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姊妹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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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炭火殷紅,將耳房裏浸染得紅彤彤一片。
    一聲呻吟,晴雯倏然轉醒。抬眼四下觀量,見外間漆黑,偏生還挑著燈籠,心下不禁納罕,自個兒怎地就睡了過去?
    回想了半晌,方才想起酒宴散去後自個兒犯了瞌睡,自家大爺便打發自個兒先行回房歇息。本待小憩片刻,誰知竟睡死了過去!
    心下懊惱,晴雯掀了被子,挑了燈火照亮,穿了鞋子兀自哈欠不已。這宅中規矩,大抵過了戌時外間燈籠方才會熄了去,料想此時戌時未過?
    晴雯尋了大衣裳裹緊,緊忙往正房尋來。待出得耳房,便有冷風撲麵,激得晴雯一個冷顫,緊了緊衣裳才往正房來。
    不過幾步路,晴雯搭眼一瞧便覺不對。那正房裏燈火通明,想來大爺還不曾歇息。依著規矩,抱廈裏合該有丫鬟、婆子候著,偏生這會子內中一個人影都無……這又是何故?
    待行了幾步,忽而便見內中人影起伏,又隱隱有旖旎之聲傳來。晴雯頓時紅著臉兒啐了一口!
    不問也知,定是大爺又尋了兩個姨娘繾綣起來,無怪抱廈裏沒人候著。想來東府的尤大奶奶一早兒就回去了吧?
    晴雯癟了癟嘴,扭身又回了耳房。心下略略著惱,想著自家大爺什麽都好,就是……就是太過放肆了一些。這男女之事,哪兒有這般恣意而為的?
    二姨娘一肚子鬼心思,瞧著溫婉可人,私底下大爺但有所求,二姨娘都極力逢迎;三姨娘性子疏闊爛漫,偏生這等事兒上比二姨娘還放得開。隻消隔了兩日,不用大爺說,她便自個兒求著往床榻上滾。
    略略腹誹了幾句,晴雯回得房裏,料想今兒個大爺不會招自個兒了,不免心下有些失落。當即脫了鞋子,歪在炕上遐想聯翩——
    她如今雖還是姑娘家,可因著賴大娘送的冊子,又有幾回與陳斯遠夜裏繾綣,自是知了人事兒。
    因是胡亂思忖間,須臾便想起前幾回自個兒被大爺撥弄得好似白日飛升了一般。想到此節晴雯便咬了下唇,不一刻褪去衣裳鑽進被窩裏,又將蠟燭吹熄。那火盆中的炭火將其麵色照得好似沁出血來一般。
    隻一牆之隔,雖有風聲混雜,可那放浪之聲又哪裏阻隔得了?少一時,晴雯合了眼,耳房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晴雯忽而悶哼一聲,口中連呼‘大爺’,隔了須臾又是一聲悵然若失的歎息。
    她睜開眼來略略蹙眉,耳聽得那聲息愈演愈烈,便暗忖,左右不日便要啟程,自個兒能多陪著大爺幾個月呢。
    ……………………………………………………
    正房裏。
    涼意撲麵,尤氏嬌哼一聲倏忽醒來,睜眼便見陳斯遠正滿臉古怪又意味深長的盯著自個兒。
    尤氏頓時心下一慌!驚覺自個兒身上隻一身小衣,她便驚呼一聲趕忙將散落榻上的衣裳抱起,於是身形半遮半掩,比照方才更添幾分韻味。
    陳斯遠探手捂著其口鼻,另一手在唇上豎起食指,又指了指四下。尤氏四下觀量,便見三姐兒就在自個兒身後,二姐兒歪在椅子上,幾個丫鬟七零八落地躺了各處。
    尤氏麵上霎時間騰起紅雲來,蹙眉朝著陳斯遠略略點頭,示意不會聲張,方才窸窸窣窣落地,被陳斯遠引著進了西梢間裏。
    堂中熏籠上煙氣早已散盡,又有冷風自窗縫透入。那三個丫鬟尚無所覺,倒是歪在椅子上的尤二姐忽而睜開眼來,斜眼往西梢間打量一眼,又闔眼假寐,嘴角禁不住牽出個古怪的笑意來,旋即又好似酣睡過去一般再無旁的神情。
    西梢間裏,尤氏裹了衣裳,垂著螓首一言不發。方才忘情之下,舌下含服的解藥竟被她一口吞下!待春風兩度,她自個兒竟疲乏著歪在一旁睡了過去!
