

    那個七歲的小藥人野獸一樣躲在藥池的不遠處,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陰沉沉地窺探著他。

    姚雲正不能和他說話,不讓這個血包通曉人世的任何文教是他們雲氏一致的共識,他那位可親可敬的上任藥人小義兄當年仗著自己有一層聖子的身份,配合著他娘讓千機樓血流成河,這是百年來第一遭,他們誰也不想再經曆第二遭。

    “啾!”

    小藥人隻會發出這麽一個聲音,聽起來像是警惕又生氣,不滿於有人闖進自己的領地,像隻憤怒的小鳥。

    姚雲正不理他,小藥人啾個不停,他沒被吵

    跑,雨水卻像是被呼喝跑了,居然還微微放晴了。

    他抬眼望去,看到難得的午後陽光,心情隨之明亮了一兩分,石柱後的小藥人沐浴在殘缺的彩虹裏,因為陽光眷顧在他瘦小的身上,姚雲正便也看順眼了一兩分。

    “咎!”

    他喊他的名字。

    小藥人嚇得跳了一下,躲在那裏啾啾個不停。

    姚雲正隻喊這麽一個字,小孩能迸出一聲啾,也是因為他去年的一次說漏嘴。

    那是五月十五,是他小義兄的生辰,他因傷來林碑,夏日如火,小孩躲在石柱後不停地打量他,他安靜地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的義兄。

    他知道小義兄是可憐的,短暫而片麵地愛屋及烏,於是叫了小孩的名字,想把他叫過來,力所能及地送他點什麽。

    但隻是一聲名字喊出口,他就打住了。

    小孩隻聽到了一句人聲,學舌地學來了人生中第一個發音,從此啾個不停。

    他不知道這個發音就是他的名字,是他母親留下的,他爹也沒改。

    姚雲正心態擺得很正,他心想,咎的可憐是他父母給的,誰讓他們讓他出生。

    他的小義兄,顧山卿,雲錯,他的淒楚也是兩對父母帶來的。

    和他無關,即便他現在就浸在藥池裏。

    他姚雲正清清白白,無罪無孽,隻有別人負他,沒有他負別人的道理。

    待到入夜,姚雲正從藥池裏出來上岸,活絡著一身筋骨離開林碑,到了就近的地方宿夜。

    手下的死士來上報,紫庸壇的調查是一回事,親哥和臭小貓的動向是另一回事。

    他摸著臉上的傷疤聽死士寡淡的匯報,愣是從中聽出了活色生香。

    親哥早上是幾點離開的寢殿,午後幾時帶著佰三出的門,黃昏又是幾時回的家。

    他們又去了彩雀壇的嬰堂,佰三的腿上除了抵足廝纏的男人們枕過,也有無親無故的幼童們坐過。

    他現在不是幼童也不是他的男人,他隻能幹巴巴地想想。

    死士又匯報了下元節的事,姚雲正精神勁好了不少,他頓時想到了自己能做的,那就是在神降台上戴著麵具跳一出大神,對著台下的臭小貓暗戳戳地賜福,給他念一遍或者一百遍的諸神佑你。

    就像他的小義兄以前對他做的一樣。

    怎一個獨一無二了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