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if線【青少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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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做狗不難,我也能當】
少年顧瑾玉毫不猶豫、毫無負擔地這麽想,並且立即思考怎麽沿著這個方向執行,自認做犬類比做人類容易。
顧瑾玉冷冷地在一邊旁觀,看一個沒有中蠱中毒的年少版自己,會在和顧小燈的關係裏發展成什麽樣子。
他打心眼裏篤定,沒有落水的顧小燈不會喜歡他的——因為此世的年少顧瑾玉是一個過於健康的最大得利者。
沒有傷痕,就沒有能勾出顧小燈惻隱之心的地方,不慘就不能賣慘,連最易獲得的同情都得不到。
顧瑾玉由著年少的自己瞎琢磨和折騰,料定反正最後都是一場空。
他打定主意做壁上觀,準備等著少年顧瑾玉花上漫長的時間做盡無用的努力,最後念想落空。
他是如此地篤定,自厭到近乎自大。
麵壁的少年顧瑾玉想了一通,然後起身,說:【我要去和他吃年夜飯】
顧瑾玉冷嘲熱諷:“去啊,試試,你如今連小配都不如,看他願不願意和你同桌而坐。”
少年頓了一下,了然,回懟:【不管他願不願意,我都不像你那樣可悲。你十七歲那年的除夕夜沒有小燈,隻有一隻狗。之後你又過了六個這樣的除夕。韶華已去,垂垂老矣。】
顧瑾玉:“……”
他倒是想反駁,但忽然有了幾分恍惚,下意識回憶起當年那些除夕夜是怎麽過的,心想不過就是一段走屍的光陰,彈指幾瞬,翻頁幾張……
他一點也不想回憶。
因此沒能反駁回去。
少年顧瑾玉刺了他心魂一刀,而後在現實裏真刀實槍地給了自己左胳膊一刀。
他眉頭不皺一下,砍的力度和位置都掌握得當,任由痛覺鈍麻地襲來,還在傷口上按了兩把,讓血流淌透過衣衫流到手背,慢慢地凝固成一片斑駁的暗紅葉子。
此時黃昏時分,再有三個時辰就是新年了,少年顧瑾玉帶著一手血再次去找顧小燈,學子院的門緊閉著,顧小燈不願見他。
他不管,釘子似的守在門外,不時喚一聲小燈或山卿,不時按一按傷口,讓血滴落在腳邊。等到日暮下起小雪,門內傳來了小配刨門的聲音。
顧小燈本質心軟,虛開了半邊門,想當麵叫他走,他作勢擦拭鬢邊雪,把手上的血蹭上了臉,血糊糊的一片,顧小燈見此頓時嚇了一跳。
“顧瑾玉!你手上怎麽都是血!你怎麽了?”
“是麽?我沒注意到,今晚有刺客來,興許是交戰時留下的,抱歉……嚇到你了,我沒事的。”
少年垂眸低首,不動聲色地賣著慘,不一會,被顧小燈著急地拉進了門裏。
血一直滴,就一直沒有被趕。
顧瑾玉在心海裏看著,無言以對,知道這家夥找到精髓所在了。
賣慘,永無止境地賣慘,心軟的小燈會更心軟的,蘇明雅那病秧子不就是這麽搞的?
