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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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斯遠說罷,寶姐姐若有所思。道理本就相通,她又如何不懂?寶釵暗自思忖,自個兒三番兩次勸寶玉上進,大抵是因著……不甘心吧?
    她自問賢良淑德,隨便比哪個女兒家又差了哪裏去?偏姻緣自個兒做不得主,隻能與寶玉虛與委蛇,以祈求聯姻後賈家能庇佑薛家大房。
    她這會子方才十四,早年那西廂記之類的才子佳人也瞧過,寶姐姐早慧,又怎會不心生向往?早年還想著得遇良人,自個兒做個賢內助,而後眼看其一路高中,為官作宰。
    奈何形勢不由人,到得如今隻能選了寶玉去,寶姐姐便一心想要將寶玉變成自個兒覬覦的模樣。奈何人的天性早成,所謂三歲看到老,寶玉本就是個沾花惹草的公子哥習性,生來就享有榮華富貴,又怎會對那功名利祿上心?
    隻怕非得遭逢巨變,方才會改其心性。
    寶姐姐便歎息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
    陳斯遠笑著沒言語,抬眼見有一抽條桂枝探出牆外,探手便折了下來,隨即俯身在牆角寫了一行字跡。
    “無人扶我青雲誌、我自踏雪至山巔。”
    寫罷,陳斯遠擺弄著桂枝笑道:“贈與薛妹妹以做自勉。”
    寶釵輕聲道謝,旋即蹙眉道:“可惜我生了個女兒身。”
    這世道,又哪裏允許女子拋頭露麵、操持外間營生?
    聽聞晚明時江南風氣極為開放,有女子扮了男裝拋頭露麵、打理營生不算,還專門尋了俊俏書生、和尚同宿同棲,時而起社,誇誇其談、指點江山。曆經百年,如今江南風氣又有恢複,有紈絝穿妖服,女子扮男裝。
    可說到底也隻是江南一隅,大順各地風氣依舊保守,女子三從四德、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寶釵從不會違逆大勢,隻會順勢而為。
    陳斯遠便思量道:“如今宮裏有賢德妃,老太太又逐漸不理事兒,待來日太太真個兒掌家,想來薛妹妹與寶兄弟的婚事定會水到渠成。至於旁的,卻是不好奢望了。”
    這話說過,寶姐姐頓時愈發眉頭緊蹙。
    卻是今兒個慶生時,薛姨媽私底下與王夫人提了一嘴,道寶釵明年便要及笄,寶玉雖年歲還小,可這婚事是不是先敲定了?
    本道王夫人會應承下來,誰知王夫人推說老太太心思莫測,寶玉又年歲小,此事暫且還不好定下。
    慶生宴散去,薛姨媽頓時犯了心思。她與王夫人乃是親姊妹,誰還不知道誰了?
    先前借銀子的時候說的千好萬好,如今忽而推諉起來,薛姨媽哪裏不知王夫人生了別樣心思?
    仔細一琢磨也是,元春封了賢德妃,若來日晉了貴妃,寶玉雖得不了多大好處,可也算貨真價實的國舅。堂堂國舅,娶個商賈之女,沒得讓人笑話。更不用說,薛家的婚約裏還有旁的約束。
    薛姨媽方才後悔不迭,直言‘早知如此當日借銀子時就該將大事敲定’。
    寶姐姐聽了這話心下愈發惆悵,又因先前寶玉拂袖而去、一直不曾回返,苦悶之下這才撇下鶯兒自個兒到得外頭遊逛。
    寶姐姐心思通透,知曉薛姨媽說的在理,隻怕王夫人果然生了另攀高枝的心思。
    可憐她自詡賢良淑德,從前還有個黛玉攔路,如今沒了黛玉,親姨媽竟也瞧不上她!這讓寶姐姐如何自處?