    許是陳斯遠對迷煙早有抗性,是以反倒是他先蘇醒過來。待睜眼瞧清楚情形,陳斯遠頓時傻了眼。
    尤二姐倒好說,這女子有了銀錢自會守口如瓶,倒是餘下幾人……虧得還不曾醒來,不然陳斯遠真不知如何收場。
    前幾日賴家方才來了一遭兄弟鬩牆,說不得這會子就會上演姊妹反目。
    這也就罷了,偏生他自個兒心下極為怪異。兩世為人,還是頭一回被個女子給玩弄了……這話兒怎麽說的?
    思量一番,陳斯遠便打濕了帕子將尤氏激醒,叫到西梢間裏說話。
    掃量尤氏一眼,陳斯遠歎息一聲,道:“你從哪裏得來的迷煙?”
    這迷煙隻他與死了的柳燕兒有,他生怕再生出旁的變故來。
    眼見尤氏咬著下唇不言語,陳斯遠蹙眉道:“你可想清楚,我既然能醒,說不得下一刻她們也能醒,到時你該如何交代?”
    尤氏歎息一聲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遠兄弟權當沒這回事就好……那,那物件兒是,是西府大嬸子送的。”
    邢夫人送的?是了,去年雪夜那一回,陳斯遠生怕馬道婆給的迷藥不頂用,幹脆又給了邢夫人一些迷煙,春風幾度這才有了四哥兒……嘖,這傻女人怎麽把這東西給了尤氏?
    見其麵色古怪,尤氏趕忙求肯道:“大嬸子聽說他數年不曾來我房裏,便,便給了我這些。”
    暫且不管邢夫人,陳斯遠又問:“那你為何使在了我身上?”
    尤氏這回沉默了好久,方才道:“前幾日繼母與他和蓉哥兒一直在中路院裏廝混。”
    陳斯遠頓時駭然,尤老娘與賈珍、賈蓉……廝混了好幾日?這,這這……賈珍胃口好也就罷了,怎麽連賈蓉也摻和進去了?帶親兒子與嶽母鬼混數日,莫說是尤氏受不了,隻怕傳揚出去賈珍這爵位就算到頭了!
    陳斯遠倒吸一口涼氣,瞧著又是委屈巴巴、有口難言的模樣,心下多了幾分了然。料想是尤氏怒極,存了報複之心,這才將原本用在賈珍身上的手段用在了自個兒身上?
    想明此節,陳斯遠哭笑不得,真想說一句:他又招誰惹誰了?
    外間傳來窸窸窣窣響動,陳斯遠探頭觀量,見丫鬟春熙翻了個身,咂咂嘴又兀自睡去。情知此時不是說話之時,便與尤氏交代道:“此事容後再說,而今須得遮掩過去。”
    尤氏不迭點頭。
    陳斯遠說道:“你且先在此間,我將二姐兒、三姐兒抱過來。”
    說罷也不理會尤氏,快步到得堂屋裏,先行將尤三姐抱進梢間床榻上,返身又去抱尤二姐。
    誰知方才打橫抄起尤二姐,陳斯遠便見尤二姐雖雙目緊閉,眼皮下的眼珠卻滴溜溜亂轉。心下哪裏不知,這尤二姐是在裝睡?