他也是這麽模仿的,博可憐和討仁愛。
他看著此世的顧小燈急得咳嗽,和小配一起圍著那少年的自己團團轉,拭血驗傷,問東得西,愣是被那裝模作樣的狗東西騙走了除夕夜的注意力。
最後顧小燈於不知不覺間,和那個年少的顧瑾玉,細水無痕地共度了天銘十七年的最後一天。
舊歲除,新歲始。
顧瑾玉安靜地看了許久,嫉妒之情變成了某種呼之欲出的痛苦,他在塔樓裏轉了一圈,找到牆壁上沒有字畫的空地,提拳對毆。
塔樓裏便回蕩著沉悶的咚咚聲,星子在他周遭翻湧著,不知所措似的。
打夠了,他又以頭撞牆,魂魄狀態下怎麽折騰都不會流血,隻是默默流眼淚。顧瑾玉實在壓不住過去的記憶,那些少年時期的記憶把無邊的遺憾和悔恨激發成滔天之勢。
他想起自己十二到十七的五年裏勞勞碌碌,除了特定節慶,每月隻有一天休沐能離開皇宮回顧家,五年之中和顧小燈獨處的機會少之又少。
但每逢除夕新歲,他便能正大光明地和顧小燈共處。
一到隆重的節日,顧小燈就逮著機會從東林苑跑到西昌園來,可以把蘇明雅拋開,但一定要上拜父母,下訪手足。那時候他還抱著和顧家一家人處好關係的心,有個樸實又奢侈的願望,便是和闔家家人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
這個願望沒有實現過。顧小燈年年除夕來,最後都是跑到他的院落來抱膝坐,軟磨硬泡地拉著他一起吃頓手足之間的小年夜飯,吃完也不離去,想盡辦法留下來守歲。他是那麽討厭孤清,喜歡熱鬧,喜歡團圓。
顧瑾玉和他過了四個除夕。每一個都彌足珍貴。原本習慣了與孤獨為伴,顧小燈無意識地揪走了他的習慣,卻在這之後消失了。
他落水前一年的除夕和他一起看雪,笑道,森卿,好兄弟,大樹杈子,你看瑞雪兆豐年,來年定是我們的豐年。
——可在那之後是延綿七載的災年,太痛苦了,也太難熬了。
顧瑾玉無數次幻想回到天銘十七年的深冬,現在他就在這裏,看著幻想成了另一個世界的現實,此世的現實又遠遠超越了他的幻想。
而他的人生根本無法倒流。
他就是失去了足足七年。
5.
新年,新帝改年號為洪熹,舊朝已去,新戰臨來,北境邊界的狼煙燃起,此世的少年顧瑾玉也避免不了參戰出征,出兵之日也是正月二十三。
顧瑾玉仍滯留在此世,他便繼續順其自然地看著此間的發展。
【我要帶小燈一起北征】
新年歲後沒幾天,他就在心海的塔樓裏這麽宣布,頗為意氣風發地向顧瑾玉展露決心。
【北境之戰,你當年必定勝利,不妨和我說一些戰事的大概,我好順利前推】
顧瑾玉一看這家夥勢在必得的模樣就不爽。
北征是他封王分疆的最重要戰役,打贏了世無其右,這家夥自然也知道北征的份量,
對此表現得躍躍欲試並勝券在握,沒有半分陰鬱憂慮,還想把顧小燈捎上,簡直就像在說“我將攜愛妻旅婚順便打個勝仗收功攬權”一樣。
這麽光明,嫉妒死人。
顧瑾玉於是嘲諷:“小燈願意跟你走再說。”
【他會的,我有的是辦法】
顧瑾玉頓時警惕:“他要是不願意,你敢用強?”
【不會讓他察覺到強的。再者,小燈本來就傷透了心,想盡快離開長洛】
少年不多話,但很快顧瑾玉就知道了這家夥的混賬行徑。
沒過幾天,顧小燈抱著小配提起了離開長洛去找他晴天哥的事,少年顧瑾玉當即挽留,情真意切地流血又流淚,隻是賣慘頂不上大用,顧小燈去意已決,於是他便無可奈何地答應,隻提出調出一批親信護送他。
顧小燈因此展眉,誰知前腳剛出長洛,後腳就被蘇家的人瘋狂圍追堵截,甚至在中途狂奔中被蘇明雅抓住了,生抱著帶往蘇家。
少年顧瑾玉就帶著兵馬堵在蘇府門口,一手血地朝裹在蘇明雅鬥篷裏的顧小燈伸手。
杵在心海裏的顧瑾玉鐵青地看著,想搶奪身體的控製權卻不能成,隻能眼睜睜看著眼淚汪汪的顧小燈在一片雞飛狗跳裏握住那隻帶血的手,氣得簡直要倒仰。
年少的自己不是正人君子——顧瑾玉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麽德行。
顧小燈落水回來後,他太害怕他離他而去,於是縱然有這樣那樣堂皇或陰暗的手段,也不想使在他身上。
現在他看到假如顧小燈沒有落水,沒有“病變”的自己會怎麽明裏暗裏地抓著他不放了。比起用真誠和真心去贏得愛人的芳心——他更熟練的方式是利用權力和時勢去捆綁愛人。
怎麽這麽狗!
狗也不是這麽當的!