    奈何此事隻能埋藏心下,不好往外吐口。寶釵瞥了一眼長身而立、笑吟吟觀量桂花樹的陳斯遠,心下忽而生出一股子衝動來。麵前之人讀書知禮、奮發上進,錯非家世拖累,可謂難得的良人。
    最要緊的是不知為何,此人好似每每便能猜中自個兒的心事。時而過來故意氣自個兒,時而又好意安撫……雖然想起來就可惱,偏生寶姐姐心下又恨不起來。
    錯非薛家等不得,可不比那勞什子寶玉強了百倍?
    好似留意到寶釵的目光,陳斯遠忽而扭頭觀量,二人視線略略一錯,寶釵緊忙低頭避過。轉而道:“是了,還沒謝過遠大哥送的脂粉盒呢,瞧著很是可心。”頓了頓,又道:“那日……紙鳶落在遠大哥院兒裏了?”
    “嗯,被芸香得了去,寶貝得什麽也似,這兩日尋了人重新描畫,說是待來日天光好便去園子裏放起來。”
    “哦。”寶釵略略失落。
    陳斯遠便笑道:“我也不好說那紙鳶是薛妹妹放的……不過那紙鳶瞧著褪色許多,想來薛妹妹喜歡得緊,不若來日我重新給薛妹妹做一個?”
    寶釵訝然,失笑道:“遠大哥連紙鳶都會做?還真個兒是多才多藝。”
    陳斯遠自嘲道:“這算什麽?走馬飛鷹、鬥雞遛狗,隻可惜我家世不好,我若有寶兄弟那般家世,定比他頑得精致。”
    見他說得認真,寶釵不禁掩口笑了起來。
    陳斯遠偏頭道:“薛妹妹不信?”
    “我自是信的,瞧先前那瓷人,如今的錫器,便知遠大哥從前心思大半都在這些精巧物件兒上。”
    陳斯遠便歎息道:“可惜我前世頑得還不夠精巧,不然此一世又何必這般費盡心力。”
    他若是學的是理科,知道怎麽造蒸汽機、紡織機,那燕平王定會拿他當寶貝一般供起來,莫說是費盡心思的鄉試,便是公侯也唾手可得啊。可惜啊,他學的是營銷。
    寶釵隻當他在說笑,便順勢道:“遠大哥還記得前世?卻不知前世是個什麽情形。”
    陳斯遠略略思忖,扭頭正色道:“與如今大差不差,不過是百姓能吃飽肚子罷了。”
    他當過一陣乞丐,又跟著恩師四下遊走設局,富貴人家接觸過,下頭的百姓自然瞧得更多。
    此時鄉下人家娶不上媳婦的比比皆是,拉幫套可不是建國前就有的,此時早已有之。
    放在此時,女子便是一種資源,權貴人家窮奢極欲,撒出去大筆銀錢四下采買,自是將生得美貌的女子搜羅殆盡。
    便是僥幸殘存的嫁了鄉下漢,也不見得是一樁好事。左鄰右舍豔羨,富貴人家覬覦,一個不好就會落得家破人亡。
    醜妻近地家中寶,駱駝單走羅鍋橋。話糙理不糙,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貧瘠之地生出的嬌豔之花,必定有毒。
    不信?那柳燕兒不就是這般?因著有幾分姿色,入不得權貴人家為妾室,又不甘嫁給尋常糙漢,幹脆紮火囤、仙人跳為自個兒謀富貴。
    至於前世……好似更不堪?大抵是此世尋常女子好歹有點自知之明,因為見識少;前世則是見識太多,完全沒了自知之明,甭管自個兒什麽德行都當自個兒是寶姐姐、林妹妹了。
    某種不大好的心緒湧上心頭,陳斯遠一個激靈,正色與寶釵道:“嗯,還是此時更好些。”
    “為何?”寶釵不解問道。
    “起碼沒那麽多將自個兒當天仙的普信女。”
    寶釵認真思索了下,才大抵明晰‘普信女’是何意,頓時掩口而笑:“莫非遠大哥前世托生在晚明不成?”
