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貴人指點

字數:7951   加入書籤

A+A-


    話說這日陳斯遠自榮禧堂回返,到得家中自是奮進不已。鑽進書房苦讀一番,夜裏竟挑燈夜讀,直到三更天方才安歇。
    轉天清早提筆試著自個兒破題、承題,結果墨跡暈染紙張,好半晌竟一個字兒都不曾寫出來!
    當下幹脆撂筆,心中罵罵咧咧:他要真是考科舉的那塊料,早在揚州就下場了,又何必來賈家鑽營?
    那律令之類的還能背誦,這八股文非名師指點而不得入門啊。
    屈指掐算,明年就有秋闈,黛玉及笄那一年也有秋闈。就算耍賴皮,他五年之內也得考中舉人,不然林妹妹就要飛了!
    指望國子監裏能學成本事,那是白指望,莫不如拋費重金尋了名師指點,如此也多一些把握。
    隻是他初來乍到,一時間又去哪裏訪名師?就算求上門去,人家收不收還是兩回事呢!
    所謂‘瞌睡來了有枕頭’,正思量犯難之際,忽而外間有人來訪。
    紅玉迎了出去,轉頭兒竟將王夫人身邊兒的玉釧迎了進來。
    陳斯遠納罕不已,出得書房拱手道:“不知太太讓玉釧姑娘來……”
    玉釧笑道:“我不過是個丫鬟,哪裏當得起姑娘?遠大爺往後叫我玉釧就行。”頓了頓,自袖籠裏抽出一封名帖來,說道:“太太眼見遠大爺不易,心下感念不已。昨兒個與老爺說了,老爺便說了幾位名師,來日遠大爺得空遞了帖子,若能入哪位名師的眼,那自是極好;若是不成,太太說再想旁的法子。”
    陳斯遠頓時大喜,笑著道:“正愁不知名師在何處,不想太太就想在了前頭。姐姐回頭兒代我謝過太太,來日得空我親自上門拜謝。”
    玉釧笑道:“遠大爺客氣了。哦,太太還說,遠大爺年歲還小,瞧著身子單弱,不好再走兩府中間的私巷。往後直接在內宅穿行就是了。”
    還有這等好事兒呢?
    陳斯遠又是感謝連連。那玉釧送了名帖、傳了話,旋即告退而去。
    陳斯遠捏著名帖心下琢磨,當即便將王夫人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不外乎對自個兒與黛玉的婚約樂見其成,甚至極力促成。
    他先前還以為因著自個兒是邢夫人的外甥,那王夫人定會對自個兒有成見呢,不想這會子卻因著婚書對自個兒另眼相看。
    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但‘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恒的利益’這句肯定沒錯。
    這婆媳之間鬥法,倒是生生便宜了自個兒這個外人。
    陳斯遠素來寬厚,小丫鬟芸香又是個沒規矩的,方才一直就貼在門外偷聽。這會子溜進來納罕道:“大爺,太太這是……什麽意思啊?”
    紅玉提起雞毛撣子教訓道:“哪兒來那麽多話?太太要如何,莫非還要跟你說原委不成?”
    小丫鬟芸香‘哇呀呀’抱頭鼠竄,一溜煙就跑了出去。紅玉丟了雞毛撣子也是納罕不已,湊過來憂心道:“大爺,太太這一出……我怎麽瞧著別扭?”
    陳斯遠哈哈笑道:“總之是好事兒,你理會那麽多做什麽?”
    紅玉見他不說,便隻好悶在心裏。
    少一時,外頭又有人到訪。這一回來的是鳳姐兒與平兒。
    昨兒個賈璉上躥下跳,可是狠狠得罪了陳斯遠一回……起碼在外人來看是如此。可陳斯遠自家知自家事兒,那婚書就是從賈璉身上盜的,能有如今情形已是僥幸。
    錯非這會子黛玉與寶玉不曾生出情愫,又因黛玉記掛林家宗祧,昨兒個哪裏會定下此約?
    漫說陳斯遠是個假的,便真是陳斯遠,陳家、林家門第天差地別,就算賈家咬牙同意了,隻怕賈雨村那一關也過不去!
    因是陳斯遠心下並不怨恨賈璉,可這麵上卻得扮出憤懣來。
    須臾,陳斯遠迎了鳳姐兒與平兒入內。
    眾人分賓主落座,陳斯遠一直沉著臉,比往日少了許多言語。
    鳳姐兒暗忖,這遠兄弟果然氣惱了。當下起身一福:“當嫂子的這邊廂代你二哥給遠兄弟賠罪了。”
    陳斯遠不敢接,起身往側麵避開一步,拱手道:“二嫂子這是做什麽?”