    不過尤二姐既然裝睡,便不會將此事傳揚出去,至於過後的事兒……不如過後再說,總要先將這會子遮掩過去才好。
    是以陳斯遠將尤二姐也安置在床榻上,又深深瞧了眼床榻裏臥著的尤氏,這才扭身出來,將三個丫鬟依次安置在軟塌上。
    陳斯遠又將尤氏招過來,將一方打濕的帕子交到其手,低聲道:“敷在臉上,須臾就醒。我先去耳房,你快叫醒銀蝶回寧國府吧。”
    “好。”
    聽得尤氏應下,陳斯遠轉過屏風推門而出,須臾到得耳房前,探手推了推,那耳房卻落了栓。
    陳斯遠探手輕叩,須臾便有晴雯在內中問道:“誰?”
    “是我。”
    “大爺?”晴雯訝然一聲,須臾披了衣裳過來開了房門。
    陳斯遠閃身進得內中,晴雯一邊落了門栓,一邊納罕道:“大爺怎地過來了?”
    陳斯遠心下清明,料想晴雯先行回了耳房,是以那迷煙效力早過。過會子尤氏要走,隻怕瞞不過晴雯去……何止是晴雯?那幾個婆子隻怕也心知肚明。
    陳斯遠苦著臉道:“快別提了……我這會子還懵然不已,都不知如何開口。”
    當下扯了晴雯往炕頭而來,晴雯憂心不已,不禁蹙眉道:“大爺可是遇到為難之事了?可有我能幫襯到的?”
    陳斯遠歎息一聲正要開口,便在此時,正房傳來響動。晴雯隨意瞥了眼,隔著玻璃窗便見尤氏正催著銀蝶往前頭去。
    晴雯悚然,扭頭看向陳斯遠瞪眼道:“尤大奶奶?她……她沒走呢?”
    陳斯遠苦笑連連,當下便將忖度的因由簡短說將出來,直把晴雯聽了個瞠目結舌。
    這,這父子兩個與嶽母廝混數日,錯非是陳斯遠所說,晴雯一準兒不肯信。這也就罷了,其後尤大奶奶存心報複,幹脆放了迷煙竟欺負了大爺……
    晴雯惱了,道:“哪兒有這般道理?招惹尤大奶奶的是珍大爺與小蓉大爺,與大爺何幹?她存心報複,隻管尋野男人廝混去,何苦拖累大爺?”
    “別吵別吵!”陳斯遠蹙眉道:“我如今一腦門子官司,正房裏幾個還好,至今也不曾醒來。倒是院兒裏幾個婆子,若是說漏了嘴——”
    這等風月陰私最易流傳,說不得何時就傳到學政耳中。若學政認定陳斯遠德行有虧,隻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功名就不保了!
    晴雯雖心下氣惱,可到底還是緊著陳斯遠。當下思量一番,道:“曲嬤嬤幾個都在後樓歇息,雖能聽見動靜,卻不知內中情形。左右二姨娘、與三姨娘素日裏就放浪,不若推說方才尤大奶奶是在我房裏歇著?”
    說完晴雯自個兒都不信。
    隨即又蹙眉道:“曲嬤嬤口風最緊,大爺私底下貼補些銀錢也就無礙了。至於另外兩個——”
    陳斯遠道:“給銀子封口,等初六帶著一道兒往江南去。”
    這流言蜚語也是有時效的,隻消這幾日不曾流傳出去,陳斯遠領了倆婆子往江南走一遭,一來一回數月,便是翻過年來再有風聲,落在外人耳裏也不過是無稽之談。
    晴雯頷首,緊忙尋了銀匣子,點算一番取了一些碎銀,與陳斯遠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往後頭去。”
    陳斯遠點點頭,那晴雯便披了大衣裳,咬著下唇往後樓尋去。
    過得許久,晴雯回轉耳房裏,不待陳斯遠發問,晴雯便舒了口氣道:“大爺且放心,幾個嬤嬤都是明白人。先前曲嬤嬤最先察覺不對,尋了個由頭領了兩個婆子往後頭吃酒去了,想來那兩個並不知曉。”
    陳斯遠頷首道:“不好大意,還是領了去江南為妙。”
    晴雯將大衣裳疊放齊整,扭身坐在陳斯遠身旁,忽而麵上古怪起來,不禁囁嚅道:“大爺……不回正房了?”
