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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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雲霽守著顧小燈,和他一起在雲氏父子的兩座寢殿中處理到接近午時,最後他們在姚雲暉的寢殿裏找到一處隱蔽的暗格。
裏麵收錄著顧小燈養母的所有遺物,包括了他小時候佩戴過的令徽。
關雲霽看著他把那刻著雲錯二字的令徽取出來,信物嶄新依舊,物件也被時光凝固了。
顧小燈看了一會就妥善收好,準備去樞機司處理接任的事,關雲霽原本還有些不放心,想繼續陪他走下去,但看著顧小燈還保持著冷靜,雲氏父子的相繼死亡沒有打亂他的行事,他便放下心來。
他才放鬆一會兒,顧小燈大約就感覺到了,轉頭來問他,是不是有未盡的事還要去做,如果有,不用繼續守著他。
關雲霽看了一圈跟在他身後的顧家人,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是從神降台的方向調過來的,大概是顧瑾玉那邊處理得順利,就把手下的親信派過來護衛顧小燈。
眼下事情順利,他也確實有該去做的。
他朝顧小燈點點頭:“小燈,我去處理一些細枝末節,倘若和你一樣順利,日落之後我就回來找你。”
顧小燈有些呆,又有些凝重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著什麽,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
關雲霽說著會回來,就是想著要回來守著他的,從南境跑到西境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想法。往後天大地大,是易容改名還是別的什麽都好,反正他要把剩下的時光都花在顧小燈身上。
他不知道顧小燈有沒有感受到他的意思,好在他最終點了點頭,沒有拒絕,隻說:“啊……好的,但你小心一點。”
說著又強調了一遍:“關小哥,一路小心。”
關雲霽由衷地笑了起來,想抱他但有點慫,於是改成抓住他的手握一握,隨即暫時和他分頭行事。
顧小燈往樞機司而去,他暗自朝高鳴乾所在的褐賦壇去。
顧瑾玉之前找過他和蘇明雅,為了拆分千機樓的各個任務,那廝讓他去搞金罌窟,讓蘇明雅去看管高鳴乾。關雲霽捏著鼻子,心想幹他祖宗,姓顧的少來指手畫腳地幹涉他的行止。
蘇明雅**不離十也是一樣的想法,兩人私下調轉了任務,金罌窟讓蘇明雅和他的人去搞。他知道蘇明雅也想去那個據說煉製出了藥人的藥窟,畢竟姓蘇的身體好似脆皮,有癆病一樣,弱得要命,那藥窟裏也許會有他想得到的續命東西。
至於高鳴乾,於公於私,關雲霽原本都想殺了這個血緣上的表哥,既是為了晉國的安定,也是為了了結私仇。
但這個想法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改變了。
高鳴乾把他手上持有的先帝遺旨展開給他看了。
關雲霽這些年在暗中效命女帝,知道女帝高鳴世登基八年以來,世胄之中一直流傳有其皇位不正的說法,有鼻子有眼地流傳著高鳴乾手上有傳位詔書。
關雲霽當是反對女帝的黨派暗中生事,蓋因他當年作為高鳴乾的母族一脈,也曾數次身
在皇室的漩渦中,先帝的放權舉動、傳位訊息並不隱晦,就是屬意當時的皇太女高鳴世。
但他沒想到,高鳴乾手上還真的有傳位詔書,先帝明明白白地寫下,傳位於二皇子。
這是第一封遺旨,還有世無所知的第二封——先帝臨終前指示他,倘若皇位不得,便逃亡西境。
高鳴乾拿出遺詔,徐徐地和他說話:“這第二封詔書,我先前隻給如慧看過,雲霽,你是第二個,這世上第三個知道這封旨意的人。
“我花費了這許多年的時間才想明白,父皇為什麽讓我奪嫡不成就到西境來。
“西境麽,百年以來都是晉國的肉中刺,國力不足時,師出無名時,中樞要想發兵來鎮壓西境就做不到一蹴而就。
“來到我們這一代,晉強兵壯,父皇他們定然覺得時間已到,這時候把西境收拾了。隻是雲氏這群反賊做的逆行向來隱蔽,發兵差一個凝聚中樞的理由。
“所以父皇給了我一個皇位的誘餌,卻不給我能和皇姐抵抗的兵權,還指示我到這西境來,順水推舟地讓我和千機樓的反賊沆瀣一氣,唯有如此,我才能收攏一點和皇姐對抗的實力。
“我在西境越過火,中樞就越有正大光明的理由發兵過來西伐。皇姐麽,於公於私,都想讓我死。她在位期間,定然會集結精銳的兵力來討伐我,在這討伐我這個逆黨的過程中,自然而然的,就將西境也鎮壓了。