    鳳姐兒就道:“千錯萬錯,都是你璉二哥的錯兒。他那脾性一上來,不管不顧的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昨兒個也不知發的哪門子瘋……遠兄弟千萬寬宥。”
    陳斯遠歎息一聲,道:“二嫂子言重了。”
    鳳姐兒待其落座,這才解釋道:“也是林姑父先前有交代,他又不知遠兄弟早得了那信……”說著瞧了柳五兒、紅玉一眼。
    紅玉緊忙將柳五兒扯了,遠遠避開來。
    鳳姐兒這才道:“你璉二哥生怕不好與家中交代,這才——他也不是真個兒與遠兄弟鬧別扭。”
    陳斯遠苦笑道:“二嫂子莫說了,我出身寒微,自覺此時配不上。璉二哥有此成見也是尋常……”
    鳳姐兒就道:“我知兄弟心中有怨氣,這當麵賠罪不算,過幾日我擺了酒席,讓你二哥親口道惱。”
    “不至於不至於。”
    鳳姐兒眉頭一挑,道:“此事本就是他的不是,遠兄弟莫管了。”
    鳳姐兒性子爽利,此事就算定了下來。轉而她便道:“是了,昨兒個與太太說話兒,其間說起遠兄弟來。太太見遠兄弟上進,有幾分珠大哥品性,心下就動了惻隱之心。說瞧著遠兄弟單弱,私巷裏穿堂風太硬,往後遠兄弟從內宅行走就好,用不著再繞行。”
    陳斯遠口中感謝,心下卻玩味不已。暗忖,一件事偏王夫人打發人來說了,鳳姐兒又來說,這是何意?
    按鳳姐兒的話分析,先前是王夫人吩咐下,鳳姐兒應承了的。轉頭玉釧又來說……這是怕鳳姐兒陽奉陰違?
    如此說來,此時鳳姐兒是老太太那一邊的。這侄女與姑姑,可沒想象的那般親啊。
    鳳姐兒與平兒略略盤桓便告辭而去。
    陳斯遠眼看時辰還早,再無心閉門造車,拿了賈政名帖,循著名號便要去訪名師。
    他這會子風寒才好,見不得冷風,因是幹脆在馬廄使了銀錢,自有車夫趕了馬車送陳斯遠出行。
    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銀錢砸下去,馬車內有熏籠不說,車夫還尋了狼皮褥子給陳斯遠蓋腿。
    車行出得榮國府,一路往外城尋去。
    馬車裏熏籠升騰,烤炙得陳斯遠受不了,幹脆挑開簾櫳往車窗外觀量。
    不想就這麽一觀量就出了事兒!
    迎麵與一馬車錯身而過之際,便聽得‘咦’的一聲,陳斯遠回頭卻不曾瞧見車中之人。旋即過得須臾,便有侍衛攔住了去路。
    那侍衛拱手道:“車中可是陳公子?”
    那車夫答話道:“車中乃是遠大爺,這位……尊客可有事兒?”
    那侍衛道:“勞煩陳公子移步,我家主人有請。”
    眼瞅著簾櫳挑開,那侍衛伸手一指,便指向了巷子口停著的馬車。
    陳斯遠觀量一眼,心下咯噔一聲。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這侍衛瞧著眼熟,就是上回那貴人身邊的侍衛。
    形勢不如人,且秀才遇到兵,陳斯遠幹脆利落下了馬車,悶頭便上了巷子口的馬車。
    內中依舊擺著屏風,不過這回貴人身邊沒了侍女。內中熏籠適宜,滿室皆是冰片香味。
    陳斯遠歎息著落座,拱手道:“不知貴人可是尋我有事兒?”
    那貴人笑道:“莫慌,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頓了頓,又道:“陳樞良,揚州人士,自幼為大騙子耿俊收養。十二歲時假冒湖州知府之子,詐取鹽商、舉人等,總計九百兩銀錢;十三歲時假冒華亭徐家子弟,詐得杭州府各處織場綢緞一千三百匹……嗬,一年所得千餘兩,想來日子過得極為舒爽。
    我卻納罕了,你為何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來京師,且看樣子竟要考取功名?”
    陳斯遠實話實說,道:“若托生良家,我又何必騙人錢財?當日為揚州乞丐,能不能活過明日都不好說,換做貴人是我可的選?”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不錯,隻怕我也會如你一般。”
    陳斯遠又道:“常言道‘人有失手、馬有漏蹄’,這雀字門並非長久之道。今年師父被人拆穿,生生打斷了腰身,纏綿兩月方才過世。我看在眼裏,心下寒涼,這才生出洗白之意。”
    “洗白?這詞兒聽著新鮮。”
    陳斯遠沉默良久,偏那貴人也不放聲。過得須臾,陳斯遠道:“貴人可還有要問的?”
    貴人道:“你身世過往,我都一清二楚。隻是好奇,你身上可還有旁的本事?”
    “這……請恕在下不解。”
    “會作幾句輕狂詩?”
    “會,想著博個狂生名號來著。”
    “哦,還有旁的嗎?”
    “這……”
    貴人又道:“倘若來日你入了仕,打算如何行止啊?”
    陳斯遠道:“若能進翰林院自是好的,便是不能,也要去禦史台。”
    貴人笑罵道:“奸滑!沽直賣名,以清流博聲望?”