    陳斯遠正要回答,忽而聽得梨香院裏傳來鶯兒呼喚寶釵的聲音,陳斯遠便道:“薛妹妹要回去了,我也該回了,不如下次再與薛妹妹說?”
    寶釵頷首應下,便見陳斯遠拱手作別,她緊忙屈身還禮,待起身,便見陳斯遠邁開大步已然去了。
    瞧著其身形掩去,寶釵兀自嘟囔了一嘴‘普信女’,麵上古怪,心下苦悶卻比先前紓解了許多,當下答應一聲,這才挪步回了梨香院。
    說是下次,可餘下來十來日二人卻始終不曾得空相見。
    陳斯遠轉天先去瞧了眼甄封氏,見其風寒略略好轉,奈何咳疾不止。問了大夫,大夫隻道甄封氏常年勞累,身子虧欠得厲害。
    陳斯遠舍了銀錢,央丁郎中開了好些滋補的藥物,又與香菱一道兒陪著甄封氏用過晚飯,這才回返榮國府。
    其後幾日陳斯遠再不得空,一來課業忽而加快,陶監丞尋了其一遭,私底下將一份考題透露了出來。
    陳斯遠頓時如臨大敵,費盡心思做了八股文,回過頭來又見其狗屁不通,隻得重新寫過。如此再三,眼見月底臨近,陳斯遠再顧不得臉麵,隻得往梅翰林處求教。
    那梅翰林起初還算熱絡,待看了其文章頓時蹙眉不已,思來想去,幹脆叫了兒子梅衝來指點。
    那梅衝果然有幾分能為,修改、指點得頭頭是道,陳斯遠獲益良多,驚道:“梅兄如此見解,可見文章足以下場,不知為何一直不下場啊?”
    梅衝苦惱道:“家父說過,我何時學會了曆法驗算,何時才能下場。”
    陳斯遠也懶得探尋梅家規矩,興衝衝拿了文章回返,又仔細修葺一番。月底時考校,果然出得便是此題。
    陳斯遠故作思忖,花費半日方才寫就,其後又寫了試帖詩一首。他當時還心下惴惴,生怕愧對自個兒的才名。
    誰知考校的博士全然不計較試帖詩。想來也是,這定好了韻腳題目,再是有才情,又有幾人機緣巧合寫出名篇來?大差不差也就是了。
    轉天張榜,陳斯遠果然位列首位。王仲方、江元騫等自是道賀連連,又觀量過陳斯遠的文章,頓時心思各異。
    那江元騫私底下尋了王仲方道:“王兄,雖說各花入各眼,可我瞧著樞良的文章好似——”
    王仲方道:“欠火候?你道博士瞧不出來?奈何樞良破題巧妙,這立意占了先,其後起八股也不用太過花團錦簇,就比尋常文章強了一籌。”
    江元騫一怔,旋即拱手道:“是了,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另一邊廂,陳斯遠也被陶監丞叫了去。陶監丞言語不多,話裏話外都是陳斯遠這回的文章欠缺火候,實在不行幹脆去外頭尋人代筆就是了。若下回還是這般,這頭名可就不好落在其頭上了。
    陳斯遠汗顏不已,拿定心思往後雖要尋人代筆,可自個兒的課業也須得用心了,不然就算僥幸過了鄉試,會試隻怕也過不去。
    不拘如何,二月裏總算積了一分,還餘下七分便能從國子監順利肄業。
    這日陳斯遠自國子監回返時,打發小廝慶愈買了份邸報,回程路上略略觀量,便見其中一條‘著營繕郎代鑫亭遷僉都禦史’,陳斯遠眨眨眼,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營繕郎兼僉都禦史……得,莫說是賈家,便是四王八公也別想從營繕司摳銀子了。
    暗自思忖一番,大抵是燕平王知曉了其中門道,聖上幹脆下了狠手。這禦史以直搏名,以名得位,代鑫亭此人又素來嚴苛、持身極正,等閑拉攏不得。這就等於賈家徹底斷絕了工部的好處啊。
    此事過後,賈家還要迎元春省親,還不知要拋費多少銀錢。嘶……說不得黛玉那家產就留不住了。
    如此,待自個兒八月過了秋闈,那時賈家會如何應對?百般抵賴?又或者是先行應承下來,留待來日除了自個兒或是黛玉?
