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不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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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斯遠眨眨眼,恍惚了須臾。帶了誰一道兒走?鸞兒?他目光越過晴雯,瞥了眼捧著小肚子飽嗝不斷的小丫頭,禁不住略略蹙眉。
    倒不是因著旁的,隻因鸞兒年歲太小,又哪裏離得了其母照料?轉頭兒一哭二鬧的,實在不好哄勸。
    晴雯知其所想,低聲道:“大爺放心,有我帶著,想來過上一些時日也就好了。”
    陳斯遠思量道:“你媽媽……有難處?”
    “嗯。”晴雯蹙眉點了下頭。
    貧賤夫妻百事哀,素日裏為著一分銀錢都能計較上幾日,更遑論晴雯之母又是帶了個小丫頭改嫁的,其如今的婆家又怎會沒說道?
    陳斯遠正要開口,晴雯之母就苦著一張臉求了過來。
    “陳大爺!”
    她說著便要跪下,陳斯遠顧不得旁的,緊忙探手將其攔住:“大娘有話好好兒說,可不好折了我陽壽。”
    晴雯母頓時跪不下去,便屈身一福道:“也是實在沒法子了,不然頭一回見麵,我也不會張這個嘴。”
    她絮絮叨叨說將起來,卻是自打過了門,那婆婆就極瞧不上鸞兒。蓋因此時婚嫁,男子雖要納彩,可轉頭娘家家卻要加倍奉還陪嫁,而後彩禮、陪嫁一道兒抬到婆家,就算作女子的體己。
    這體己除去新娘子,旁人可動不得半分。
    於是多了鸞兒一個,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不說,來日還要送一份嫁妝,這等賠本的營生婆家哪裏肯?
    於是自打晴雯之母嫁了過來,那刁婆婆便一個鬼主意接一個鬼主意,起先說蟠香寺收小尼姑,不如將鸞兒送了去,待養到年紀大一些再接回來;其後又說有徽班收小戲子,不若將鸞兒送去學戲,來日說不得也能去那高門大戶與人為妾呢;到得月子裏,那婆婆又張羅著將鸞兒送出去給人做童養媳。
    晴雯之母哪裏肯將女兒往火坑裏推?蟠香寺的名聲早就臭了!那戲子可是下九流,好人家的女兒誰肯?還有那童養媳,晴雯之母又不是沒見過,說是童養媳,不過是給人家做牛做馬,她可舍不得!
    晴雯之母麵上綿軟性子卻是剛強的,不拘婆婆如何拿捏也不肯點頭,於是那婆婆一氣之下,趁著其出了月子便匆匆回了家。
    原本還打算著,待出了月子便去做工,如此男人與她合起來一年也能賺將近三十兩,如今她脫不得身,全靠男人撐船賺些銀錢,又哪裏夠花用的?
    那男人本是個好脾氣的,卻因著日用不足與晴雯之母吵嚷了幾回,連帶鸞兒也被其無緣無故的罵了幾回‘賠錢貨’。
    陳斯遠聽罷唏噓不已,所以人窮誌短,為了一口吃食,什麽夫妻、父女情分都要讓在一旁。
    鸞兒坐在小板凳上,眨巴著眼睛懵懵懂懂的看過來,待母親說完,鸞兒便道:“媽媽也不要我了嗎?”
    晴雯之母頓時哭出聲來,扭身將小小的身子摟在懷裏:“媽媽舍不得鸞兒,隻是媽媽養不起鸞兒。”
    鸞兒看著晴雯道:“大姐有錢,媽媽不如問大姐要錢,這樣鸞兒就不用走了。”
    晴雯之母嗚咽著不住的搖頭。
    先前晴雯就說多留些銀錢,可有道是救急不救窮,總不能一家子還要靠晴雯去養活。再者說了,這銀錢留少了不濟事,留多了……隻怕就會惹來禍事!
    晴雯之母能想清楚的事兒,陳斯遠略略思量便想了個分明。當即暗歎一聲,笑著說道:“我瞧鸞兒是個機靈的,大娘若舍得,隻管讓她跟著我就是了。”
    晴雯母大喜,趕忙抹了眼淚,按著鸞兒過來:“鸞兒,快給陳大爺磕頭!”
