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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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片嫩紅顯黃的雲彩後,太陽從雲海中仿似縱身一躍,猛然間就出現在遙遠的天際線上,橙紅、橙紅的球光彩柔和,細細的照在身上,微有暖意。站在太白山頂,看著這初生之球,竟有俯視之感。太陽緩緩升起,慢慢抬起視線,終於視線平齊,而後方才需仰視才見。太白峰頂立有三人,二個中年一個少年。三人於峰頂遠眺這初升之日,沐浴在晨光裏,身周除了一眼井,幾個石墩,頭頂小亭,三向的圍杆扶手外,十尺見方的山巔平台別無他物。沿著開向往遠處去,是一道蜿蜒崎嶇的山脊小道向西北向蔓延而去,更遠處隱約可見厚重的寨牆和高聳的寨門以及寨門前高聳的桅杆掩映在樹林和巨石之間,隨山的走勢高低起伏不定。百米外,有一座古舊的私家道院臨崖而立,不曉得始建於什麽時代,造型古樸,道俗混搭,略顯破敗。這座小小精致的院落竟似嵌入山脊一側,倚勢起伏,和周圍顯是人工培植的矮鬆翠柏和山竹輝映成景,自成一體,和山形遠眺竟無絲毫違和感。
三人靜立良久,靜觀這天地玄奇,亦是久久無語。時間約莫辰時二刻時分,見這太陽已是漸漸的升入高天,其中一位錦袍中年人方開口說道:“葛年兄,今次我攜幼子前來,是想請你出山,教導我兒亞日,希冀他日後可以有所作為。”
葛姓男子似是未覺,隻低著頭,並沒有回話。
錦袍中年人趕緊又道:“年兄,想我們少時同窗,同遊共學,雖我成家你出國後,交集方才變少,但亦未曾徹底斷了音訊。且吾亦深知你之大能,想你向有大誌,博學強識,見地深邃,又學貫中西,諸子雜學融會貫通,處事往往也都運籌帷幄、遊刃有餘。但終因各風雲際會的緣由,竟致你不能一展抱負,此中的情由你語焉不詳,吾也竊以此為莫大的憾事。我自知你一向不理俗務,隻是埋頭學問之道,研究情勢,一身的本事竟無從施展,致使明珠蒙塵,我自是替你不值。如今看來,這天下或又將要禍亂四起。列強環伺,民心不穩,情勢危殆,加之尚有我自己的一點私心,所以方才有此一行,是厚顏請托。惟願我把四兒托付與你,傳你所學,一展其長,在這亂世之中求存發展,亦不負你我當年之願。”
葛姓男子抬頭瞥了少年一眼,這才回道:“亨賢弟,咱們同窗幾近十載,彼此亦是深知,吾之所學與你之所學也並沒有任何的不同,同樣的書本、同樣的教習,你何不親身教導與他?況且吾知汝家亦係一方望族,家學淵源,底蘊豐厚。身周博學通達、身正性豪之人多有,奇人異仕也不少見,更何況亨家四老太爺早在我們少年時就是名動一方的大儒,當也不缺一位可以教導貴子之人。雖說我偏住一隅,也一度曾聽聞說亨家二爺書勤實在是這些年來世上少見的後起大儒,誨人不倦,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大有後來居上之說,你這舍近求遠又是何故?要吾這無用之身來教導你家貴子,也不怕誤了你家子弟的大好前程。”說罷,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
