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又生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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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小丫鬟芸香樂得嗓子眼兒都露出來了,晴雯嗤地一笑,打趣道:“一串錢就把你樂成這樣,來日若是得了一吊錢,那豈不是要繞著金陵撒歡兒跑上一圈兒?”
    芸香也不理晴雯打趣,隻湊過來諂笑道:“好姐姐,我可比不得姐姐的本事,想要賺些銀錢可是不容易。”
    晴雯笑道:“你那些體己都用來買了零嘴了,偏你還愛吃甜的,小心來日讓蟲兒蛀了去。”
    正待此時,外間房門叩響,旋即便有篆兒道:“陳大爺,我是篆兒。”
    正歡喜著的芸香頓時麵色一肅,蹙眉道:“怎麽她又來了?”
    香菱也不知這兩個小的為何互相瞧不順眼,隻趕忙過去開了門。那篆兒笑著道謝入內,看也不看氣鼓鼓的芸香一眼,上前潦草屈身一福便道:“陳大爺,今兒個老爺尋我們姑娘,到底拿了三錢銀子去沽了酒。”
    邢忠忍了幾日,這是實在忍不住了?
    篆兒告狀道:“那銀錢我們姑娘本待要用來買些胭脂水粉的……如今那脂粉盒子都空了,姑娘便隻能每日家素麵朝天的……還有啊,我們姑娘就兩身夾衣,這往後越往北越冷的……”
    陳斯遠暗忖,私底下塞了銀錢隻怕邢岫煙也不肯收——那姑娘與妙玉不同,妙玉傲在皮相,邢岫煙卻傲在骨子裏。
    因是便頷首道:“多謝你告知,回頭兒我琢磨個法子就是了。”
    篆兒頓時歡喜不已。姐姐來日得了衣裳與胭脂水粉,自己那一份兒還能少了去?
    她屈身一福正要告退,陳斯遠便道:“是了,你如今月例是多少?”
    篆兒頓時蹙眉叫屈道:“大爺不知,若不是姐……我們姑娘一力保了我,隻怕老爺太太便要將我攆出去呢。如今每日隻管吃食,莫說是月例的,旁的用度也一概沒有。”
    陳斯遠故作訝然道:“你甘願伺候表姐,哪裏能沒有月例?這樣,每月你來我這兒,先領了五百錢就是了。”
    還有這等好事兒呢?自個兒果然沒白撮合陳大爺與姐姐!
    篆兒大喜過望,不迭地道謝。香菱便取了錢匣子來,眼看篆兒挪不開眼,便先行點出五百錢給了她。篆兒得了月例,頓時歡天喜地而去。
    待其剛走,芸香便氣惱道:“大爺,篆兒又不是咱們這兒的,何必給她月例?”
    晴雯便探手戳了其眉心一下,叱道:“傻子都看得出來,大爺是想著讓篆兒好生照料了表姑娘,偏你要多嘴。”
    陳斯遠便笑道:“如今也是無人可用……若不然芸香去表姐處可好?往後我給你開一吊錢的月例。”
    芸香想也沒想便道:“不好!”
    她如今兩處總計得七百五十錢月例,另有通風報信的賞賜,算算每月還能額外得兩串錢呢,便是比照榮國府中的二等丫鬟也不差什麽。到得表姑娘處,每月隻拿一吊月例,那豈不是虧了?
    芸香生怕陳斯遠拿定了主意,趕忙尋了個由頭跑了出去。
    內中晴雯、香菱都暗笑不已,隻道惡人還有惡人磨,也唯有陳斯遠方才能製得住芸香。
    陳斯遠便道:“我可製不住她,能製住她的怕是隻有紅玉了。”頓了頓,又道:“明日要等各家送土儀來,得空你們二人領了慶愈往街麵上逛逛,多采買一些布料、脂粉。”
    兩女都知陳斯遠要趁機送邢岫煙,便一並笑著應下。
    香菱就道:“大爺,表姑娘素日裏瞧著和氣,實則自有傲骨,貿貿然送過去隻怕不收呢。”
    陳斯遠頷首道:“不怕,回頭兒尋個法子就是了。”
    自六月裏英夷來京師,陳斯遠便存了心思要寫一本介紹西夷的書。此時東西往來雖不曾斷絕,可西夷自個兒都沒曆史,又才經曆過文藝複興,生生弄出兩千年前寫下上千萬字鴻篇巨著的先哲,弄得弘文館都不知西夷到底是什麽來曆。
    且如今地理大發現業已進入晚期,此時合該有一書將朝堂諸公的目光由內轉向外。今上逐漸把持朝政,太上時期的老臣病的病、退的退,大順正值盛世,此時不朝外開疆拓土更待何時?