    鸞兒被按在地上磕了個頭,這次陳斯遠沒攔著。
    雖不曾定下文契,可磕了頭就算定下了主仆之別。陳斯遠便自袖籠裏摸索出兩枚銀稞子來,笑著遞給了鸞兒:“呶,鸞兒拿著。”
    鸞兒懵懂著接過,因著年歲小,拿在手裏也不知這銀稞子是做什麽的。她素日裏隻見過銀錢與散碎銀兩,那銀子大抵發烏,又哪裏有銀稞子這般發亮?
    晴雯母正要按了鸞兒再磕頭,外間便有男聲傳來:“屋裏廂(媳婦),家中來客了?”
    陳斯遠扭頭,便見個短打糙漢邁步進了院兒裏。那漢子一眼瞥見陳斯遠,又瞥見晴雯,頓時怔在當場。
    晴雯母緊忙悄然懟了晴雯一下,趕忙迎出來道:“當家的回來了?”
    漢子點頭,低聲道:“這是——”
    晴雯母道:“這是順天府來的陳大爺,說好買了鸞兒去做丫鬟。”
    漢子眨眨眼,頓時大喜過望,諂笑道:“誒唷,原來是陳老爺,小的給陳老爺作揖了。”
    說著果然躬身長揖,待起身便誇讚起來:“鸞兒雖年紀小,可生得好顏色,陳老爺領回去將養幾年,一準兒出落得標致。這個——”漢子扭頭與晴雯母嘀咕:“——可說了價錢?”
    晴雯母搖了搖頭,那漢子便咬牙伸出兩根手指來:“二十兩,不能再少了。”
    一旁的晴雯氣得身子哆嗦,陳斯遠也嗤的一聲樂了。
    直隸左近五歲的女童頂多三兩銀子,公中采買六歲左近的宮女才五兩銀子,江南雖富庶,可一個四歲的孩子也沒有要價二十兩的道理。
    正待開口,誰知一旁的晴雯啐道:“啐!你這人不老實,拿我家大爺當了怨種不成?不過是四歲孩子,再是好姿容能值五兩?罷罷罷,你既開口要二十兩,想來是沒誠心,大爺咱們往別處看看!”
    說罷扯了陳斯遠就要走。小姑娘鸞兒看得發懵,正要開口,卻被其母剜了一眼,頓時捂了嘴不言語了。
    那漢子趕忙攔下,道:“這個……有道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這二十兩是高了……那十五兩……十兩?十兩如何?陳大爺一看就是不差錢的。”
    晴雯便沉著臉兒與那漢子計較,待須臾方才定下七兩銀子的價碼來。
    當下也不用陳斯遠,晴雯自個兒掏了荷包便將銀子給付了。
    漢子得了銀錢,又甩了包袱,自是歡喜不已,口中道謝不迭。
    晴雯也不搭理漢子,扭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母親,歎息著到得鸞兒身前,俯身道:“妹妹往後跟著我就是了。”
    她扯了鸞兒的手,那鸞兒便懵懂著隨著她往外走。
    一徑到得門前,鸞兒方才反應過來,扭頭哭喊著:“媽媽,媽媽——”
    晴雯母自是掩口流淚,卻強笑著衝其擺手,嗚咽道:“鸞兒乖,隨了大姐去,往後能吃飽飯、穿新衣裳呢……”
    見晴雯扯著鸞兒出了門,晴雯母猶豫了下,到底忍不住追出來觀量,直待眼看著幾人上了巷子口的馬車,她才狠了心回轉。
    那漢子點算著銀子,眼見其泣不成聲,便湊過來笑道:“鸞兒是去過好日子了,你哭什麽?你若舍不得女兒,咱們回頭兒再生一個就是了。”
    晴雯母垂著頭不言語,隻死死攥著衣角。
    另一邊廂,馬車開動,往蘇州回返。鸞兒還在哭鬧著,晴雯哄勸半晌不見效用,不禁有些急躁。陳斯遠思量了下,挑開簾櫳叫道:“慶愈,將你的糖豆給我一些。”
    慶愈緊忙自荷包裏掏出幾枚糖豆,嘟囔著‘我也不多了’,到底還是給了陳斯遠。陳斯遠轉頭塞了一枚進鸞兒的嘴,那鸞兒哭了兩下,忽覺口中甘甜,頓時止了眼淚,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道:“甜!是糖!”