    陳斯遠道:“就在你這兒歇了。”
    “哦。”晴雯應了一聲兒,頓時沒了動靜。
    陳斯遠心下納罕,隻當小姑娘氣惱著呢,身形後仰,雙手支撐,誰知右手正巧覆在褥子上,入手便覺溫涼滑膩。
    陳斯遠起身將右手湊到眼前,那晴雯頓時麵色如血,聲如蚊蠅叫了聲‘大爺’。
    陳斯遠哪裏還不知是何故?當下摟了晴雯在懷中低聲安撫道:“本就是尋常事兒,我又不曾怪你。”
    晴雯紅了眼圈兒道:“我,我覺著自個兒變壞了。”
    陳斯遠附耳道:“偏我就喜歡壞的。”
    溫言細語弄得晴雯耳朵癢癢,心下稍安,兀自羞赧不已。她身形偎在陳斯遠懷裏不肯起身,心中矛盾至極:一邊廂對尤二姐、尤三姐放浪形骸有些厭嫌;待想到自個兒與大爺,不免又遐想連連……
    卻說另一邊廂,尤氏領了昏昏沉沉的銀蝶出了陳家,老蒼頭緊忙將門房中瞌睡的車夫、小廝叫起,進得馬車裏,銀蝶被冷風吹得清醒了幾分,不禁蹙眉道:“也不知為何,今兒個極為困倦,不覺就睡了過去!”
    尤氏心下惴惴,此時亥時過半,回得寧國府還不知如何交代呢。當下隨口敷衍道:“或許又是炭毒作怪。”
    銀蝶恍然,不禁後怕道:“是了,定是如此,我這會子還暈沉沉的呢。奶奶,二姨奶、三姨奶還在房裏,可要提個醒?”
    尤氏又敷衍道:“我方才開窗透了氣,二姐兒、三姐兒都醒了一回,料想睡一宿就無妨了。”
    銀蝶這才鬆了口氣,隨即蹙眉道:“都這會子了……”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尤氏蹙眉惴惴,一時間也沒旁的法子,隻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過得一刻,馬車進得寧國府。尤氏自車中下來,尋了管事兒的問道:“二姐兒高興,扯著我多說了一會子體己話兒,大爺可曾問過?”
    那管事兒的躬身回道:“大爺與小蓉大爺下晌一道兒去了,這會子也沒回來。”
    尤氏頓時暗暗舒了口氣。
    當下隨口問道:“可交代了往何處去了?”
    “這……小的也不知。”
    尤氏見管事兒的欲言又止,頓時心下一揪。若是眠花宿柳,管事兒的自會交代,可偏生推說不知……除了往尤家,還能去了何處?
    尤氏心下原本還有些負罪,待想明此節非但負罪盡去,心下更是愈發惱恨。
    當下囑咐了關門閉戶,便領了銀蝶往東路院正房回返。路上思忖起方才癲狂情形,不禁自個兒紅了臉兒。
    出閣十餘載,本道早知床笫之事,誰知此番才知個中滋味真真兒是銷魂蝕骨!原來這人與人不同,麈柄也不相同,這用起來更是天壤之別。兩回攀上頂峰,尤氏這會子不過是強撐,隻覺身子骨好似要散架一般,偏生又從裏到頭有一股子通透之感。
    待進得正房裏,尤氏倉促洗過,便鑽進床榻裏,卷了被子遐思半晌,俄爾又是一聲歎息。隻可惜……這等事兒往後再難有,借了一回也就罷了,總不能一直借用吧?
    一夜無話。
    轉天辰時,尤氏正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用著早飯,忽有丫鬟金娥來回話:“奶奶,三姨奶自個兒氣衝衝的來了,隻說來尋奶奶說話兒!”
