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字數:8861   加入書籤

A+A-




    ——咒術師的盡頭,是同伴的屍山血海。
    “夏油?夏油?”
    夏油傑睜開眼,他看見了雪白的天花板。
    是醫務室?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視線朦朦朧朧的,頭痛得要命。
    “夏油?醒了嗎?”
    “……”
    這是怎麽了?
    一些畫麵閃過腦海,他猛地坐起來,就要往床下翻。
    “夏油!”
    “前輩!”
    幾雙手七手八腳地扶住了他:“你現在還不能——”
    “放開!我要去找悟!”
    ……對,他們在執行星漿體的護衛任務。就在剛才,理子、理子就在他的麵前被……
    那個家夥,為什麽能進入薨星宮?悟呢?悟在哪裏?
    ——“五條悟已經被我殺了。”
    不可能,胡說八道,悟有無下限,一般人根本傷不了他!
    他撐著同伴的手站起來,勉強看清了室內的情況。
    他帶著惶恐,一張一張地辨認著眼前的麵孔。
    家入硝子,灰原雄,七海建人……大家都在。但是悟呢?悟在哪裏?
    不安在蔓延,像是一腳踩空。
    他喊了出來:“悟在哪裏?他受傷了,我要去找他!”
    室內的氣氛一片死寂。
    夏油傑喘息著,覺得身邊的氧氣逐漸稀薄,同伴們的麵孔模糊、扭曲起來。
    他在停屍間裏嗎?如果不是的話,為什麽會那麽冷?冷到他全身都在發抖。
    有誰的啜泣聲響了起來。
    “夏油。”硝子用那雙總是顯得很冷清的眼睛看著他,“冷靜下來,我帶你去見他。”
    於是他們走進了真的停屍間。家入硝子像是拉開抽屜一樣,拉開了一個小小的隔間。
    五條悟,他的同期,摯友,一直以來暗戀著的人……就那麽毫無生氣地躺在方寸的格子裏,那雙像天空一樣美麗的眼睛徒然睜著,呈現出無機的玻璃質感。他的頭上,腹部,腿上全是利器造成的貫穿傷,但沒有血。血已經流幹了,他死了。
    夏油傑哆哆嗦嗦地去拉他的手,仿佛握住了一塊冰。他不死心,魔怔了一樣想傳遞一點溫度過去,他試圖掰開五條悟的手指握住,但沒掰動。
    他又摸索著去碰屍體那致命的,喉嚨間的創口,指間傳來了冰沙一般的觸感,好像隻摸到了一團凍肉而不是他愛的人。
    耳邊好像聽見了誰的嘶吼,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從自己嘴裏發出來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切感知都在離他遠去,夏油傑抱著冰冷的屍骨,任由自己沉入黑暗裏。
    —
    “傑,傑——你怎麽了?”
    夏油傑睜開眼,他看見了宿舍牆上的遊戲海報。
    一隻手按在他的額頭上,五條悟盤腿坐在他麵前,一雙眼睛在黑暗裏貓一樣忽閃忽閃的:“剛才突然叫得好大聲——嗚啊。”
    夏油傑猛地翻坐起來,哆哆嗦嗦地去碰他的脖子。手下是溫暖的、肌理分明的皮膚,能感覺到令人安心的脈搏。
    夏油傑凍僵了一樣挨上去,湊到他的心口去聽他的心跳。
    五條悟任他摸任他抱,像一隻疑惑的大貓:“臉色很糟糕哦,傑,還好嗎?——啊,脖子這裏嗎?這裏早就被治好了,我學會了反轉術式,你忘了嗎?”
    夏油傑抬起頭,有點糊塗地和他對視。那份徹骨的絕望仿佛還殘留在身體中,但他又隱隱約約覺得現在的發展才是對的。
    沒錯,悟學會了反轉術式,他沒有死在那個家夥手下……悟是最強的,他不會死。
    那隻是一個噩夢而已。
    “好了好了,去換個衣服吧。這樣睡覺會感冒哦。”五條悟推著他下床。
    夏油傑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他打了個冷戰,但這份真實感讓他安心。
    但還有什麽東西殘留著,心髒在空落落的跳動。要是一個人度過的話,這個夜晚一定會漫長又可怕吧。
    明明這樣說顯得太軟弱了,但夏油傑還是忍不住開口:“悟,今天在這裏睡可以嗎?”