    陳斯遠便將一把糖豆都塞在鸞兒手裏,道:“隻要鸞兒不哭鬧,糖豆都給你可好?”
    “嗯……好!”鸞兒爽快應下,一把攥緊糖豆,果然不哭鬧了。
    晴雯揉著太陽穴舒了口氣。
    陳斯遠觀量其神色,笑著道:“你自個兒還是個孩子呢,哪裏帶得了孩子?待回去不若先請甄大娘與兩個婆子幫襯著帶一陣。”
    晴雯乜斜著白了陳斯遠一眼,那意思:你也知我還小著呢?怎麽夜裏沒見你記著?
    陳斯遠老臉一紅,頓時麵上訕訕。
    於是咳嗽一聲兒道:“可曾給你娘留了銀子?”
    晴雯搖搖頭,道:“先前要留來著,隻是娘不肯收。”
    陳斯遠尋思道:“不急,咱們總還要盤桓幾日,臨行前留了就是。”頓了頓,又道:“不好留太多,免得惹了賊人惦記。”
    晴雯頷首道:“嗯,我自個兒盤算過了,就留二十兩。”
    陳斯遠點頭應下,見鸞兒吃得香甜,便探手揉了揉其小腦袋,又與晴雯道:“過會子扯一些布料,給鸞兒裁幾身衣裳……尤其是棉衣。”
    蘇州都下雪了,鸞兒還隻穿了疊著補丁的夾衣,實在不成樣子。
    待車行進得蘇州城,業已過了未時,陳斯遠一行尋了布莊,各色布料扯了些,有晴雯這個親姐姐在,自是不用陳斯遠為著鸞兒的衣裳費心。
    於是馬車回轉蒹霞街,誰知眾人才進門,那小丫鬟芸香便顛顛兒迎了上來。
    “大爺大……額,這小丫頭哪兒來的?”
    小廝慶愈回道:“晴雯姑娘的妹妹,往後也跟在大爺身邊兒。”
    芸香眼珠亂轉一番,見怯生生的鸞兒年歲太小,也就沒放在心上,隻道:“大爺,頭晌來了人,說是林家的,留了帖子呢。”
    陳斯遠探出手來,芸香緊忙將拜帖送上。
    陳斯遠掃量一眼,落款留了名字——林鴻。
    林鴻?林家人?這是撫台衙門走漏了風聲?是了,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定是林家人得了信兒,這才上趕著尋上門來。
    陳斯遠蹙眉思量。這林家其餘幾房,形似薛家另幾房,又豈是良善之輩?說不好聽的,賈璉領了黛玉回榮國府,好歹還多活了幾年;若留在林家,能不能熬過去年都不好說!
    此時找上門來為哪般?不敢去尋賈雨村,便來尋自個兒這個軟柿子?嗬,有道是裁縫不帶尺……存心不良啊!