顧瑾玉大怒。
是夜,少年顧瑾玉帶著一身自己戳出來但嫁禍給蘇家的血窟窿,賣慘又賣乖地守在顧小燈身邊。顧小燈噙著眼淚給他上藥裹紗布,到很晚時也沒趕他走。
少年顧瑾玉低頭輕撫他的長發,說了一句我守著你,顧小燈才逐漸睡著。
顧瑾玉等到這廝來到心海,追著他狂打,並且“祝福”這個年少的自己:“你必死在北境!”
少年顧瑾玉功夫打不過,嘴仗還是可以的:【我死不足惜,不過死在保家衛國的沙場上,隻會讓小燈對我由淺厭轉深憐,他會永遠銘記我,那我也賺得盆滿缽滿!】
“……”
這話是說得對,但也是他一貫以來的自輕自大。一死了之如果真能賺,那顧平瀚豈不是天大的贏家?結果他最後也隻是個死光棍,勉強成了傀儡也不能享受聲色,頂不了一點蚊子用。
實際是如果他早早死掉,顧小燈遊山玩水,時間衝刷了舊人死事,他會另得良人。
重死輕生是他的頑疾,顧瑾玉冷冷地推波助瀾:“那你就去賺。不賺不是狗。”
他衷心詛咒這混賬的年少版自己趕快死翹翹。
一晃到了正月二十三,少年顧瑾玉明裏做犬暗裏為狼,成功說服了顧小燈,帶上他和小配一起隨軍向北。
臨走前的破曉,當換武裝,近十斤的鎧甲寒光凜冽地陳置,顧小燈抱著小配好奇地在屏風後麵探頭探腦,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他身披執銳的模樣。
少年顧瑾玉特意沒讓其他人來,提起一片鐵甲輕聲和他說話。
“小燈,你能幫我穿戴嗎?”
“嗷?”
顧小燈眼睛圓滾滾,禁不住好奇,放下小配踱到了他跟前。
“你真的……好高啊。”
“小燈之前都被拘著,此行出顧家,等到塞外多吃肉多跑馬,時間久了,一定也會長高的。”
“借你吉言昂!低個頭。”
“好。”
顧小燈把玄鐵的頭盔給他戴上,隨後有些呆呆地看他。
“怎麽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要真的去打仗,戰場上一定很凶險,顧瑾玉,你……希望你逢凶化吉,不要再受傷了。”
“如果我死在戰場上,小燈會為我流淚嗎?”
出乎意料的,顧小燈沉靜地反問:“如果我那天晚上死在白湧山,你會難受不?”
這話讓青少兩個顧瑾玉都頭皮一麻:“不會有這種如果!”
“那你也別老想這種如果啊。”顧小燈抱起小配,抬起它一隻小爪子衝他揮揮手,“總不好叫小配年幼喪父是不是?”
少年顧瑾玉嗯了一聲,抬手摸一把嘿嘿傻笑的小配,繼而保持著界限和分寸,飛快地摸了一摸顧小燈的發頂:“汪。”
顧小燈噗嗤笑了。
心海裏的顧瑾玉冷氣森森地看著。
嫉妒得要命。
6.
顧瑾玉當年在北境打了兩年仗,那時他就幻想過如果帶上顧小燈會是什麽樣子。
現在他知道是什麽樣子了。
北境很冷,風寒雪厚,但北境的大天地足夠廣闊,顧小燈對天高雪厚的喜歡壓過了對寒冷的懼意。
小配作為一隻邊境牧羊犬,來到北境猶如回到老家,鑽進晉軍飼養的羊群堆裏就能牧著羊興高采烈地跑上一天。
顧小燈對北境的喜歡程度不亞於小配。初到北境紮營的第一天,他呆呆地牽著韁繩,和馬兒一起眺望遼闊的無垠雪原,恍惚變成了一隻雪白的小蛙,隻會指天指地,和一旁的少年顧瑾玉哇哇驚歎。
這也許和他小時候在西境和東境長大有關,骨子裏習慣了水鄉的綿柔,乍然來到無邊無際的雪白大地,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憧憬實現的興奮。
他以一個軍醫的身份跟著顧瑾玉抵達北境,不久後就見到了前來支援衛國的江湖中人,張等晴赫然在列-->>
,由此更興奮了。
兄弟倆抱頭痛哭,隨後,張等晴背著顧小燈,氣勢如虹地提著顧平瀚遞的木棍,準備痛揍一頓少年顧瑾玉。
彼時此年輕狼狗正從戰場上負傷而來,見了張等晴,頓時感受
到了一種名為大舅哥的壓迫感,頭皮發麻地遁逃了,遁回營帳後就裝死昏迷,就連魂魄都躲到了心海裏。
【老東西,你不是一直想要身體的使用權?我現在把身體讓渡給你】
顧瑾玉麵壁閉眼。
笑話,他可不會蠢到出去頂鍋挨揍。
大舅哥的木棍不可怕,可怕的是那股亦兄父亦師長的可怕氣勢。
少年顧瑾玉遲疑且震驚:【你……在未來也沒搞定小燈的義兄?怎的,他不接受你弟媳或者弟夫的身份?】
顧瑾玉還是假裝沒聽見。
他心想,怎麽穿越到了其他世界還得迎接大舅哥的審判?