    有道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陳斯遠兩世經曆的險惡事兒多了去了,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思忖人心。
    猶記得原著中好似王夫人為黛玉換了太醫,被賈母得知後又換了回來……賈母護著黛玉可不單單是祖孫之情,還為著木石之盟。如今那木石之盟被自個兒拆了,誰知賈母還會不會護著黛玉?
    再仔細思忖,賈母要臉,大抵幹不出謀害外孫女的事兒來。倒是王夫人那裏,須得適時點醒,免得王夫人下了狠心。
    又想起幾日不曾到東跨院去瞧邢夫人了,這孕期女子心思最善變,須得防著其拈酸吃醋,於是陳斯遠便吩咐一聲,車行徑直往榮國府正門而去。
    不片刻到得正門,陳斯遠下得車來,快步往東跨院而去。門子引入內中,那餘四便道:“遠大爺今兒個來的不湊巧,大老爺與老爺一道兒去尋珍大爺議事去了。東府尤大奶奶下晌便邀著大太太往會芳園遊逛去了,這會子還沒回呢。”
    這倒是不好再往裏頭去了,陳斯遠便道:“那倒是真個兒不巧了,回頭兒勞煩你知會一聲兒,與姨媽說我明兒個休沐便來。”
    因著月底考校,這休沐挪到了本月初二,恰逢迎春及笄。
    餘四笑著應下:“遠大爺放心,待大老爺、大太太回來,小的一準兒告知。”
    陳斯遠抖手賞了一角銀子,眼見餘四眉開眼笑,這才施施然回轉身形。他自角門進得榮國府,又從馬棚左近角門進了後宅。繞過夢坡齋與王夫人院兒,又從東北上客舍兜轉向西,過議事廳便到了省親別墅正門。
    此時正門雖也有婆子守著,卻並不阻攔陳斯遠自園中穿行而過,遙遙見了禮,便目視陳斯遠入得內中。
    十來日不曾遊逛,陳斯遠入內搭眼一瞧,便見各處建築業已竣工,剩下的不過是仔細修葺。
    陳斯遠緩步而行,兜轉過前方假山翠嶂,迎麵便見省親別墅玉石牌坊前聚集著好些個丫鬟,此時正嘰嘰喳喳朝著內河中指指點點。陳斯遠順勢看過去,便見岸邊停靠著一艘雙層畫舫,其上正有匠人勾勒、描繪,眼瞅著再有幾日便要完工。
    陳斯遠略略駐足觀量,心下暗歎榮國府奢靡,竟將畫舫修在了自家園子裏,真個兒是好大的手筆!
    正思量間,便見對麵有個丫鬟好似瞥見了自個兒,遙遙招手,旋即一溜煙兒也似兜轉過閘橋迎了過來。
    此時陳斯遠才瞧清楚,敢情是邢夫人身邊兒的條兒。
    待條兒到得近前,因著廝混的熟稔了,是以也不行禮,隻攥著發梢笑吟吟問道:“哥兒怎麽往園子裏來了?”
    陳斯遠笑道:“你沒跟著往會芳園去?”
    條兒便道:“會芳園每年都要去幾回,實在沒什麽好瞧的,我幹脆告了假,自個兒來園子裏瞧個新鮮。”頓了頓,又道:“誰與哥兒說的?是了,哥兒方才往東跨院去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道:“都不在,我也不好多留,原還想著往後頭去尋姐姐呢。”
    此時玉石牌坊左近哄笑聲傳來,條兒回首朝著一眾丫鬟啐了一口,這才略顯扭捏道:“哥兒若得空,不若咱們一道兒逛逛?”