    尤氏心下一驚,強自鎮定道:“許是與二姐兒又拌嘴了,你去將她請了來。”
    金娥應下,緊忙往前頭去迎。尤氏心下惴惴,想起尤老娘所為,憑空便多了一分底氣。當下又吩咐銀蝶與幾個婆子都先行退下,便端坐在桌案後慢慢等著。
    半盞茶光景,門扉‘咣’的一聲撞開,旋即便見尤三姐粉麵含怒而來。尤氏強笑道:“三妹妹來了?銀蝶且退下,我與三妹妹說會子話兒!”
    銀蝶見勢不對,緊忙屈身告退。還不待門扉閉合,隔著屏風便見尤三姐兩步上前探手一劃,便將碗碟一股腦的劃落地上。
    一時間劈裏啪啦,碎了個清脆!
    尤三姐不到卯時便醒了來,旋即便覺不對。那合歡花酒不算濃烈,換做往日便是自個兒飲一瓶也不會醉了,昨兒個怎麽隻半瓶就醉死了過去?
    這也就罷了,與丫鬟春熙、夏竹說過話兒,才知昨兒個這倆丫鬟竟也困倦著睡了過去!
    尤三姐心下生疑,見桌案上還剩下些許合歡花酒,便打發春熙將前院兒的黃狗牽了來。
    尤三姐眼瞅著黃狗不過舔了半杯殘酒,須臾便橫在地上昏睡過去,心中頓覺不妙。
    待轉頭去尋尤二姐,尤二姐存心以此要挾尤氏,想著多少討要些好處,於是說話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尤三姐性子粗疏爽利,卻不是傻的,哪裏還不知著了道?當下又往後頭尋了婆子詐問,隻說昨兒個折騰的有些忘情,生怕為左鄰右舍聽了去。
    便有個不明所以的婆子順嘴說了句:‘都是打年輕那會子過來的,三姨娘有什麽可羞的?昨兒個鬧得動靜雖不小,可巧那會子起了北風,想來也不會傳了出去。’
    尤三姐再也繃不住,也不管耳房裏摟著晴雯酣睡的陳斯遠,胡亂拾掇了,連丫鬟也不領,自個兒便往寧國府而來。
    她心下委屈至極,遠哥哥是她最先相中的,二人情投意合,錯非尤老娘攔阻,說不得她早就成了正室。
    這也就罷了,轉頭尤老娘見陳斯遠發跡,又想著將二姐兒塞過來。幾番計較,二姐兒到底來了房裏。
    如今呢?連那在寧國府做奶奶的大姐也惦記起了遠哥哥……憑什麽?
    再一再二,豈能再三再四?她尤三姐又不是麵人兒,平白無故怎麽就任人拿捏了?
    眼見尤三姐柳眉倒豎,雙目怒睜,腳下不丁不八,雙手叉腰,好似隻待自個兒說一句便要打上來,尤氏蹙眉低聲道:“自家姊妹,有話好好說,你又何必掀了碗碟?”
    尤三姐冷笑道:“唷,你這就錯怪人了,我是想著你做了惡事,心下難免惴惴,這會子又怎能吃得下?嗬——再有啊,誰跟你是自家姊妹?有你這般的自家姊妹?”
    “三姐兒……”
    尤三姐不管不顧道:“那合歡花酒好喝嗎?我卻奇了,你也沒少喝,怎地就沒事兒?原道媽媽一直來打秋風,我心下還可憐你幾分……早知你也是個醃臢的,我就不該管這些糟爛事兒!”
    “三姐兒!”
    “別叫我!”尤三姐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尤氏鼻子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嫁了好人家,自家夫君不去管,怎麽反倒惦記起旁人的了!”