就在這時,那現世的張等晴殺到了營帳,虎獅一樣怒吼:“顧瑾玉!你這個詭計多端的混賬玩意!你是不是在裝死?少裝了,起來跟老子對峙,這五年裏你是怎麽照看小燈的,啊?!你他娘的頂了他的公子身份,還利用他幹了些蠢升天的破事對吧?起來老實交代!”
青少兩狗都頭虎軀一震,全都裝死。
幸虧顧小燈沒一會兒聞訊趕來了,哭笑不得地把他哥拉走了。
少年顧瑾玉這才大喘了一口氣,隨後犯愁。
他連怎麽同顧小燈改進關係都還沒有想好,就被未來的嶽父類型大舅哥千嫌百厭的,這可如何是好?
少年顧瑾玉左思右想,忍不住問年長的自己:【你是在什麽時候,因為什麽契機和小燈在一起的?】
顧瑾玉不冷不淡:“快死的時候,拉著他的手涕泗橫流地狗叫。”
【……】
不過一句戲言,誰知沒過多久,因著顧瑾玉存心不把北征的一些戰況細節透露,少年顧瑾玉在一次凶險的戰線推進中受了重傷,出營時帶了三千兵馬,回來時隻有二十不到,雖勝卻是慘勝。
就連杵在心海裏的青年顧瑾玉都感覺到了渾身的劇痛,痛歸痛,他知道有張等晴和顧小燈在,他是死不了的。
但少年顧瑾玉一無所知,魂魄都奄奄一息,大概是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於是在瀕死之際,不知道是出於何等心緒,爆發式地翻起身來,攥住一旁的顧小燈,拚盡氣力地把一個吻久久地印在他唇上。
一個血淋淋的親吻,一個無聲的告白。
隨後,他就在其他人驚呆了的眼神中栽倒,血絲密布的雙眼恍惚地看著顧小燈,緩緩地心滿意足地閉上,透露著一股濃濃的“含笑九泉”的意思。
少年顧瑾玉自認死而無憾了,魂魄這才晃悠悠地飄回心海,自顧自地想對自己的一生做個總結:【我有這樣的結局,也當九死不悔了……】
“……”
顧瑾玉二話不說,趁著他魂魄虛弱的時候搶占了他身體的控製權,到現世裏奮力睜開眼睛,誓要破壞掉那廝臨死前的狗啃式告白。
他一睜眼就看到顧小燈驚慌失措的淚眼,咳著血嘶啞地朝他解釋:“對不起,小燈,我剛才瘋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
心海裏的
少年顧瑾玉垂死病中驚坐起,拚死拚活地搶回了身體的主導權,一邊吐著血一邊殊死掙紮:“我沒瘋!小燈,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就是喜歡你,死了也要從土裏爬出來告訴你,不是手足親朋,是想叫你老婆的那種喜歡,我沒瘋,我真沒有——()”
顧小燈:&p;ldquo;好的好的我知道啦!別亂掙紮了你的血都要吐完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張等晴:“(`皿?)???”