    “好啊。”左右無事,陳斯遠便應承下來。
    條兒頓時雀躍起來,引著陳斯遠往西麵行去。此時四下草木抽條,瞧著一片嫩綠,又有早春的花兒點綴其中,徜徉其間真個兒心曠神怡。
    當著一眾人等,條兒略顯話多,偏生二人私底下相處反倒沒了那麽多話語。
    條兒胡亂介紹了各處,待過得一處亭台,眼見四下無人,條兒忽而定住身形,仰起小臉兒來道:“哥兒瞧我今兒個的胭脂——唔——”
    條兒話還不曾說完,便被陳斯遠探手摟在懷裏。姑娘家怯生生瞧著他,吃吃笑道:“哥兒也不怕旁人瞧了去。”
    陳斯遠笑道:“隨便瞧去,正好回頭兒我問姨媽討了你來身邊兒。”
    條兒便道:“也是古怪,先前太太還說要打發我與苗兒去哥兒身邊兒照料呢,偏生這會子又沒了動靜。”
    還能為何?先前邢夫人沒身孕,自然思慮的多一些;如今有了身孕,一顆心倒有大半放在腹中的孩兒上,連陳斯遠都不怎麽招呼了,更何況此事?
    陳斯遠這人缺點一大堆,唯獨一點好,但凡招惹了便要負責到底。因是攬了條兒在亭中落坐,親昵一番,便與其說起了瑣屑。
    條兒一顆心都在他身上,倒是知無不言,說了不少事兒。比如大老爺這幾日極其煩躁,昨兒個也不知怎麽,連嬌紅姨娘都挨了巴掌;
    又比如昨兒個邢德全尋了過來,說是聽聞陳斯遠名揚京師,便來尋陳斯遠一道兒往書寓遊逛。邢夫人氣得不輕,將邢德全大罵一通這才打發了;
    再比如王善保家的與司棋近來總在邢夫人跟前遞小話兒。
    陳斯遠道:“王嬤嬤與司棋說了什麽?”
    條兒坐在陳斯遠懷裏,身形緊緊貼靠在其肩頭,低聲道:“不知為何,王嬤嬤說太太不若將二姑娘養在名下。如此來日也能得個好名聲……左右太太如今不缺銀錢,了不起來日二姑娘出閣時添些嫁妝也就是了。若是……若是二姑娘嫁給了哥兒,那不過是左右倒右手,總不會便宜了外人。”
    “啊?”陳斯遠心下納罕,這王善保家的打得什麽心思?
    條兒又道:“司棋也說了呢,說是哥兒與二姑娘並在一處金童玉女一般,簡直就是天作之合。又說哥兒每回見了二姑娘都要仔細瞧個清楚,二姑娘每回回來都犯思量。”
    頓了頓,條兒貼近陳斯遠道:“哥兒莫非真個兒屬意二姑娘?”
    陳斯遠避而不答,反問道:“那姨媽是如何說的?”
    條兒便道:“起先不過支吾過去,近來好似被說動了。”
    邢夫人如今都是陳斯遠的形狀,且其性子可謂單純,因是陳斯遠略略思忖便知曉了邢夫人的心思。大抵是二姑娘性子軟,好拿捏。若果然嫁了自個兒,還不是由著邢夫人做主?
    便是隱約猜到自個兒與邢夫人的事兒,隻怕也不敢張揚開來。
    陳斯遠頓時哭笑不得,心下暗忖,二姑娘迎春瞧著性子軟,不過是形勢所迫罷了。迎春尤擅圍棋,瞧其平素悶聲不吭,大抵是個能隱忍的性子。可倘若真個兒觸碰底線,隻怕反抗來得比那性子激烈的還要猛烈些。
    此番隻怕是邢夫人想錯了……
    條兒正要說些旁的,忽而聽得石洞方向隱約傳來說話兒聲,條兒駭得緊忙起身,整理了衣裳道:“來人了,哥兒快回吧,我也走了。”
    見陳斯遠扯了其手不肯鬆開,條兒便笑著奉上香吻,這才掩口笑著而去。
    陳斯遠也不停留,起身下了亭台,過了花棚、花架,沿著曲徑前行往石洞而去。誰知距離石洞還有十來步,忽而聽得一旁草叢裏有女聲叫道:“誰?”
