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家風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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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吱呀”的響動後,客房的大門打開了,王品福一閃身進得屋來,轉身關好門後,就朝內走去。一進門,就見亨書勤正自端坐在太師椅上駕著雙臂閉目養神,身姿卻依然挺拔卓立,和平日裏正坐也沒見有多大的差別,王品福走近時,難免猶豫了一下,正待悄悄回轉出門,卻見亨書勤不知幾時睜開眼,正看著他。
王品福喚了一聲老爺,亨書勤開口道:“現在什麽時候了?”
“已至午時了。”
“東西都備好了嗎?”
“是的,老爺。除了這屋子裏的行李還沒有收拾外,其他的一應都備好了。馬也喂飽了,掌也修了,又著人放了好一陣,馬車也檢查過,都收拾幹淨了,隨時可以出行,其實這些一大早就在準備著呢。另外老爺剛剛吩咐的事已經辦妥了,要現在拿進來嗎?”
“嗯,時侯也差不多了,先拿進來吧,照我們當初的規矩,分兩次讓四兒看看。”
王品福聽後,咧嘴笑了,“想當初東少爺、九少爺弄這事的時候,也是我辦的,自是曉得的。時間過的真快,不想這又馬上輪到四少爺了,這可顯得早了點。”說完感慨了下後,轉身出門準備去了。
亨書勤進了隔間,看兒子正睡的香甜,雖有些不忍,仍是堅定地輕搖起兒子臂膀,一邊說:“四兒,醒來,該起了。”
亨亞日被驚動,便醒了過來,見是父親正斜坐在床邊喚他,於是先喚了一聲父親後,趕忙一骨碌爬起。亨亞日起身穿好衣服,又就著屋角處用木架托起的水盆,用清水淨了淨臉後,又細細擦幹手臉上的水跡。隨即,父子二人從隔間出來時,卻見王伯正在廳堂的桌前忙活著。身側一個篾條編織的小竹筐,上麵搭著的蒙布半敞,王伯正自筐中把一叢叢的事物取出。亨亞日定睛一瞧竟是三從葉子,一一分別擺開,平鋪在已經搭好的桌布桌麵上。
亨書勤吩咐道“亞日,你且去近前看看,這分別是禾苗、韭菜和蒜苗的葉子,你去指給我看看,每一種分別對應的事哪一個。”
亨亞日此時已然清醒,自是想起睡前父親吩咐的事情,隻並不知這葫蘆裏賣著什麽藥,卻也不著慌,就著桌上的茶水潄了漱口,就來到桌旁坐定,定睛打量那三從綠色葉子。三從葉子中除了其間一叢葉子顯較寬大,中間部分略顯輕折外,餘二者左看右看,除咋眼看去的一叢葉子較為挺長,另一從就較粗短,外形看上去就似短從是長從中去除了一截所得一樣,其餘就是不太看得出有多大的分別。
亨亞日轉頭看了一眼自家父親,隻亨書勤一時卻並沒開口說話。亨亞日伸出手,從桌上每從葉子中都取出一顆,細細端詳起來,還分別拿起左右搖晃,又用手摩挲掐捏葉子,然後歸位,思索。終是給他瞧出了中間細微的差別來。隻是亨亞日心內呐喊著:可是,可是,就算我知道了中間的區別,可我還是不知道誰是誰。
亨亞日紅著臉,抬頭望著父親。亨書勤似是未覺,對兒子說道:“都看清楚了,可看出什麽嗎?”
亨亞日囁嚅的答道:“父親,我自是看清楚了,可是……”
“可是什麽?”