顧平瀚:“(⊙.⊙)……”
一陣略有些雞飛狗跳的搶救之後,“顧將軍傷重昏死前大喊心悅軍醫”的消息不脛而走。
心海塔樓裏,少年顧瑾玉頹然地把額頭抵在牆壁上,一時十分自閉。
顧瑾玉和這個年少的自己互毆了半天,末了才把顧小燈的藥人身份,以及他與西境千機樓的種種幹涉一股腦倒了出來。
互捶了太久,饒是魂魄也累了,顧瑾玉背靠著另一邊的塔樓牆壁,陰鬱地和年少的自己說話,翻來覆去就那幾句:
“小燈不會喜歡你的,不會的。你從出生到死都欠著他一筆還不完的血債,現在他還用藥血救回了你一條狗命,如果你還有一點良知,至少不該對他恩將仇報。你照照鏡子,那麽醜陋,你再把自己的心肝拆出來看一看,從頭到尾哪裏配得上他了……”
少年顧瑾玉虛弱的抗議也是那反反複複的幾句:
【我不管……我就要小燈,就要。就算他一點也不喜歡我,在這世上最討厭的人是我,我也不要放手……我已經說了喜歡他,我不裝了,我活一天就跟他一天,我死了做鬼也要跟在他周遭,天涯海角哪裏都跟著……】
年長些的大狗和年輕些的狗子如此曠日持久地互毆,歸根結底,是自己與自己的撕扯。
撕扯的輸贏得看裁判員顧小燈的定奪。
7.
熱熱鬧鬧的一些插曲過後,北征的兩年仿佛成了一幅飛快拉開的長卷畫,顧瑾玉不曾感到枯燥,隻覺得彈指一瞬間,這冰天雪地裏的顧小燈就來到了十九歲,和他人間裏的顧小燈的歲數重合上了。
自少年顧瑾玉瀕死前丟人現眼的狗啃和狗叫了一通後,顧小燈大約是覺得有些別扭和不好意思,一直不提這一出“意外”,見麵了總假裝無事,關心仍是關心,就是偶爾眼神閃躲,摸著後腦勺歪著頭覷他。
他在北境後方的陣地裏忙得熱火朝天,實地實踐和張等晴精修醫術,蹦蹦跳跳地做一個救死扶傷的軍醫。
顯而易見的,他過得充實、踏實,比在顧家的廣澤書院裏自在得多。
戰事僵持到洪熹一年的除夕時,晉軍這邊剛得了中原腹地運送而來的物資,全軍上下在風雪中過年,顧小燈就在那時和小配一起在雪原中奔跑。
他們邊跑邊告天地,小配汪汪叫,顧小燈對月學狼嚎。
他快活得就像一支穿雲箭。
當時少年顧瑾玉不放心地跟在不遠不近的後方,狼嚎的聲音與畫麵也被心海中的顧瑾玉接收到。
不是什麽久當
()重逢的大事件、大場景,但顧瑾玉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半宿。
他記憶中烏雲壓頂、苦不堪言的北征,原來能是這個樣子的。
原來如果顧小燈不出事,他就能在這裏自由自在地飛奔,身體一點一點地長高,汗水和笑意與日俱增,那些懸在頭頂的陰翳,會被這白茫茫的雪花了然無痕地抹去。
再一年,北征徹底勝利,少年顧瑾玉前前後後解決完了私人恩仇和公事功績,受的傷和中的毒比顧瑾玉當年少得多,不可不謂幸運透頂。
他還有更幸運的事,幸運到顧瑾玉又杵在心海塔樓裏麵壁流淚。
晉軍班師回朝的前一個晚上,張等晴和顧平瀚勒馬向西南而去,兩方人約定來日共治西境的亂象。
顧小燈揮了半天送行的手,等到人影全看不見了,便扭頭看看一直跟在身邊的少年顧瑾玉。
他翻上馬背,把韁繩遞給他,嘿嘿笑道:“顧森卿,我們慢慢走,然後一路慢慢地聊著天吧!”