    既如此,相見爭如不見。
    又略略盤算,離京至今已月餘光景,此時已是冬月初,還要往金陵、揚州走一遭,若趕在年前回轉,說不得這幾日就要動身。
    拿定心思,陳斯遠不動聲色回了房,待後頭香菱來迎,瞥見鸞兒自是納罕不已。待幾個姑娘家嘰嘰喳喳說了一通,香菱就笑道:“你自個兒還小呢,哪裏帶得了孩子?正巧我媽媽閑得慌,不若讓我媽媽來帶。”
    這一路上晴雯已知小孩子難纏,這會子也不嘴硬,隻悶聲應下。香菱朝著鸞兒招招手,許是瞧著香菱麵善,那鸞兒便笑嗬嗬湊過來讓香菱牽了。
    晴雯頓時磨牙道:“人家招手你就去,我看若不看緊了你,來日便能讓拐子拐了去!”說罷眨眨眼,又後知後覺與香菱道:“姐姐,我不是說你。”
    香菱又氣又笑道:“你啊,往後張嘴須得過過腦子再說話兒。”
    陳斯遠呷了口茶水,思量著說道:“林家人送了帖子,說是後日到訪。我盤算著先行避開,待過幾日咱們就啟程往金陵去。”頓了頓,又與晴雯道:“你這幾日得空便讓慶愈領著去看看你母親。”
    晴雯應下。
    香菱就笑道:“可算要走了,大爺不知,這起初幾日還好,媽媽每日噓寒問暖,把我寶貝得不行。待過得幾日就變了樣子,一會子說我心思笨拙,一會子又催著生孩兒,誒唷唷,可快些走吧,我可受不得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心下自不會信,隻當香菱是不想自個兒為難。
    略略盤桓,眼看過得未時,想起隔壁的邢岫煙,陳斯遠便按捺不住心思,起身獨自往隔壁尋去。
    誰知叩開門扉,內中隻邢甄氏在家,那邢甄氏討好笑著,道:“遠哥兒來的不巧,岫煙才領了篆兒廟裏去送經書……算算一個時辰準回,遠哥兒不若等等?”
    等下去豈不是要與邢甄氏浪費口舌?
    陳斯遠便笑道:“原來如此,那我明兒個再來尋表姐。”
    邢甄氏合不攏嘴地笑道:“遠哥兒明兒個早些來。”
    這一日匆匆而過,隻夜裏晴雯摟著陳斯遠嘀嘀咕咕說了好半晌話兒,有釋然,更多的則是憐惜其母。
    待轉過天來,晴雯一早兒便催著慶愈雇請了馬車,往城外去看母親。
    陳斯遠別無他事,便在房中小憩。待到了辰時,方才施施然往隔壁去尋邢岫煙。
    誰知這回邢岫煙倒是在,卻來了個避而不見,隻小丫鬟篆兒攔在門口,衝著陳斯遠擠眉弄眼道:“陳大爺,我家姑娘今兒個身子不大爽利。”
    陳斯遠隻看篆兒神色便知其中有變,隨口應下幹脆先行回了隔壁。待過得半晌,那篆兒果然尋了過來。
    心虛也似的四下瞧瞧,扯了陳斯遠到廂房廊簷下,這才賣好道:“陳大爺,前兒個太太說漏了嘴,我們姑娘得知大爺有了婚約,心下犯了思量,我瞧著一宿都不大安穩。”
    “就因著此事?”
    篆兒噎了下,又道:“太太好似又說了我們姑娘家世配不上大爺,說是……說是做個貴妾就極好了。”
    誒?這邢甄氏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陳斯遠略略思量,便知此事自個兒不該太過主動,須得邢岫煙自個兒轉過彎兒來,不然來日便是一樁麻煩。
    因是他便笑著謝過篆兒,又摸索出一塊碎銀子來塞過去:“拿去買零嘴吃。”
    篆兒入手便覺一沉,約莫起碼一兩銀子上下,她來邢家可是一文銅錢的月例都沒有的,於是心下大喜過望!
    暗忖這位陳大爺果然出手闊綽,自個兒居中奔走,待撮合了姐姐與陳大爺,姐姐自然得了好歸宿,自個兒往後豈不是也能吃香喝辣了?
    篆兒眨眨眼,緊忙屈身一福:“謝陳大爺賞!”隨即又低聲道:“往後我們姑娘有什麽事兒,我一準兒偷偷告訴大爺。”
    這篆兒瞧著怎麽比芸香還財迷?陳斯遠忍俊不禁,便道:“有什麽事兒隻管報與我知道,來日定少不了你的好處。”
    篆兒不迭應下,這才喜滋滋而去。
    待其一走,那芸香便蹙眉而來,與陳斯遠道:“大爺,那篆兒說了什麽?”
    “嗯?”