    尤氏心下苦澀又懊悔,更不明白,明明陳斯遠遮掩了過去,怎麽還被尤三姐察知了?事已至此,再是抵賴也無用,說不得激得尤三姐愈發著惱,大鬧起來難免不好收場。
    想著賈珍、賈蓉父子這會子還在尤家,尤氏便道:“安人在府中與那父子倆廝混幾日,不過隔了半日,昨兒個下晌那父子倆又尋去安人家中了!”
    所謂語不驚人死不休。此言一出,竟生生將尤三姐到了嘴邊的髒話給噎了回去。
    尤三姐眨眨眼,兀自不肯信,道:“你,你說什麽?我,我媽媽跟,跟那父子倆?”
    尤氏點點頭,蹙眉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三姐兒好歹聽我說完因由,過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好?”
    尤三姐被驚得心下紛亂,隨即便被尤氏扯著到了梢間裏。
    姊妹兩個落座,尤氏便道:“打上回回來,安人便勸我為自個兒考量,說,說莫不如去廟裏求子。”
    尤老娘做下這等沒起子的事兒,尤氏自不會再口稱母親。她眼見尤三姐麵上茫然,便咬著下唇解釋道:“那和尚廟不是什麽正經地方,安人意為借……借……”
    尤三姐懂了,心下一陣惡寒。她與陳斯遠耳邊廝磨,自是沒少聽陳斯遠說道外邊種種。
    這和尚廟、尼姑庵做下的勾當,三姐兒自然聽過。
    尤氏見其懂了,又道:“便是那日,大爺設了酒宴宴請,安人進了儀門就沒出來,一連好幾日——”略略說過尤老娘情形,尤氏便紅著眼圈兒道:“三姐兒也知我這些年有多不容易。每月不過那麽點月例,大半都被安人打了秋風。大爺又是個說一不二的,這家中上下,但凡看得上眼的,哪個能逃得了?”
    “大爺若隻是在家中胡鬧也就罷了,偏生這回……這回領著蓉哥兒與安人——嗚嗚嗚……”
    尤氏說不下去了,嗚咽著泣不成聲。
    想也知道,尤老娘待在中路院數日不出,隻怕寧國府上下早就傳遍了。若換做是尤二姐、尤三姐,好歹打趣一嘴娥皇女英,可如今算什麽?尤老娘法理上可是尤氏的母親!
    母女兩個共事一夫,這傳出去讓外人如何看尤氏?
    尤三姐驚得說不出話兒來。若換了自個兒,隻怕含怨之下說不得便要抹了脖子!
    好半晌,尤氏才哭哭啼啼道:“我,我也是一時鬼迷心竅……原也沒想著如何,誰知果然點了那香、吃了那酒,我自個兒雖不曾被迷過去,可也被引得把持不住,過後我就後悔了。
    嗚嗚……想著,想著安人的錯兒,再如何也怪不到兩個妹妹頭上。
    三妹妹也知我情形,如今隻怕下頭的丫鬟、婆子都拿我當了笑話。若沒個孩兒傍身,等大爺一去,說不得蓉哥兒會如何待我呢!”
    尤三姐更驚!賈蓉本就是個沒起子的,能與賈珍一道兒與自個兒媽媽……那來日說不得膽子愈壯,連尤氏也不會放過!
    尤三姐到底處事不多,生生被尤氏一招移花接木弄得亂了心思,一時間竟忘了怪罪。
    尤氏哭了半晌,又道:“三姐兒且放心,隻此一次,再沒下回。”
    聽聞此言,尤三姐想起了幾分嗔惱,便癟嘴道:“你胡亂行事又不知遮掩,若是傳出去,你自個兒沒了下場且不說,若拖累了遠哥哥怎麽辦?他來日可是要為官作宰的!”
    尤氏不知具體情形,隻嗚咽著不住頷首。
    尤三姐歎息一聲,瞧著淚人兒一般的尤氏,一時間非但怨不起來,心下反倒生出幾分愧疚來。那尤老娘可是她與二姐兒親娘啊!