“我高鳴乾,如今煙毒纏身,身敗名裂,妻離子散,蓋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就隻是一個中樞為了鎮壓地方而養出來的棋子。”
關雲霽無法言說當他知道這個真相之後的感情。
高鳴乾是棋子,背後的關家就更不必言說。
“千機樓一被拔除,我的性命大概也就到頭了。雲霽,說實話,我並不想死,至少不是在這裏死。我私下和顧瑾玉交易,可惜他不是能信任的人,恐怕他隻想著讓我五馬分屍。”
高鳴乾說到這兒的時候,臉上充滿了一種自暴自棄的笑意。
“雲霽,其實你也是來殺表哥的,對吧?也好,死在自家人手上,也好過把這大好頭顱送給敵人去邀功的好。隻不過,我還有一個遺願,死前不能看到如慧為我生的孩子……我死不瞑目。”
那夜長談已過去了大半個月,關雲霽至今想起來,仍是做不到無動於衷。
高鳴乾是他憎惡的血親,可他……到底是血親。
顧如慧和高鳴乾的孩子被千機樓煉製成了藥人,如今就在千機樓北麵的林碑裏,蘇明雅一直盡心盡力地為顧小燈會繪製千機樓的地圖,除卻雲氏中人,就隻有顧小燈通曉最佳的路線了。
關雲霽到底仔細記下了從褐賦壇到林碑的路線,決心成全高鳴乾和那小孩的父子情分。
此時已經是午時,按照顧瑾玉的行動,午後千機樓的數重機關門都會打開,牢山外的顧氏軍隊和以張等晴為首的江湖派係都會蜂擁而至,顧瑾玉是沒有多餘精力來處理高鳴乾的。
關雲霽迅速抄近路
朝褐賦壇而去(),高鳴乾正在顧蘇兩派人的看守當中?()『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們和蘇明雅私下做好了交易,此時到場以暗號相對,蘇明雅的人便協助著高鳴乾和關雲霽壓製住顧氏的人手。
“二殿下,走!”
關雲霽和其他高鳴乾的下屬帶出他,趁亂前往林碑。
高鳴乾在半途中笑著朝他道謝:“雲霽,多謝你。”
“不用說這些了。”關雲霽繃著臉,“我也隻是想看一看表侄子什麽樣,小孩的名字叫什麽?”
“咎。”
“什麽?”
“過錯之意的咎。如慧說就取這個名字。”
關雲霽一時在路上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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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每個人的名字都有不小的意義,取得好就像祝福,取得不好就像詛咒。
他實在不知道顧如慧怎麽忍心給小孩取這麽一個名字,也不明白高鳴乾怎麽接受下來的。
想不明白歸想不明白,此時要緊的是趕向目的地。
林碑是千機樓最北的邊界,通往林碑的路程有些漫長,即便是抄近路,緊趕慢趕也得將近一個時辰,路上又還有些守衛的難纏死士,一直到午時將盡,關雲霽才看到了一片聳立的石林和繚繞不散的薄霧。
關雲霽擦拭過鬢角的汗水,冬雨已經停了,午後的陽光正亮,他的視線穿過灰色的石林,隱約還能看到遠處的連綿黑山。
這時他想起了顧小燈之前對他說過的出逃線路,說來也巧,林碑就是顧小燈小時候得以逃跑的非正規路線。
顧小燈當時還在他手心裏比劃路線,帶著悲憫和憂慮,好像生怕他在千機樓裏被搞死。
怎麽會呢?他不會有危險的。
關雲霽這麽想著,轉頭朝高鳴乾說:“二殿下,我們到了。”
高鳴乾眼裏看著的是林碑外的黑山,他點了點頭,又朝關雲霽道了謝,隨後抬起了右手,似乎是要做一個什麽指令的手勢。
關雲霽還沒看清楚那手勢是什麽,高鳴乾的下屬便把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然而變故忽然在此時發生,天空中飛過一道閃電似的青黑色身影,落下了海東青尖銳的呼嘯聲——一支玄鐵箭矢就在這呼嘯聲的掩護裏破空而來。
高鳴乾右手還沒做好一個“殺”的手勢,就被那玄鐵箭矢刺穿,其力度之大,直接讓他險些摔倒。
關雲霽悚然,和高鳴乾的下屬們同時拔劍,眾人驚惶地看向箭矢的方向。
青灰色的石林中傳出了一陣腳步聲,為首的人一身衣服黑紅相間,雙眼漆黑,唯獨他手裏有弓無箭,顯然剛才的冷箭是他發的。
關雲霽看著顧瑾玉從那薄霧裏出來,一時都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
這廝怎麽在這?!
顧瑾玉臉上還戴著玄鐵的麵罩,腰間佩著玄漆刀,鷹隼似的盯著高鳴乾:“既來之,則安之,二殿下,別走了,繼續留在這做客吧。”
高鳴乾沉默了片刻,最後隻是輕笑著換成左手拔劍:“你把我兒子也殺了?”