    五條悟很爽快地比了個ok:“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吧,你睡傻了嗎?傑。”
    夏油傑無奈一笑。
    星漿體任務都結束那麽久了,還做那種夢,確實挺傻的。
    “快點啦,明天還有任務呢。這次又是兵分兩路,真是的,他們要把我們拆開來用到什麽時候?”
    “沒辦法,夏天就是這麽忙的啊……畢竟悟很強,自己一個人也可以。”
    沒錯,悟成為了‘最強’,他一個人就能解決所有的事,他這個搭檔已經不是必要的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過任務了,悟的進步一日千裏,已經把他遠遠拋在了後麵。
    這件事平時會讓他感到焦慮又失落,但此時卻如同一塊巨石一樣,壓住了他搖搖欲墜的內心。
    五條悟似乎還是很不爽,抱著被子哼哼唧唧的。
    夏油傑笑著過去拍拍他的腦袋:“好啦,睡啦。明天回來給你帶伴手禮。”
    被拋下也沒關係,漸行漸遠也沒關係……隻要悟好好的就行。
    悟會一直好好地走在光明的路上,哪怕他離開了,哪怕他不在了……
    懷抱著這樣的希望,夏油傑在摯友的身邊沉沉睡去。
    夏油傑睜開眼,他看見清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塵埃在光影間遊弋。
    旁邊沒有人,悟應該已經走了。自從學會反轉術式後,那小子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了。
    之後得說一下他才行,畢竟反轉術式再好用,人也會感到疲憊、也會需要睡覺的。
    夏天的任務總是那麽多,夏油傑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馬上就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等到他回到高專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夜蛾和硝子都在教室裏。
    女同學咬著一支煙,黑眼圈耷拉在她那張年輕的臉上,顯得很憔悴,她呼出一口氣,突然沒頭沒尾地問:“夏油,你去哪了?”
    這話問得實在奇怪。
    但夏油傑沒有多想,隻是把伴手禮挑出來,分給他們:“嗯?我去做任務了啊。”
    硝子沉默下來。
    夏油傑把三個袋子放到她麵前:“這是七海和灰原的,他們回來的時候我不知道還在不在高專,麻煩你轉交一下。”
    他手上還有一個袋子,是最近學生間非常流行的甜食。
    “……”硝子垂下眼睫,安靜地把煙從嘴邊拿下來,掐滅。
    “話說回來,悟呢?”夏油傑最後問道,“悟的任務地點應該不遠,他還沒有回來嗎?”
    “……”
    空間因為這句話而凝固了。
    “傑,”夜蛾仿佛念出那個名字都艱難萬分似的,但每一個字都很清晰,“悟已經不在了。”
    “嗯?”夏油傑沒反應過來,連慣常溫和的微笑都沒來得及消失,“他出去玩了嗎?”
    “……”
    不對,有哪裏不對。
    不知從何處來的寒氣悄然彌漫,夏油傑的臉被凍住了。
    目之所及的教室扭曲了起來,暖色調的牆壁變成了刺眼的白色,黑板變成了透亮的窗戶,桌椅變成了解剖台。
    哪裏都不對。
    為什麽這麽冷?他在教室?還是解剖間?
    班主任和女同學安靜地看著他,他們臉上帶著哀悼般的表情。
    硝子說:“夏油,五條已經死了,在星漿體任務中,你也差不多該走出來了吧?”
    “別開玩笑了,這不可能!”夏油大聲反駁道,“我跟悟昨天晚上還是一起睡的,你們看!”