少年顧瑾玉有些受寵若驚地趕緊攥住:“好。”
顧小燈在馬上不時踢踢腿,從兩年前的冬狩夜開始聊起,絮絮地把他對他這兩年來的觀感詳細地說了一通。
從討厭膈應到疑惑不解,再到微妙的轉變,他像隻打開的小布袋,抖抖索索地倒了出來。
“我有的時候覺得你吃錯藥了,腦子有了一點毛病,古裏古怪的。
“在白湧山被你救回去的那半個月,你知道麽,你總在我睡覺的時候對著我哭,我都聽見了,還以為在做夢,認識你五年,從來不知道你會那樣控製不住地哽咽。好像我對你來說是什麽失而複得的好東西一樣。”
“那年除夕夜,你帶著一手血在學子院門口學程門立雪,昂,其實在查看你傷口的時候,我看出來是你自己砍的了。
“之後你又帶著傷跑來找我,一直可憐巴巴的,好像很希望我不要走一樣。老實說哦,那個時候我覺得你背地裏又在鼓搗著什麽壞主意,所以我就想著離開長洛——其實就是離開你啦。我想弄明白你到底在幹嘛。”
“隨後我在半路上遇到了蘇明雅。曾經溫和文雅的蘇公子,從謫仙變惡鬼僅僅隻需要一個晚上。我知道他擄我回去幹嘛,喜歡我嘛,但愛就說不上了。
“那時候我想過是你故意把我往他那裏推,你畢竟不是好人。可是你又來找我了,故意把自己戳得破破爛爛,還要背著我回顧家,一步一個血腳印,說一些我竟然感覺不到虛假的話。”
“你說——‘過去我有欺瞞你的地方,你要怎麽怪我都好,隻是不要不理睬我,也不要離開我,外麵有太多窮凶極惡的混蛋,我想保護你的。我顧瑾玉出身本該草芥,原本姓名怕是肮髒齷齪,卻占了你的命格,奪你良多,如今還不回去了,便想從今以後悉數彌補於你。’
“……‘去年除夕時,你在西昌園和我吃年夜飯,拉著我的手說瑞雪兆豐年,我們的豐年。今年卻是你的災年,也許是我這個不吉利的野種瘟著你,但我還是想和你再吃很多很
多年夜飯。今朝舊歲當除,改朝換代,我已長大了,我不會再讓你我受製於無德父輩。’”
顧小燈的記性不差,他在馬背上徐徐把當初的話複述了出來,馬下的少年顧瑾玉不知不覺走成了同手同腳,幾次緊張得差點平地摔。
“那時候我有些錯愕,感覺你好像……好像很喜歡我的樣子,哈哈。”顧小燈坐著彎腰伸手,去拍打少年顧瑾玉的腦袋,“沒想到你真的喜歡我啊!”
少年顧瑾玉緊張得喉結滾動,不敢問一字,一聲不吭地等待宣判。
等了半天,等來了顧小燈認真的聲音:“顧森卿,以後不要再自殘了,多多愛惜自己,知道嘛你?如果你想要讓我多看看你,你隻需要像你當時以為自己要死了那樣,誠實簡單地對我大喊一聲——我喜歡你!”
少年顧瑾玉沒能忍住,緊張得狼狽一摔,一身黑衣沾上半邊白雪,又迅速爬起來死死拽住韁繩,在馬下兩眼通紅地仰首望著他。
顧小燈再次彎腰,有些吃力地在他額頭上吧嗒一親。
“嘿嘿。”他親完害羞地支棱回馬上,大聲道:“顧瑾玉,我知道你不是個好家夥!”
——但我還是喜歡上你了。
大聲宣告完,他騎著馬向營地而去,少年顧瑾玉隻呆了一瞬,隨後矯健地翻身上馬,抱住了懷裏的顧小燈,哽咽得說不出話。
他們明天要從北境回長洛了,以後還會前往西境。
天下之大,少年顧瑾玉會畫一個天下的圈,顧小燈在這天下之中,無論是遊玩於大街小巷,還是遊曆於千山萬水,都身在他顧瑾玉的圈裏。
顧小燈這一生都將在他掌心之上。而他這一生,會真正做到固守著顧小燈,實現病態的夙願——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與死。
顧瑾玉在心海塔樓裏潰堤似地掉眼淚,不知道是要被那由裏到外滿溢的幸福震碎還是拚全,隻知道滿腦子塞滿了無法言說的喜悲。
他在看別的顧瑾玉,亦如在看自己。
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許不管在哪個世間,不管他是陰鬱的,還是光明的,是不好的,還是裝好的,顧小燈……可能都會喜歡他。
他會不會,有沒有可能,沒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糟糕。
恍惚許久,額頭上忽然傳來吧嗒的一聲,顧瑾玉猛然睜開雙眼,看到了天光大作,此身還在神醫穀裏,十九歲的顧小燈坐在床前捏他的耳朵嘿嘿笑。
“顧森卿,難得見你睡懶覺啊,起得比我還晚噻,是做了個什麽好夢嗎?看把你開心的,枕頭都哭濕了!”
顧瑾玉眼前又模糊了些許,不知道顧小燈怎麽就知道他做了一個很好的夢,他抱住他的腰,準備和他細細地說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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