亨書勤接口說道:“葛兄,說來慚愧的緊,我實是名不副實之徒!也不敢端那偌大的名頭。吾家雖大,子弟亦眾,但多也平庸的緊,且教導之術累世不移,口傳身教之下,加之少年心性,難免會有所偏差。三子雖說自小都參與新學,然吾有自知,名頭雖同,實質區別卻甚大,多不過是些形式上的東西罷了。我自身也是因為一直以來的識見受限的很,倒不是自謙,確實還有不少狹隘之處。再者旬日裏是由家中老夫子指導,教導之學亦是我年少同授之課,不離規矩,之乎者也、子曰詩雲、忠孝節義、皇天後土等的老一套。殊不知時移世易,世界變化之大讓人應接不暇,老辦法不見得解決得了新問題。雖我也從中多有周旋,方致三子不致迷思,但大差不差,雖不致走上歪道,但將來可得的那些想來該也是可以預見的。我自身對目前時局也是有諸多的疑慮,所以指導起來也是身疲力艱,尚有許多不周全之處仍需要打磨。逢此亂世,危局之下,時不我待,細思恐極。濟世之學太平時期娛人娛己尚可,至此卻不堪大用,後來想到汝本家新學之新對我的啟發,這何嚐不是一種更新的嚐試。更加之現時雖有這許多走了新學路的人家,大多也隻不過泛泛,而汝之本家獨獨傲立其中,更是愈加的興旺發達起來,或者就是走對了路子。於我而言,這何嚐不是一次好的嚐試?新學我雖說也是參與者,但所知確實有限,亦有頗多豔羨之處,熟知此中關節又有向授之能者唯有你一人耳。”
葛姓男子苦笑道:“哈哈,我在本家的聲名可不怎麽好,在德安府就更加不用提了。”
亨書勤道:“雖說德安府裏一直在傳你判經離道、桀驁不馴、故弄玄虛,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更何況我們當年同學同遊,其中的緣由可是深知,再也莫要提起。我們交遊的歲月裏,大好的年華,意氣風發之時,咱們何曾服人。弟自是為兄所折服,兄雖待人隨和,但卻淡薄,唯獨待我親厚,這也是我之幸。當年你我之外何曾有多少其他的相交之人,更不用說有多少能與兄同行者了,吾知兄之心性,自有一股傲氣不與人說,區區世俗之見,何足道哉!”
葛姓男子臉上帶著笑意,似是在回憶什麽,口中卻說道:“那時你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氣,我呢,是個孤僻之人,本來都沒朋友。誰承想,一次意氣之爭竟使得你我親近起來,才發現原來是誌趣相投的同道中人,我也不勝歡喜。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的少年時代不得憋屈死。”說完大笑起來。
亨書勤陪著笑,說道:“這些年來因為許許多多的事,我的性格改變很大,但你看起來卻好似老樣子,一直都沒什麽變化一樣。”想了想,又道:“葛兄,我這兒子家中行四,平時叫四兒,名喚亞日。四兒年紀雖幼,但自小聰慧,一向有過目難忘之能,且性子沉靜,多想多思,謹而慎行,有老成之相,亦肯勤學多讀,身體力悟,新學之外,尚有家中之學相輔,卻也不肯墨守成規,常有跳脫之事。我自付有長子、次子承繼家學足矣,當此之時,當此之世,四兒當有別與他的兩位兄長,試一試別樣道路來承繼吾家,或可以為吾家首開一條新路來,這對吾家而言何嚐不是一件好事、幸事?隻是這都是為弟自己的一些小心思,還萬望兄務必成全,不吝賜教。”
亨書勤說完,雙手一揖,弓腰低首。一旁少年見狀,有樣學樣的,也趕緊行禮。葛姓男子遂連忙避開身子,忙不迭擺手,又一伸手把亨書勤扶起,忙道:“亨賢弟,使不得,使不得的,再說我也擔之不起。”
“其實我是早有所思慮,以前是名師難尋,四下裏甚至是省裏也見過不少人,但總也尋不到合適之人,也遲遲無法另作他想,方致耽擱至今。萬幸近日覓得兄之訊息,欣喜之餘,還是有些忐忑,唯恐兒愚入不得吾兄法眼,又恐兄之本家自視甚重,不肯傳外人,所以當初來信也未曾直言,急切間就厚著麵皮帶兒上山來與兄晤麵,也是希望兄長見一見他,或許會因此就有一些不一樣的想法也說不好。嗬嗬,抱歉存了這樣的一番心思。”亨書勤言罷,苦笑不已。
葛姓男子擺了擺手,說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們之間隻是因為這些年見得少了,聯係也少了,所以才這麽生疏,其實不致如此。既然你這麽想,我就是看看又有何妨呢!”