    他們來到五條悟的宿舍門口,夏油傑打開房門,近乎急迫地想要給他們展示悟昨晚存在過的證據。
    但房間是空蕩蕩的房間,隻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床頭上的遊戲海報被人撕了一半,露出光禿禿的牆壁。
    屬於五條悟的私人物品全部消失了,那股冷冷清清的氣息,就好像那個曾經住在這裏的鮮活又鬧騰的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夏油傑後退了一步,“不對……我知道了,這是夢,我還在做夢……”
    身後的兩道目光像針紮一樣,夏油傑知道自己在外人看起來也許像個瘋子,但是不對,這不對。
    悟沒有死,悟不會死。
    “悟學會了反轉術式,他活了下來!”夏油傑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但硝子和夜蛾隻是站在原地,悲哀地看著他。
    “……”
    不對,這不對。
    他想起了更多細節:“硝子,你還記得全自動無下限嗎?悟喊我們一起測試過的,可以自動識別有傷害的物體……”
    更多回憶如同決堤一般湧現出來。
    興衝衝地拉著他們測試新技能的悟、關心地問他是不是瘦了的悟……痛苦又憤怒地追上來質問的悟,還有最後的最後、麵無表情的悟。
    他們的故事沒有在這裏停止,悟沒有死。
    死去的人,該死的人是——
    周圍的景象像玻璃一樣破碎了。
    夏油傑睜開眼,他看見了黑色的巷子。
    曾經的高專逃生通道的盡頭,站著一個五條悟。
    是了,這才是‘正確’的。
    夏油傑感到自己捂著肩膀踉蹌了一步,靠著牆壁緩緩坐了下去:
    “來得好慢啊,悟。”
    他的眼睛貪婪地盯著五條悟。
    並非他所熟悉的少年、而是長大後的五條悟。他的麵孔和高專時期幾乎沒有區別,還是一副能冒充高中生的好相貌,但是神態已經和高中生大不相同了
    此時,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顯現出一種讓人心痛的成熟。
    夏油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讓悟親手殺了他,實在是一件非常過份的事情。
    但這件事不是不能過去的,就好像名為‘夏油傑’的人對五條悟來說也並非不可或缺。
    可是對夏油傑來說,悟是唯一的一個。
    如果有一個人能使他停止追尋‘大義’的話,那個人隻能是五條悟。
    “因為這個世界,無法使我真心地笑出來。”
    五條悟抿了抿唇,那模樣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
    夏油傑意識到自己的話傷害了他,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好像總是帶給悟一些糟糕的體驗。
    在這一切變成詛咒之前,他看見五條悟蹲了下來。
    “傑,——,——。”
    夏油傑有點發愣。
    好近。
    悟的藍色眼睛,就好像天空近在眼前。
    回過神來,他露出了此生最輕鬆的笑意:“……都最後了,好歹再說些詛咒的話啊。”
    啊,無所謂了。大義,惡意,一切都無所謂了。
    盤星教的家人們都已經安全撤離,他有給大家安排好後路。而悟在他死去以後,大概會有一個很好的、光輝燦爛的一生。
    這就很好了。
    他閉上眼睛,陷入永恒的安眠。
    永恒的……安眠。
    ——滋啦。
    “傑。”
    有人在叫他。好熟悉的聲音。
    “傑。”
    悟?為什麽……
    “傑。”那個刻入骨髓的聲音說,“你還要任人擺布到什麽時候?”
    夏油傑睜開眼睛,他看見了慘烈的戰場。
    在戰場的中央,是一具慘烈的屍骨。
    因為無下限的原因,悟總是很幹淨,身上一塵不染。但現在,他的屍身斷成兩截,血和塵埃凝固在雪白的頭發上,髒兮兮地結成一綹一綹的。那雙能倒映天空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像玻璃珠一樣,映不出他的臉。
    “……”
    夏油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星漿體事件後,他經常做噩夢。
    有時夢到死去的理子,有時夢到那些為理子的死亡鼓掌的家夥,更多的時候,他會夢到悟的屍體。
    慘烈的,不成人形的,血淋淋的……
    白天遇到的一切都能作為參考,素材很豐富。
    畢竟隻要咒靈還存在著,隻要戰鬥還在繼續著,作為咒術師就隻有一種結局。
    從入學開始,夏油傑早就有這樣的覺悟,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五條悟有可能會死這件事。
    理由有很多。悟很強,無下限是無敵的,而且無論如何,他會一直在悟的身邊,他們是最強的。
    伏黑甚爾給了他一記耳光。
    不再是無敵的無下限,不再是最強的‘我們’。
    悟獨自一人成為了‘最強’。
    ——“那就把一切都交給他不就好了嗎?”
    當然不行。
    但他說不出口,因為他已經再也幫不上悟什麽了。
    那就去做點別的事吧。去想辦法結束這永無休止的一切吧,去一條路走到黑吧。
    看看有沒有那麽一點點可能性,創造一個能讓咒術師、能讓悟幸福生活下去的世界。
    他是這麽想的。
    然後他一敗塗地。
    夏油傑跪倒在五條悟的屍體麵前,想要合上他的眼睛。
    但他什麽也沒碰到。
    血色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