“可是我看清了差別,可是我壓根就不知道每一種東西原本長的是什麽樣的。”
亨亞日說完,隻亨書勤並不理會他,卻又對王伯說道:“品福,把整棵的拿出來,給四兒看看。”
王品福於是先把三從葉子挪至桌麵一邊,就又揭開筐沿的整塊蒙布,把尚帶著泥土的三把植株一一拿出,在放在桌麵上,一一分開擺好後,就退至一旁,束手靜立,側旁觀戲起來。
亨亞日再次打量起這些植株來,又轉頭去看早先已經看過的葉子,一一對比,這才把葉子也植株一一對應起來後。對應之後,亨亞日也不嫌髒,拿起尚帶著泥土的植株,一種一種仔細的觀察起來,根係、株莖、分支的抽葉,甚至就連株莖上退化的腐皮也細觀摩挲,抵近鼻端嗅了嗅。一刻之後方才終了,亨亞日抬起頭,望向父親,欲言又止,臉上羞愧之意更甚。
亨書勤也一直看著兒子的行動,看見終了,才開口說道:“品福,把東西都收了吧。四兒,你也去洗洗手,然後我們再一起說話。”
王品福把事先準備的桌布一提,就整個把植株、葉子甚至是泥土就用整個布包好,然後把它又放回竹筐裏。桌子上很是幹淨,但王品福似是仍舊不放心,又用抹布整個把桌子擦了一遍才罷。這時亨亞日已洗罷手轉回,卻也沒有在桌前坐下,一直行到亨書勤的身邊,挺首恭立。亨亞日一直沒有開口,隻是把目光看向自己父親。亨書勤想了想後,方才說道:“四兒,剛才幾樣東西都看清楚了嗎?看得分明嗎?”
“是的,父親,可是……”
“可是仍然不知道哪個是禾苗,哪個是韭菜,哪個是蒜苗,是吧?”
亨亞日小臉猛的一下有些漲紅,不敢對視父親的目光,羞愧的回道:“是的,父親。”
亨書勤看著兒子這個樣子,不由和王伯對視了一眼,竟不約而同的二人一起麵帶輕笑。兒子站在一旁垂頭喪氣的,卻不得見。
亨書勤正顏,開口說道:“四兒也不必如此,說起來這也算是吾家的一項傳統,隻是你接受考驗時候稍早了點。至於說考驗的結果,其實接受考驗的除了極有限的幾個先輩外,大家的差別有限的很,嗯,我當初也差不多如你一般。”
亞日聞道後,情緒方才略有好轉,不由又好奇的問道:“傳統?什麽傳統?”
“自然就是這個考驗本身就是這個傳統,到了適宜的年歲,家裏是要組織的。平日裏不許說,也不許議論,尤其是對家裏未經傳統考驗的子弟後輩更是嚴禁講起。雖說考驗的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經曆,但這是一個好的傳統,隻有經曆之後方知其寶貴,日後你也便會自知。而且將來你也是有必要把這項傳統延續給你這一脈的後人的,至於這個傳統的考驗或者說意義是什麽,我暫先不說明,容你日後自己思考,切不要人雲亦雲。”
亨書勤接著又說道:“這個傳統的出處是先祖當初讀史時,自惠帝的“何不食肉糜”有感而發所來,也為了後世子孫務實求真,避免誇誇其談所創。竟是也由此開創了吾家家風,所以吾家雖曆經數個朝代數十輩人,卻也能安身立命,自強圖存,少有不肖,延續至今,其實在是居功至偉。”
亨亞日一時啞然,聽得雲裏霧裏,但總覺得有些玄玄乎乎、神神叨叨的,卻看見父親一本正經的樣子,又自壓抑了一番胡思亂想。
“就事論事,四兒你自是吃過韭菜和蒜苗,禾苗也在書本上有學,自以為有了這些見識,所以會想當然的認為自己好像天然就知道這些東西,自己也可以分辨得出來,說起來是頭頭是道的。可是真當事物放在你麵前時,雖然自己通過仔細觀察,也清楚知道了這幾個中間的差別,但依然不能對上號,也卻才知道事情並不是那麽一回事,無法依據自身的認知把它們一一對應出來,可是如此?”