說完之後,閉目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抬頭轉向那少年。少年在三人中站立的位置在東向,葛姓男子需要遂迎著光才能看得分明,他似是也不懼這太陽刺眼的光芒,睜大雙眼,目光炯炯的俯身盯著麵前的少年。葛姓男子就這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來來回回的看了再看,好像即便是極細微之處亦要看個分明一般,又著重打量了少年的麵像、軀幹、手足、姿態等等的,就這樣近距離的仔細觀摩了幾近一刻的時間,似非要把此少年看個通透不可。葛姓男子見那少年倒也不怯,亦無不耐之意,隻維持早先一直四平八穩的站立姿態,一動不動定在那裏,給他看的同時甚至還拿那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麵對視打量著他。葛姓男子微微眯眼,似是長長的吐出了一口胸中淤積之氣,又是一番心思後,心中暗道:好吧,就是你了。隨後又是一歎:咳,終是意難平耳,難道說還要長久的離此而去麽?雖說都是值得的。葛姓男子雖心內多少有些歡喜,但也不顯於臉上。
葛姓男子轉頭朝向亨書勤,開口道:“賢弟,早先並不是推脫,其實我這些年來一直待在這僻靜的大山深處,靜極,本來一直在做的一件大事日前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不過是些皮毛功夫,亦略嫌無它事,所以近日也有了想要動一動的想法。隻是還未待我想得清楚,你就來信述及上山晤麵之事,很高興隔了這麽些年再次見到你和亞日。現在你的心思我也已經知道了,按理說我萬萬沒有推脫之理,而且我現下之學也早已超脫出本家範疇,倒也不必忌諱他們什麽,隻是我唯恐應承之後會有負所托,平白辜負了賢弟的心意,耽擱了亞日的前程,到時候可是悔之莫及。”
亨書勤見葛姓男子已經有所意動,心下也是大喜,笑著說道:“兄過謙了。哈哈,以汝之能,吾兒能得兄所學,算是他的運道好。你我亦師亦友,當初我可亦曾受教於你,吾子現又將為你之學生,傳揚開來也是一段佳話,這又何嚐不是一件幸事?想來必不至令賢兄失望才好。”言辭之中就有笑聲傳出,可見心情之愉悅,略見一斑。
亨書勤連忙對兒子吩咐道:“四兒,給先生行禮。”
亨亞日一揖及地。
葛姓男子這次坦然受禮,待見到少年挺直身軀,笑著說道:“隻顧和你父親說話了,還未來得及問你。小少爺,你可願隨愚學習,一起長進?”
少年忙又行禮,慌不擇聲道:“自是願意的,請先生教我!”
三人站定,葛姓男子開口說:“其實在來太白峰住下前,我去了國內不少地方,早前亦曾收過兩個家中的子侄隨我學習。說來慚愧的緊,隻他們耐不得性子,大多都學了些皮毛,各種各樣的原因吧,大家分開了,並沒能得授多長的時間,再加上我也是第一回做這種事,所以事情辦得也很有些粗糙,咳!”
“可是有梧州利川葛峰葛臨山足下?”