    陳斯遠頓時駐足,旋即便見一女子自草叢間露出臉兒來,瞥了一眼道:“遠大爺?”
    陳斯遠見是司棋,頓時蹙眉四下觀量。眼見四下無人,不由得心下納罕,暗忖莫非司棋在此間解手呢?
    旋即便見司棋羞答答起身,身上衣裳齊整,說道:“我,我瞧見個蟲兒有趣,便逗弄了一會子。”
    實則她方才就在玉石牌坊左近,瞥見陳斯遠與條兒一道兒往這邊廂遊逛,隨即便反向兜轉過來,又在石洞裏故作言語,這才驚走了條兒。又一時間不知怎麽巧遇陳斯遠,便幹脆伏在草叢裏捉蟲。
    “原是司棋,我還道是誰呢。”
    司棋囁嚅著正要言語,陳斯遠便擺手道:“道謝的話就不用說了,我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司棋也是爽利性子,聞言就笑道:“遠大爺既這般說,我就不多聒噪了。是了,聽聞遠大爺今兒個出考校榜單,想來大爺定當名列前茅吧?”
    陳斯遠挪步上前頷首道:“僥幸,此次名列榜首。”
    陳斯遠停步,略略仰頭瞧了司棋一眼,心下覺著別扭,又往後退了一步。
    司棋頓時咬著下唇道:“遠大爺也不喜我這等身量?說來也古怪,我家中爹媽都不曾這般高,偏到了我這兒一直長個子。”
    不喜?陳斯遠自個兒估量過,他這會子大概一米七,司棋絕對過一米七五了。尤其是,她即便穿著束胸也遮掩不住身前澎湃,模樣也不差什麽,這等顏色放在前世定會被人追捧,偏到了此時惹得士大夫不喜。
    陳斯遠搖頭道:“哪裏不喜了?不用二年,到時就換了你來仰頭瞧我了。”
    司棋麵色舒緩了些,仔細觀量了陳斯遠一眼,道:“嗯,遠大爺瞧著比來時竄高了一截,男子能多長幾年個子,來日定會比我高呢。”
    陳斯遠笑著頷首。二人閑話幾句,陳斯遠正要別過,司棋就道:“遠大爺是要回自個兒院兒?倒是巧,我正要往後頭去尋媽媽……不若咱們一道兒而行?”
    “好啊。”
    陳斯遠應承下來,二人便沿著曲徑前行,進得石洞裏,那司棋正琢磨著如何尋機,不料前頭走著的陳斯遠一時沒瞧清,一腳踩在一塊鵝卵石上,頓時‘誒唷’一聲往一旁趔趄。
    司棋驚呼一聲,緊忙將其扶住。她不幫襯倒還好,偏生這一搭手,陳斯遠頓時控製不住身子往一側栽去。
    二人頓時貼石壁癱坐下來,那司棋兀自將陳斯遠緊緊摟在懷中。陳斯遠隻覺一時間陷在綿柔之中,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道:“你可撞壞了?”
    “沒……嘶,沒有。”
    陳斯遠試圖掙脫,卻覺司棋兩條胳膊緊緊箍著自個兒,他一時間竟掙脫不得。須臾,那司棋驚醒過來,這才倏然撒開手。陳斯遠爬起來,又將司棋扯起,便見其右肩頭衣裳破了些許,倒是不見血跡。
    陳斯遠道:“我一個爺們兒哪裏用你護著?定是撞疼了吧?好在不曾破皮。”
    不想,司棋悶聲說道:“隻要遠大爺無事,我便是搭上性命也無妨的。”
    陳斯遠一怔,抬眼觀量,便見司棋咬著下唇欲言又止,眼中滿是情意。陳斯遠又不是吳下阿蒙,哪裏不知司棋心意?