亨亞日紅著臉,答道:“是的,父親。”
“通過這個傳統考驗,你想到了什麽,學會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我且不說,你自己體會體會看。”
亨亞日沉默了片刻,才有恍然大悟之感,若有所思道:“我覺得以前教習講過說:紙上得來終覺淺,可能和這個意思差不多,隻是當時理解的也不夠深。其實也是不明就裏,說來慚愧的很,自以為學到了一些知識,明白了一些道理,竟是有些自大了。”
亨書勤點了點頭,貌似滿意,不知為何的,雙手微動,終是想到顏麵克製下來,說道:“你能有這樣認知我很高興。你年歲還小,尚需時日,以後你或會有更多不一樣的體悟,有時會有兩種甚至多種思慮,這些思慮還會左右衝突,有些甚至是相互對立的。然而這世上卻極少有人能把這些衝突都想通透,而能想透的都是頂頂了不起的人。你先生或是我認為的這種了不起之人其中的一個,隻是畢竟我們後來些年聯係日少,現在他具體到了什麽程度,我亦不好亂猜。隻是就以前我們交往來看,當世了不起之人中必定是會有他一位的。”
亨亞日一時聽得也是似懂非懂的,不過既然父親誇讚,沒有不同意的道理,於是就點了點頭。一旁王伯也是臉露笑意。
“其實還是有一種方法是可以來幫助你判斷的,隻不知你是否想到,當然了,我當年也不曾想過這一點。”
亨亞日靈機一動,說道:“父親說的可是這味道麽?就是說通過品嚐它們的味道,明白中間的差異,找回自己熟悉的記憶來幫助自己識別區分。畢竟我在最早先認識它們的時候,最主要的方式也就是把它們當菜吃了,這味道可能比這形象的辨識度更高,隻是這生熟之間味道上會有多大的分別,我也並不是太清楚。”
亨書勤笑道:“說的很好,就是這樣。雖說生熟之間的味道確實會有差別,但也並不脫離原味,不可能韭菜炒出蒜苗味兒來。”頓了頓後,又說道:“好了,暫時先這樣。品福,你去看看午餐準備的怎樣了。早點吃得太晚,中午簡單點就好。我們吃完飯,就準備出發歸家吧。”一旁觀戲的王伯答應一聲就出門去了。
父子倆一時相對卻都也沒有說話,亨亞日從父親身邊退開,拿了本書回坐至桌旁,這才坐定下來就看起書來了,這回卻是算術一科。亨亞日看書途中,還一邊看,一邊屈伸著指節,一邊口中小聲的似是念念有詞般,有時還會把書本平攤在桌麵上,雙手托腮撲在桌上,目光迷離,冥思苦想狀。亨書勤並沒有取書來看,卻站起身體,來到亞日背後廳堂臨窗一側輕輕地來回踱步,邊踱步,邊活動一下身體,扭扭頭,動動胳膊,擺擺腿,有時還望望窗外風景,又小心避免被兒子看到扭腰擺臀的樣子。隻是怕影響兒子看書,亨書勤的動作幅度都不甚大,避免發出聲響,一時屋內無聲。
少頃,敲門聲傳入,父子二人都即停止了動作,亞日把書收起放好,父親也緩步回到太師椅上坐定。王伯打開房門,帶人把午餐傳進屋裏,上桌擺好。但見上得卻是三菜一湯一小碟,兩個竹筒包飯,二副碗筷,順帶的還有一磁壺熱茶。一盤紅燒小魚,一個醬鹵牛肉,一個時令的春韭炒蛋,豬肝蛋花湯,小碟裏麵是醃製的醬豆,種類不多,做的也很精致,配料點綴,樣子美觀,聞起來亦是上佳。菜飯上桌,王伯清理殘茶,又清洗了茶具,添上新茶水,把竹筒裏的米飯分至二人碗中後,垂手站在一旁伺候著。
亨書勤對王伯說道:“品福,你也自去吃飯吧,這裏不用你了。你也不用著急我這裏,安心吃飯去。等你吃好了再過說話,這一路上還要指著你讓我父子兩個一路安逸呢。”說完又把錢袋解下交給王伯。
王伯接過錢袋,又應聲回道:“好的,老爺。”說完自去了。
父子二人對向而坐,取筷準備吃飯,亨書勤指著紅燒小魚對亨亞日說:“這魚就是這山溪裏的溪魚,肉質很是細嫩,再用五香葉紅燒提香,加麻加辣吃起來更是難得的美味,而且更妙的是整條魚通身就隻有一條主刺,並沒其它細刺,很好入口,這算是久違了。”說完又指著小碟,說道:“這是另一個讓我記憶深刻的美食,當地叫臭豆,是用黃豆蒸曬發酵所做,雖然聽起來和聞起來可能和臭豆腐有些類似,但後期做法是不同的,吃起來亦是別有一番滋味。味道沒那麽大,還有嚼頭,味香卻也不減半分。”說完,又翹首對兒子說:“你嚐嚐先。”