葛姓男子說:“他是最早跟我的一個,還有一個,咳,不提也罷,盡是些不成器的東西。”
亨書勤說道:“葛兄,你太了不起了,我一向以為你不同凡響,卻不曾想至如此造詣。早先曾聽聞此人,說他年少但智多,思慮周全,藝業驚人,如彗星般崛起於梧州,卻無人知道其師承何處,隻說除了校學外,就是家學。想到葛姓,又是梧州,本有思慮,所以有此一問,隻是你行蹤一直難以確定,不過這下卻是實證了,原盡出兄之門下。哈哈,吾兒大幸!吾家幸甚!不敢所托更多,唯此一子,惟願兄悉心栽培,不負你學,亦償我願。”說罷開懷大笑。
葛姓男子說:“你我相知,我自不是矯情之人,我知你之所想、所喜,卻也不耐搞那些周公吐哺、三顧茅廬、三番五次欲拒還迎這些虛頭把腦的東西,於人是軼事,於己隻是東施效顰,徒招人笑罷了。況我豈敢與賢同列?隻我所學甚雜,且自有我自己的識人之能,雖是應承於你,但吾亦要和汝約法三章。”
“賢兄請講。”
“一則亞日日後需隨我教習行走,且未得允許不得私傳我學;二則除吾所許,貴家不得幹涉我之教習自由,具體時長日後再議;三則暫時還未想到,具體的到時候再說。前是約,而後是法,自是不希望有法的一日。法則自此之後恩斷義了,相逢陌路,各自安好。有言在先,也是避免以後不要由此產生一些齷齪之事。”
父子二人俱是大喜,忙不迭口的說:“自是全憑賢兄(先生)吩咐,吾必遵之,奉行不違!”
葛姓男子說:“望汝切莫小視我之約法,前車後轍,我們就且行且珍惜吧。”父子二人一時麵麵相覷,並沒有接口,耳中又聽得有話語說道:“我雖不耐那些繁文縟節,但禮亦不可廢。這樣吧,待我看看。”
說罷,閉目掐指,心內默念,頃刻,他張開雙眼,開口說道:“自今日始,十日後四月初六,是黃道吉日,巳時二刻當是該日吉時,當日當時三省院持正堂施行拜師禮,自那之後我們方始為師徒,再喚先生不遲。”
頓了頓又接著道:“行禮之日,不受俗禮,不邀旁觀,不照俗套,不行俗儀,就這樣吧。切記、切記無誤正時!”
父子均滿口答應稱是。
話語剛了,三人見這太陽已然升至半空,葛姓男子也不說話,當先轉身朝開向走去,還邊走邊說道:“賢弟,你可切莫小覷我之約法,一切自是字麵上的意思,前二子皆因種種因由弗能相持,亦自覺所得亦足,遂出門別路了。以吾觀之,僅得皮毛猶未可知耳,而且未成體係,汝或當引以為戒。另外世俗那些雖我不大在意,但你是例外,我也不想搞得到時候大家都難堪”
亨書勤回道“葛兄盡管放心就是。”
父子二人見葛姓男子已然前行,也連忙跟著朝開向邁步,亦步亦趨的跟著走出了小亭,向道觀行去。
一直走到路側道院大門處,葛姓男子疾步跨上七八層石階,在院門前站定,輕叩門環,發出咄咄的清脆映聲,敲完,又步下石階,走到父子二人跟前,開口道:“我就不邀你們入內稍憩了,十日之後汝便知曉。現先請回,請恕我不敬之處。另說我們之間之事亦不便讓外人盡知,不聲張,不傳揚,我們自知罷了,倒也不值當作秘密來嚴守,諸事自然。”
“自是曉得的,必遵兄長之意,不敢稍違。”
三人一時無語,過得片刻,先是門栓的碰撞的聲音,而後吱呀一聲門響,大門打開了一道縫隙,再緩緩張開,僅得半開就不再繼續,開門之人也終未見。葛姓男子也不再言語,說了一句告辭,回身拾階而上,待到門扉處竟不理父子二人揮手致意,徑自入門而去了。大門在父子麵前又緩緩關嚴,門栓響動。
父子相對一視,都微帶笑意。此時太陽已至半空,灑下的陽光斜照在道院大門上,隻見道院大門正上方有一方匾額,上書“三省院”三個大字,字跡蒼勁有力。雖經歲月磨礪,匾額多顯斑駁,但金墨書寫之字依然熠熠。
“走吧,四兒,我們下山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