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 質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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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女子,身無分文,又是這麽個嚴寒天氣,能去哪裏,出了這個客棧都不能活,即使勉強活下來,很有可能還沒走遠,便被人拐了去。
    為今之計她要攀附上他,這是眼下唯一的出路。至於以後該當如何,她想不了太遠,走一步算一走罷。
    江念微垂著頸:“我已無處可去,可否暫先留我些時日。”
    江念視線所及處,是他擱於桌上輕輕點動的指,就那麽有一下,無一下地點著,散漫隨意。
    “我為何幫你?”
    “因為……除了你,沒人能幫我……”
    呼延吉執茶杯的手一頓,目光從杯沿擦過,看向茶杯後虛化的女子,頭往旁邊一歪,帶著一點點頑意:“我身邊不留無用之人。”
    江念知道,他這是鬆口了,忙走到他跟前,斂衣屈膝表忠心:“我願跟在……身邊,盡心盡力伺候。”
    “主人”二字她始終有些說不出口。
    “稀罕事,你肯屈下身段為奴?”呼延吉斜睨著女人。
    “我願……婢子願意……”
    “起罷。”
    江念依言起身,見呼延吉端坐於桌前,雙手架放在腿上,似乎在等著什麽,猛然間會過意來,腦中快速回想著,從前府中下人怎麽伺候她用飯的。
    於是走到麵盆前淨過手,拭幹,再次回走到桌前,小心且生澀地替呼延吉添飯、布菜。
    江念端起一個淺口白釉碗,執筷揀了幾樣菜放於碗中,擱於呼延吉麵前,她不知道他的口味,隻能試著揀幾樣,若他不喜歡,她再重新挑揀。
    呼延吉乜斜一眼淺口碗裏的菜,置之不理,隻自己伸筷夾菜,江念抿了抿唇,按下一絲無措的難堪,又殷勤地替他添了一碗湯,表麵看似平靜,實則心裏緊成一團,直到呼延吉嚐了一口湯,這才緩緩鬆了口氣。
    男人手拿湯匙在碗中攪動,清亮的湯汁騰著熱氣:“可還記得從前也是這般,隻不過那個時候,你在門內,我在門外。”
    江念手指一顫,她當然記得,那些不曾在意的過往,如今變得異常清晰,也是她不願憶及的,可越不願想,它們就越往外滋冒,像是封存的酒甕,年久失修,破了,朽了,裏麵發酵的陳釀掩不住,驅不散……
    那年,那日,她從郊外遊轉回城,聽聞福瑞酒樓從外請了一個廚子,便沒回府,徑往福瑞酒樓去了。
    秋水替江念戴好帷帽,在幾個丫鬟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前呼後擁中上了二樓,剛落座,取下帷帽,重新理好鬢發,先是響起“篤,篤”的敲門聲,接著下人傳報。
    “娘子,小郎君求見。”
    阿弟?他也在福瑞樓?江念忙讓下人將他迎進來。
    不多時,進來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隻見其眼如點漆,麵白如玉,頭頂兩髻,用金環箍著,一進來便是笑,頰上牽出兩個淺淺的窩。
    少年叫江軻,江家獨子,比江念這個親姐小五歲,與呼延吉同歲。
    “阿姐。”
    江軻先是上前行禮。
    江念起身讓座,笑道:“怎的也在這裏?”一麵說一麵倒了一杯花茶遞於他。
    少年接過,仰頭喝了,隨意坐下:“阿吉叫了我出來,他還在外麵候著呢。”
    說罷,江軻對秋水吩咐道:“去,把吉小郎君請進來。”
    秋水看了江念一眼,不動身,等她示下。
    “吉小郎君同你一道在這樓裏?”江念問道。
    “可說巧,先是他來尋我,說這樓裏新來了一個外海的廚子,另邀了田家二郎和吳家大郎,還有幾個世家子弟,置辦了一張大席麵,正吃得好呢,他給我睇眼色,我這才知道,阿姐也來了。”
    田家家主任戶部主事,吳家家主任兵部主事,一個管財,一個管兵,皆是實打實的權臣,而這些家族的背後又同皇室宮闈牽連。
    想不到當初那個孤落無依的小兒,如今也在京都立住了腳,同這些眼高於頂的貴戚王孫打成了一片。
    江軻見秋水立在那裏不動,眉眼一凝,十歲出頭的小少年,已有幾分淩人的架勢。
    “蠢丫頭,讓你去請吉小郎君進來,隻顧站著不動。”
    江念壓了壓手,讓秋水退去一邊,對江軻道:“這麽大的人了,怎的還是直莽莽的,你讓他進來,像什麽樣子。”
    “能有什麽,阿吉和我一般年歲,自小喚你一聲阿姐,姐姐弟弟之間有什麽可回避的,誰能說個不是?再說,他都已經候在外麵了,姐姐不見一見?”
    江軻一番話倒把江念說得怔愣片刻,睨他一眼:“說的什麽話兒,不過一個質奴兒,叫我一聲阿姐,我就得應下?你同他稱兄道弟,我不攔著,可別拉扯上我。行了,行了,也別在我這裏嫌著,出去罷。”
    少年嬉笑一聲,心道,“質奴兒”這三個字也隻有您敢說,曾經不是沒人譏嘲呼延吉,可最後怎樣?那些人不是騎馬摔斷了腿就是大病一場,總之沒落到好。
    漸漸的,眾人發現不對,疑心他們的“遭遇”同呼延吉脫不了幹係,卻又苦於沒有實證,總之,再沒人敢輕視於呼延吉,至少表麵不敢——除了他阿姐。
    江軻拿過桌上的一個甜果吃了起來:“姐姐說的是,不去理他,我陪你坐一會兒。”
    呼延吉站在門外,將屋裏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原是他不配。
    房內不時有歡笑聲傳出,那麽近又那麽遠,隻隔了一片薄薄的門板。他在長廊上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不知死活地候著。
    江軻從房內出來時,呼延吉仍站在門外,背著身,雙手反剪在身後。
    “我當你走了,原來還在。”江軻拍了拍呼延吉的肩膀,轉口又問,“那幾個呢?”
    呼延吉轉過身,望了一眼他身後的房門:“才將他們送走。”
    江軻拿手在他麵前一晃:“別看了,走罷。”
    “阿姐不見我?”
    “不見了,也是,如今咱們都長大了,不像從前小子一般沒那些講究,你心思正,可禁不住別人胡猜亂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呼延吉不語。
    江軻認真看了他一眼,語氣陡然一壓:“你小子不會打我阿姐的主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