    “是。”
    “原想著你若有幾分能為,本王便是助你一臂之力又如何?奈何你好的不學,非要去學清流那一套……嘖,與國何用啊?朝廷如今缺的是能吏。”
    陳斯遠激靈靈一下,隻聽得那一句‘本王助你一臂之力’,敢說這等話的,絕不是北靜王,隻怕也不是忠順王!
    忽而想起,當今聖人有一幼弟,自小待其親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情同父子。雖如今隻封郡王,可來日親王之位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此人封號燕平,這燕平乃是昌平古稱,此時昌平可是在順天府治下,能得這般封號,可見今上對其信重。
    陳斯遠一心鑽營,哪裏會錯過這般良機?當下就道:“回王爺,在下還懂一些經濟之道。”
    “哦?”燕平王推開車窗,指了指不遠處的鋪麵,道:“既如此,你說說如何將那鬥笠賣空。”
    陳斯遠轉動腦筋,情知此時正是表現的良機。此人既為燕平王,那可是比賈家還粗的大腿!又捏著自個兒把柄,此時不靠上去更待何時?
    因是起身道:“王爺稍待,在下去去就回。”
    當下挑開簾櫳下了馬車,去到鋪子裏與掌櫃的交涉一番,略略思忖便回轉身形重新上了馬車。
    隨即朝著屏風之後一拱手:“回王爺,在下倒是有了些謀劃。”
    “說來聽聽。”
    陳斯遠道:“鬥笠賣價十五文,在下與掌櫃磋商,若包下全部鬥笠,每頂計價四文。店中又有棉帽,作價比鬥笠稍貴。
    在下回頭與城中各家新開商鋪磋商,願為其推廣營生,見效付款。其後雇傭人手在鬥笠上書寫各家店名、噱頭,其後以五文每頂計價,轉售給城中米行。與其約定,每買二十斤米,可送鬥笠、棉帽一頂。”
    那燕平王思量須臾說道:“你這是虧錢啊。”
    陳斯遠笑道:“還沒完,在下賺的,乃是各家新開商鋪推廣之費。此時臨近臘月,但有雪天,小民必戴鬥笠、棉帽。王爺可以想見,當此之時滿街皆是寫了店名、噱頭的鬥笠、棉帽,可不比扯著嗓子吆喝,登報紙廣而告之還有效?”
    “唔,有些道理。”
    還沒完,陳斯遠繼續說道:“如此,隻要過了頭一回,在下便有了信譽。來日再去商談,這推廣費自然要漲一些。隨後春夏送油紙傘,秋冬送鬥笠、棉帽。再養身邊人為掌櫃,發散出去,一路往揚州、杭州、鬆江、金陵、廣州、泉州等繁華之地重複此事……如此,王爺可還滿意?”
    “嘶……”燕平王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屏風乃是四開屏,燕平王探手一撥,嘩啦啦聲響中便收在了一旁。
    陳斯遠此時看將過去,便見麵前之人身披純白狐裘,內裏是大紅的蟒袍,看麵相不足而立,生得俊逸,自有一股華貴之氣。
    陳斯遠掃量一眼,緊忙垂下頭來。
    那燕平王卻笑道:“不想今日竟有意外之得!哈哈哈……陳斯遠,抬起頭來。”
    陳斯遠依言抬頭。
    就見燕平王笑吟吟道:“你既有這等本事,何不早走正道?”
    陳斯遠苦笑道:“人間正道是滄桑啊……王爺怕是不知,我這等白身操持此業,隻怕要不了多久便有權貴登門逼迫。所以在下才一心下場,總要取了功名護身才好。”
    燕平王笑道:“巧了,本王執掌內府,最不怕權貴攪擾。陳斯遠,本王保舉你進內府可好?”
    陳斯遠猶疑了,去了內府自是好的,可林妹妹那約定怎麽辦?
    “不樂意?”燕平王納罕道。
    陳斯遠趕忙拱手道:“回王爺,在下與人有約在先,須得過了順天府鄉試。”
    燕平王眨眨眼,忽而玩味道:“賈家的姑娘就那般好?莫非比那個香菱還要出彩?”
    陳斯遠訥訥不敢言語。好家夥,連香菱都查了……是了,內府有慎刑司,那可是大順的錦衣衛!
    燕平王一笑而過,自袖籠掏出一封帖子來,道:“你人才難得,既然一心科考,本王也不好阻攔。這名帖拿去,得空去外城尋梅鈺誠,那老貨欠了本王天大的人情。有他指點,但凡你不是頑石,有個三兩回順天府鄉試也就過了。”
    陳斯遠恭恭敬敬接了,又問:“這……王爺,不知這位梅先生是——”
    “一個老貨,家傳了一些科考本事,隻是他自個兒是朽木,快花甲了才中進士,走了狗屎運點了翰林。”
    花甲……翰林……梅翰林?莫非是薛寶琴未來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