亨亞日聽了父親的介紹,首先想到父親早先一定是到過本地遊曆過的,不然也不會對當地美食如此了解。於是又聽話的分別嚐了嚐,細細品咋一番,點點頭,卻也沒有說話。
於是父子二人都沒有再說話,隻無聲無息的悶頭幹飯喝湯,食不言寢不語的。一時吃罷飯,但見得桌子上的盤碗碟基本都空了。吃罷漱口,父子不約而同身體向後,傾靠在椅子上,隻是父親體長,依然靠的端莊,兒子體短雖盡力退後身體卻顯得有些斜倚樣。父親見兒子斜倚的樣子,不由笑意上臉。
早餐吃的較晚,中餐卻又胃口大開,結果吃了個飽脹,亦是有違日常,父親卻也一臉的暢思,心內歡喜,又有一點淡淡的惆悵。看著兒子,亨書勤開口說道:“當年,我和你先生自京城求學暑期歸來,這裏又離我們家又比較近一些,也在這一帶向是有名,所以就經常同遊流連於太白峰、田王寨、桃花洞這些地方,也算混了個精熟。”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的把目光投向窗口,似要把遠處看個夠,隻是本就在半山腰的小鎮上,卻正是應了那句不畏浮雲遮望眼,隻緣身在此山中,未能一窺全貌。
亨書勤接著又說到:“這邊的環境這麽些年來,改變的卻也不多,隻是人變的多了不少。山美水美風景美,日常裏俗務纏身不得脫,今又有事才得來此,又要匆匆而去,真是莫大的憾事。要是帶你在此流連些日子,走走看看,也是美事,隻是可惜了。”說完,又好似沉思,又似是自言自語的道:“不想你先生還是會挑地方,竟是重回故裏隱居。”由彼及自,轉而又道:“咳,看我這些年究竟都幹了些什麽,卻是連看風景的心思都淡了,心氣也沒有了,來到今時今日此地,感慨頗多,或者是我老了吧。”說完,卻是苦笑上臉。
兒子在一旁看父親是接連地感慨,卻也無法插言,一時見父親語畢,才接口安慰說道:“也是兒子尚小,還不得給父親分憂,淨是給您增添負擔了。期盼日後,兒子能有所成,能讓父親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方好。”
亨書勤聽了兒子這少年老成的話,心內自是一陣快慰。卻也說道:“但願吧。”
話音剛了,聽得敲門聲響。門開之後,王伯帶人進來,收拾桌子。見得收拾完餐具的人離開後,王伯才開口說道:“老爺,下麵都備好了,帳也結清了。收拾收拾這屋裏的東西,我們就可以出發了。”邊說,邊把錢袋遞給亨書勤,卻又說:“住宿、吃食、馬料這些一共是……”
亨書勤打斷王伯的話,卻也沒有接過錢袋,隻是說:“你且先隨身帶著,這一路歸途上還需要你前去打點,拿來拿去的也不方便,你看著辦吧,回去了再給我。”一麵又對兒子說:“四兒,你也幫著收拾收拾,看看有沒有什麽遺漏的。”
亨亞日自是應聲答應,起身先去收拾自己的事物。待收拾停當,卻看到王伯尚在收拾父親的事物,就走近前去。王伯回頭看向亨亞日,說:“四少爺,老爺的東西我是收拾慣了的,自是不會差錯,你幫著還不便。這樣,你在內屋外屋裏看看,沒有落下什麽事物才好。”
亨亞日答應後,在屋裏轉了一圈,見也沒有落下什麽東西,回身到了廳堂父親身邊時,見得王伯亦是收拾好,於是就點了點頭。
見狀,亨書勤對兒子招招手,說:“走吧。”言罷,父子二人當先而行,王伯挎上一大一小兩個包裹隨後跟著就出了客房。大中午的,正是用餐時候,沿途樓內人來人往,旅店大堂了,也是觥籌交錯,人聲鼎沸,還有數桌多人竟一腳踩凳站起,麵紅耳赤,用力對向揮手駢指,口中念念有詞:五魁首啊、八匹馬啊,卻是在手談不已。王伯和客棧掌櫃點了點頭,打個招呼,父子二人竟是不理,徑直出得這喧鬧的客棧。
出得樓外,見一人正牽著自家馬車在一旁靜候,王伯趕忙快走幾步,行至馬車前,一邊把行李在車轅處放好,一邊向負韁而立之人道謝:“多謝了,老哥,你受累。”那人告辭後,王伯伺候著父子二人在車裏坐定,方上了車架,揚馬揮鞭,往下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