    芸香撇嘴道:“不知為何,我總覺著那篆兒心裏藏著奸呢,大爺可得小心,免得被她給唬了去!”
    陳斯遠哭笑不得,暗道:莫非這便是同行是冤家?
    於是開口叱道:“她不過是說了表姐情形,哪裏就礙著你了?”
    說話間陳斯遠探手將芸香發髻揉亂,於是小丫鬟抱頭鼠竄而去。
    待又過一日,陳斯遠果然一早便往玄妙觀而去,本是為了避開林家人,誰知此行卻有收獲。
    陳斯遠進得觀中,便見十來個道人正緩行導引之術,又有幾個道人習拳舞劍。陳斯遠瞧著眼熱不已,當下舍了功德錢,尋了個老道人求教導引之術。
    那道人道號端景,鶴發童顏,頗有仙風道骨之態。
    陳斯遠糾纏半日,那那端景道人實在耐不住纏磨,苦笑道:“善信若隻為修身養性、強健體魄,隻消學了那樁功就好……鄙派樁功時常習練有易筋鍛骨之效。”
    陳斯遠自是大喜過望,也不急著走了,每日來玄妙觀與眾道人習練樁功。待過得幾日,陳斯遠才從個小道士口中得知,這樁功乃是正一太極拳的入門功法,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真假。
    隻是那端景道人看在陳斯遠舍了大筆銀錢的份兒上,到底不曾藏私。親自指點了兩日不說,還將真傳盡數告知。那真傳總結起來不過二十個字:行走似蹚泥、抬手鋒棱起,身動如挾浪,腰脊板似牛。
    待過得七日,端景道人眼見陳斯遠樁功習練得有模有樣,便與其道:“善信既已熟稔此功,完後可不用來鄙觀了。”
    陳斯遠生怕被唬弄了,追問端景道人良久,端景道人哭笑不得道:“善信隻求強健體魄、充盈氣血,又不用學拳法,哪裏要耗費數年之功?”
    陳斯遠這才信了,謝過道人,施施然回返蒹霞巷。
    這一日林家人又來訪不遇,前後兩回,便是傻子也知陳斯遠存心不見,因是那人很是說了些難聽的話兒,芸香學了個全乎,盡數說給了陳斯遠。
    陳斯遠心緒極佳,笑道:“犬吠罷了,不用理會。”
    當下進得內中尋了晴雯、香菱兩個,吩咐道:“如今都冬月中了,明日拾掇行囊,後日咱們便往金陵去。”
    多留了七、八日,不拘是香菱還是晴雯,俱都全了母女情分。香菱且不提,晴雯每日必去城外,還偷偷塞給其母二十兩銀子。饒是如此,小姑娘依舊心下不舍。
    陳斯遠見其神色落寞,便扯了其低聲道:“若你是在舍不得,不若勸你母親和離,而後隨咱們一道兒去京師。”
    晴雯癟嘴道:“我前些時日就說了,還被媽媽罵了一通。”
    陳斯遠便歎息著沒了言語。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還有個繈褓中的孩兒,晴雯之母又哪裏撇得下、舍得了?
    陳斯遠思量一番,又道:“那明兒個你去問問,你媽媽與你繼父可願意隨著咱們往京師去,回頭兒我給他們尋一份活計就是了。”
    晴雯哭喪著臉兒道:“我,我也說過了。媽媽前一日還頗為意動,誰知轉天就隻是搖頭。”
    不問自知,定是那漢子與婆家不願。一則人離鄉賤,貿貿然去了京師,誰知是好是賴?二則晴雯之母不好說明晴雯身份,且如今陳斯遠隻是個舉人,江南本就是文采薈萃之地,漫說是舉人,隨便挑個村落都能瞧見進士牌樓。既是要投靠主家,何苦千裏迢迢去京師投靠個舉人?