    當下便道:“什麽死啊活啊的,這話我可不愛聽,你往後也別說。咱們都好好兒的,日子還長著呢。”
    “嗯。”司棋有心傾訴,卻想著主仆有別,自個兒又是二姑娘的貼身大丫鬟,有些話實在不好說出口。便摸索著抽出帕子來,與陳斯遠道:“遠大爺,我……我們姑娘昨兒個偶有所感,就題了個帕子,遠大爺瞧瞧?”
    “唔,洞中暗淡,咱們出去再瞧。”
    司棋道:“遠大爺留著瞧就是了,過後再還我。”
    陳斯遠應承下來,二人不再停留,一路出了石洞,沿著假山上盤道往園子後門行去。
    到得山莊下,自後門出來,司棋這才與陳斯遠分開。
    卻說陳斯遠回得自家小院兒,此時隻紅玉、柳五兒在,香菱還在照料甄封氏不曾回返。陳斯遠略略用了茶點,便進書房溫讀功課。
    忽而想起司棋贈的帕子來,便自袖籠裏抽出來觀量,隻見其上字跡粗陋,果然寫了一首小令:
    二月風剪花似錦,鶯啼紅雨落前村。
    人麵桃花陌上客。藏嬌羞,薄霧輕紗盈脂粉。
    滿腹詩書轉乾坤,翰墨嫋嫋月無痕。
    玲瓏婀娜灼華春。花襲人,彎轉小橋遇郎君。
    陳斯遠看罷蹙眉不已,心道這是二姑娘寫的?以迎春的性子,哪裏敢寫這等少女懷春的小令?司棋隻怕是矯詔啊!
    也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小令,費盡心思謄寫帕子之上,這才尋機遞送給自個兒,還妄言乃是迎春所作。
    陳斯遠略略思忖,幹脆將帕子丟進火盆裏燒了個一幹二淨。司棋因那日恩情心生愛慕,此事本無可厚非,可此舉分明是拖迎春下水,這就有些不大妥當了。
    陳斯遠可不想迎春因此而名聲受累。忽而想起明兒個迎春便要及笄,那要送的賀禮還不曾完工,陳斯遠緊忙又尋了物件兒忙活起來。
    他這邊廂暫且不提,卻說司棋兜轉須臾,眼見陳斯遠回了自家,便從後門又到前頭來。
    一徑出了榮國府,自黑油大門進了東跨院,又過三層儀門進了正院兒。司棋進得西廂裏,便見自家姑娘嫻坐桌案之後,正對照著棋譜打著譜子。繡橘陪坐一旁做著女紅,見其進來,繡橘笑道:“怎地這會子就回了?”
    司棋笑道:“雖說竣工了大半,可四處還不曾雕琢上色,瞧著也是尋常。我陪著姑娘就好,你也快去轉轉。”
    繡橘歡快應下,與迎春說了一聲兒,便顛顛兒往園子行去。
    內中隻餘下主仆二人,司棋湊過來笑道:“姑娘猜我方才遇見誰了?”
    迎春恬淡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哪知你又撞見了誰?”
    “是遠大爺。”
    話音落下,迎春心緒一亂,麵上卻不動聲色,兀自捏了一枚黑子落下。
    司棋笑著低聲道:“方才遠大爺可是問了姑娘好些事兒,還說明兒個一準兒給姑娘預備個別致的賀禮呢。是了,遠大爺說明兒個休沐,姑娘不若下了帖子,也請遠大爺一道兒頑樂頑樂?”
    二姑娘忍不住蹙眉道:“又胡唚,我哪裏好請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