    這事兒尤氏臉麵無光,三姐兒臉上又何曾有光了?
    當下與尤氏略略說了幾句話,尤三姐便推說還有要事,起身便逃也似的離了寧國府。
    方才繞到寧榮後街,迎麵便撞上了急急而來的陳斯遠。
    他挑開簾櫳招呼一聲,緊忙下車又拉又拽的將三姐兒拖進了馬車裏。
    陳斯遠不禁頭疼道:“三妹妹可是與……她鬧起來了?”
    尤三姐垂著螓首默不作聲的點點頭,又覺不對,緊忙找補道:“趕了人出去,鬧起來時就我們兩個。”
    陳斯遠頓時暗自鬆了口氣。那尤氏在寧國府日子不好過,好歹能管著自個兒院兒,料想此事不會傳揚開來。
    當下他便說道:“昨兒個真不怪我——”
    尤三姐吵鬧一場,這會子又生出委屈來,隻撲在陳斯遠懷裏啜泣道:“我知道,她自個兒都說了的……要怪也是怪哥哥太過出類拔萃,惹得一個兩個的舍了臉子往上貼。”
    陳斯遠暗忖,得,尤三姐既然知道了,那倒是好處置了。於是說道:“不拘為了名聲還是前程,這事兒都須得遮掩下來。曲嬤嬤是個本分的,絕不會胡亂嚼舌。另兩個婆子不大好說,我有意此番領著一道兒南下。妹妹要是覺著缺人,不妨再請幾個嬤嬤來伺候著就是了。”
    “嗯。”尤三姐應了一聲。
    陳斯遠心生憐惜,摟著尤三姐消肩輕輕拍打,暗忖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事兒往哪兒說理去?
    又生怕三姐兒想不開,他便試探道:“若不然,妹妹隨我一道兒去江南遊玩一番?權當是散散心了。”
    尤三姐心生向往,可念及百草堂營生,到底還是搖頭道:“不成,二姐兒算盤都不曾擺弄明白,我這會子去了,說不得賬目就亂了。”
    見她果然不去,陳斯遠便沒堅持。二人略略說了幾句,陳斯遠便不解道:“你說你大姐圖個什麽?”
    “她?”尤三姐雖不忍說出尤老娘不軌之事,可心下對其鄙夷至極,那旁的醃臢事兒自不會再幫著遮掩。於是豎眉咬牙道:“被我媽媽蠱惑了幾回,眼見嫁進去十餘年沒動靜,便起了借……借人的心思。”
    那詞兒她實在不好說出口,便換著法兒說了出來。
    陳斯遠聽得暗自瞠目,又暗自鬆了口氣。他起先還道是邢夫人那笨女子透了底,又或是鼓動尤氏另覓新歡,不想起因竟在尤老娘身上。
    他不知具體因由,隻是納罕尤氏到底是如何想的,怎麽尤老娘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罷了,此時不好探究,隻能留待以後再說。
    這日陳斯遠小意溫存,尤三姐卻鬱鬱寡歡。
    餘下幾日,除去偷會了一回薛姨媽,餘下光景陳斯遠多在新宅打混。尤三姐到底是個性子疏闊的,不過兩日便好似恢複如初,又忙著雇請了車馬,請了鏢師隨行,定下兩個婆子隨行,預備各色土儀等等,事無巨細,一一過手。
    轉眼便到了初六日。
    昨夜陳斯遠終於留宿榮國府,早起先往各處道別,除去賈母假模假式交代了幾句,餘者不論邢夫人、薛姨媽還是王夫人,無不麵上殷殷。
    寶姐姐不好多說,借故與三春、湘雲等一道兒來儀門相送。黛玉也來了,隻是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裏意味複雜,說不清是何等心緒。
    賈璉出麵送了一程,待陳斯遠乘車到了新宅接了晴雯與兩個婆子,這才被其催促著回返。
    辰時過半,四名鏢師護著三輛馬車自京師出來,朝著東南方向津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