    說不得婆家也是存了旁的心思……好比此事是晴雯之母張羅的,誰知其會不會仗了陳斯遠勢,轉過頭來壓婆家一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母女好似注定分隔一方,這等事兒陳斯遠不知如何勸說,隻能等晴雯自個兒想通。
    略略休憩,陳斯遠便往隔壁而來——後日啟程,總要與邢忠一家說一嘴。誰知還不曾出門,便聽得隔壁傳來吵嚷聲。
    陳斯遠心下納罕,待出得門來,便見隔壁門前停了兩夥人。一夥三人,一個賬房領了倆青皮;一夥倆人,卻是一老一少兩個尼姑。
    刻下便有青皮喇咕上前拍門:“邢忠,快開門,膽敢拖延片刻,老子拆了你家門!”
    須臾,大門開了個縫,便見邢甄氏戰戰兢兢露出半張臉來,哆哆嗦嗦道:“你,你們要作甚?”
    青皮撇嘴道:“自是討債!”
    掌櫃模樣的上前道:“邢甄氏,你男人六日前來得月樓吃的席麵,總計掛賬三兩二錢,又寫下借據,支了十兩紋銀。說好了昨日歸還,偏生昨日不見其人影。不得已,鄙人隻得親自上門來討還了。”
    “啊?”
    不待邢甄氏說些什麽,一旁的老尼道:“阿彌陀佛,施主,還請將我那徒兒還來。”
    陳斯遠挪步上前,隱約瞥得邢岫煙便在門後,心下不禁一動,上前叱道:“爾等意欲何為?”
    眾人紛紛看過來,邢甄氏見了陳斯遠,頓時好似見了救星一般,兩步躥出來扯了陳斯遠道:“遠哥兒可來了,這,這……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陳斯遠安撫道:“舅母寬心,一切有我呢。”
    那掌櫃的見陳斯遠衣著不凡,當下不敢怠慢,拱手笑道:“這位公子請了……”
    陳斯遠沉著臉兒道:“也甭廢話,咱們一樁樁、一件件的來,邢忠乃是我堂舅,既欠了你家銀錢,可留下借據?”
    “有,有!”掌櫃的緊忙自袖籠裏抽出兩張借據來。
    陳斯遠劈手奪過,瞧了眼上頭蚯蚓爬也似的文字,蹙眉道:“爾等且稍待。”
    說罷閃身進了門裏,果然便見邢岫煙停在門後,頭上插著木簪,身後還藏著個戰戰兢兢的篆兒。
    陳斯遠上前頷首,將借據遞過去道:“表姐且看看,可是堂舅文字?”
    邢岫煙意味複雜地應了聲兒,低頭觀量了幾眼,這才道:“是父親寫的。”
    “好,我這就將人打發了去。”
    陳斯遠扭身出來,自袖籠裏尋了兩張十兩銀票,遞過去道:“找錢,結賬。”
    掌櫃的大喜,笑道:“公子爽快,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算利息了。”
    當下打發青皮破開銀票,找還了六兩八錢銀子。三人也不廢話,拱拱手便快步而去,顯是要往下一家去收賬。
    陳斯遠又看向兩個尼姑:“兩位師太要尋篆兒?”
    那老尼口誦佛號,道:“施主不知,篆兒養在寺中數年,老尼本要傳其衣缽,誰知竟被人拐了去。”
    內中篆兒嚷嚷道:“呸!我自個兒跑的,與姐姐何幹!”
    老尼蹙眉道:“再如何說,我蟠香寺也養育了篆兒一場,如今不明不白來了邢家,總要有個說法吧?”
    陳斯遠樂了,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為那阿堵之物,師太也別兜圈子,隻管開了價碼就是。”
    老尼思量著與年輕尼姑對視一眼,後者比出兩根手指來。老尼就道:“總要二十兩養育銀子。”
    陳斯遠嗤笑一聲,摸索出十兩銀票,連同方才的六兩多銀子,一道兒丟將過去,道:“就這些!”
    倆尼姑得了銀錢也不廢話,學著那收賬的,也快步而去。
    待人走了個幹淨,那邢甄氏方才回過味兒來,不禁感歎道:“虧得遠哥兒在,不然……還不知如何呢!”頓了頓,又罵道:“你堂舅那個沒良心的,隻顧著自個兒花天酒地,何曾管過家裏?嗚嗚嗚……”
    邢甄氏說著說著便啜泣起來。
    門內邢岫煙聽得動靜,緊忙出來扶了邢甄氏,便又忍不住搭眼與陳斯遠對視了下,旋即緊忙垂下螓首勸慰邢甄氏。
    陳斯遠盯著邢岫煙,口中說道:“舅母不必掛懷,如今漫天的雲彩不是散了嗎?”