()“嗯,剁成肉泥了。”顧瑾玉輕描淡寫地再抽一枚玄鐵箭,這一次箭矢上墜了小型的破軍炮,“如果你不自尋死路,還能分一杯你兒子的肉羹。”()
話落,箭矢破空而來,關雲霽緊急避開,還是被那爆破的聲音震得鼓膜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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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方人馬的軍備根本不是同一個水平,關雲霽眼睜睜看著己方的人越倒越多,腦海中浮現出顧小燈叮囑過的路線,情急之下,隻能且戰且避地帶著高鳴乾一行人退進薄霧裏,往那逃亡之路上奔赴。
顧瑾玉帶著親信一路追殺,惡鬼似的窮追不舍,頭頂的海東青盤旋不去,全都像是無常的鬼影。
關雲霽倚仗著身法屢次避開了玄鐵箭,那玩意殺傷力大,但破空而來的聲音著實不小,隻是他避得開,高鳴乾就沒有這麽幸運了,經年煙毒侵蝕下,身體早已不複當年的矯健。
箭矢一箭箭而來,穿過高鳴乾的發頂和耳邊,在他們勉力快要逃出射程範圍時,四支木箭無聲地閃射而來,準確地釘住了高鳴乾的雙肩和雙腳。
關雲霽揮劍掩護,情急一下喊了一聲表哥,薄霧中飛來箭矢,以及傳來顧瑾玉的森然聲音。
“二殿下,關大公子,冬獵好玩嗎?”
關雲霽的手一頓,險些被一箭穿喉,這一箭閃過他耳邊,穿過了高鳴乾的胸膛,他再不能奔逃,倒地不起了。
關雲霽用餘光看著這一幕,脊背爬上一層寒意和悲愴,他想,姓顧的瘋狗是真的想在這把他砍成爛泥,他怕是無法再回到顧小燈身邊了。
絕望之中,求生的本能熊熊燃燒,關雲霽依照著腦海中的線路,向千機樓之外瘋狂奔逃,身後的瘋狗一路追殺,他冒著箭矢跑出了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終於跑出了千機樓的邊界。
然而林碑裏還有能借以閃躲的天然石林,一跑出林碑,周遭一片空曠,徹底暴露在了射程之內。
關雲霽幾乎認命地閉上了眼睛,聽覺因身體機能的極致調動而變得極其靈敏,他聽到拉開弓、把箭矢別上弦的聲音,等死的那一瞬間,遠處的風中傳來一聲呼喚。
“顧瑾玉!別殺他——!”
關雲霽猛然睜開眼睛和轉頭。
那是顧小燈的聲音。
他這時也不該在林碑,他應該在樞機司,他為什麽會追到這裏來呢?他口中所喊的不願見其死亡的人是誰呢?
關雲霽看不到嘶喊著的顧小燈,隻看到不遠處的顧瑾玉也在轉身,黑石似地定了一兩秒,他就把弓箭丟給一旁的親信,轉身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
關雲霽吐出湧到喉間的一口血,略顯模糊的視線裏,看到顧瑾玉的親信也都全部轉身,再沒有對準他的箭矢了。
他想活下去。
顧小燈也希望他活下去。
他知道如果想安全地活下去,現在就應該頭也不回地向牢山外跑,順著路線,遠離這方混沌天地,遠離護食的瘋狗。
但關雲霽還是沒有多少猶豫,擦了擦嘴角的血,他朝林碑折返,朝顧小燈的方向而去。
他掩到一柱石碑後,眯著眼眺望遠處。
顧小燈就在一口小池塘邊,後背上背著一個小孩,他在風中仰著頭,搖頭晃腦地和顧瑾玉說著什麽,海東青在他們周圍翻飛。
顧瑾玉低頭摸了摸他的臉,看動作像是要把他背到背上去,顧小燈便側身示意自己還背著小家夥,小孩看起來很親近他,不親顧瑾玉,伸出小手呼了顧瑾玉一下。
顧小燈大約是笑了,掂了掂小孩,招呼顧瑾玉走,顧瑾玉像隻好大的狼狗一樣跟著他,跟了沒幾步,三下五除二地把他連同小孩背到了背上去。
三個人,疊疊樂似的。
顧小燈的一聲“嗷”遠遠地傳了過來。
關雲霽在風中怔怔地看著,腦海中忽然想起和他的初見,那時節,秋末冬初,他在顧家的跑馬場裏跑馬,路過剛到顧家不久的顧小燈時沒有搭理他,馬蹄揚起的塵沙兜了顧小燈一臉,把他臉上掛著的笑容撲滅了。
他那一聲開心的,沒叫出口的“關公子”便沒了下文。
半晌,關雲霽眨了眨眼睛,頭也不回地朝著顧小燈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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