    “可那銀錢——”
    “不過些許黃白,哪裏值得一說?”
    邢甄氏聞言這才抹著淚道:“讓遠哥兒瞧了笑話,這……快,遠哥兒進來坐。”
    陳斯遠瞥了眼邢岫煙,見其沒言語,便笑道:“不了,舅舅不在,我也不好入內。”
    邢甄氏蹙眉道:“這話兒怎麽說的?你舅舅不在,舅母可是在的,遠哥兒拿我當外人不成?”
    陳斯遠笑而不答,說道:“今日本就要登門,隻因在蘇州盤桓時日已久,自京師臨行前又得諸位長輩托付,是以要往金陵一行,此後還要回揚州處置一些俗事。”
    邢甄氏聞言頓時調門高了幾分:“遠哥兒這就要走?”
    此時邢岫煙也抬起螓首來看向陳斯遠,陳斯遠便頷首道:“是,就定在後日啟程。”
    “這,這這——”
    不待邢甄氏說些什麽,陳斯遠便笑著一拱手:“如此,我先回了,待明兒個舅舅回返再行登門。”
    邢甄氏不迭應下,目送陳斯遠灑然而去,須臾便進了隔壁。她這心下忐忑不已,扭頭瞧了邢岫煙一眼,不禁蹙眉拍了其一下,怒其不爭道:“你不理遠哥兒,這下子好,他就要走了!”
    邢岫煙抿著嘴依舊不放聲,心下卻雜亂不已。她長到十六歲,雖時常拋頭露麵,卻隻是偶有那等招蜂引蝶的登徒子來兜搭,又何曾與人正兒八經的相處過了?
    她雖躲了陳斯遠七、八日,可這些時日她自個兒心下卻分外難熬。一邊廂情知不該繼續往來,一邊廂又忍不住去想。
    邢岫煙曾笑妙玉孤高,不過是看不透又自以為參的透;如今倒好,她自個兒倒是參的透,偏生又好似那墜入蛛網的飛蛾一般,越掙紮陷得越深。
    於是便歎息道:“媽媽再容我思量一日可好?”
    邢甄氏嗬斥道:“也不知你思量個什麽勁兒,遠哥兒這般好的,便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我也不瞞你,那京師的貴女都搶著要嫁他,咱們家這等門戶,若不是與其有親,你便是過去做妾都難!”
    待邢甄氏嘮叨過了,邢岫煙便自行回了房。見篆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邢岫煙就道:“你也別來勸我,我如今隻想自個兒思量個分明。”
    篆兒聞言隻好退在一旁。
    邢岫煙上得樓上,歪在床榻上手托香腮暗自蹙眉,奈何思量來、思量去,心思反倒愈發的亂了。
    篆兒在旁邊也跟著唉聲歎氣。心下鬧不明白,明明跟著陳大爺能過好日子,姐姐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此時就見邢岫煙歎息一聲,起身尋了一枚簇新的銅錢來,握在手心嘟囔道:“麵去字不去,麵去字不去。”
    銅錢拋起,落在掌中,展開來卻是個字。
    邢岫煙蹙眉,又道:“三局兩勝。”
    銅錢又拋起,落下依舊是個字。
    篆兒扶額,一時間心若死灰,恨不得將那銅錢捏成齏粉!
    偏此時邢岫煙丟了銅錢,起身往外就走。
    “姐姐?”
    邢岫煙停步,道:“走,去找他。”
    “哈?”篆兒一臉費解,道:“可是那銅錢……”
    邢岫煙釋然笑道:“我既能拋第二回,還想著拋第三回,那便是放不下他。黃龍慧南禪師有言:我當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內不欺心。
    如今既已知己心,自是要去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