    公心說過,再說私心。陳斯遠此前素來以精擅詩詞示人,若來日僥幸得中皇榜,說不得就會為名聲所累,隨侍聖駕為一詞臣。
    此時寫出此書,便是要以才幹示人,扭轉從前世人印象。
    於是頓了頓,陳斯遠又囑咐道:“明日為我多尋一些炭筆回來。”
    晴雯納罕道:“大爺要炭筆作甚?”
    “寫書。”
    晴雯愕然,不待其追問,外間便有婆子尋來,道:“晴雯姑娘快去瞧瞧,鸞兒睡醒了吵著要娘親,怎麽哄都哄不好呢!”
    晴雯趕忙起身去尋鸞兒,自不多提。
    這日匆匆而過,待轉過天來,晴雯、香菱兩個隨著慶愈往金陵城中遊逛;芸香臨時把門迎來送往,一早上四家便將各色土儀送了滿滿一大車,轉頭甄家也送了土儀來,小丫鬟芸香瞧著咋舌不已,道:“壞了,這回程隻怕要比來時還要多一車呢!”
    篆兒瞧著眼熱不已,又暗忖昨兒個得了陳斯遠月例,那往後她合該就算陳大爺院兒裏的丫鬟了。因是搶著幫忙,偏生越幫越忙,芸香實在忍不住,便與篆兒嘰嘰喳喳吵嚷起來。
    這日頭晌陳斯遠安坐房中,邢岫煙心下納罕,不知其為何不曾來尋自個兒。她參悟佛經,雖不曾學了佛性,卻學了個拿得起、放得下。陳斯遠不來尋她,她便起身去尋陳斯遠。
    待叩開門扉,便見陳斯遠桌案上鋪展了紙張,其上蠅頭小楷密密麻麻。邢岫煙納罕道:“遠哥兒是在溫讀功課?”
    “偶有所感,便想寫一書。”說話間將寫就的兩張紙遞給其觀量。
    邢岫煙接過來瞧了瞧,見開篇寫了《四洲誌》字樣,略略思忖便道:“遠哥兒是想寫西夷故事?”
    陳斯遠邀其落座,又為其斟了茶水,麵上笑道:“正是,表姐也知我少時在揚州居停,一街之外便有個西夷廟,雖後來為縣令拆除,可我與那洋和尚混得熟稔,倒是知曉不少西夷故事。而今大順與西夷往來不斷,多受其哄騙。
    滿朝諸公或鄙夷其茹毛飲血,或推己及人,這處置邦交事務總是不得其法。我便想著寫了此書,以供諸公參量。”
    邢岫煙頓時對其刮目相看,笑道:“我隻道遠哥兒誌存高遠,卻不想遠哥兒原是心懷天下之士。”
    陳斯遠也一道兒落座道:“公私兩便,我也不想來日隻做個詞臣啊。”
    邢岫煙便笑道:“可惜我對那西夷所知甚少,幫襯不到什麽。”
    陳斯遠順勢便道:“表姐幫襯得上。”說著指了指其上炭筆字,道:“我為書寫快捷,用的是炭筆。這等炭筆字粗鄙,難入外人法眼,還請表姐慈悲,代我謄抄一遍……便按照抄寫經文算,每百字五十文可好?”
    邢岫煙嗔道:“幫你謄寫還要收銀錢?你再這般說我可就走了。”
    說著她果然起身,旋即便被陳斯遠一把扯了柔荑。邢岫煙到底還是姑娘家,霎時間就紅了臉兒,不禁偏了頭去,道:“你,你鬆開。”
    “鬆開表姐就走了,不鬆。”
    此時外間傳來邢甄氏說話聲,邢岫煙羞得抬不起頭來,便求告道:“你鬆開,我,我不走就是了。”
    陳斯遠鬆開手,邢岫煙果然不曾走。待其重新落座,陳斯遠便湊過來低聲道:“表姐既不收銀錢,那來日我送表姐物件兒,你總不會推卻了吧。”
    邢岫煙低聲應了一聲,忽覺不對,待抬起螓首來便見陳斯遠正笑吟吟看過來。她哪裏不知中了陳斯遠算計?隻是不知為何,這心下非但不曾厭嫌,反倒有些熨帖。
    又瞥見陳斯遠一雙手在膝上躍躍欲試,情知其又想擒了自個兒的手,邢岫煙生怕其愈發沒規矩,幹脆起身抄起兩張紙來,道:“我,我先回房謄寫一遍,回頭兒你瞧瞧可還合意。”
    “自然是合——”
    “等我謄寫過了再說!”說罷邢岫煙逃也似匆匆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出房,便停在門前瞧著其輕移蓮步而去,待到得自個兒房門前又羞紅著臉兒扭頭白了其一眼,這才掩麵入得內中。
    陳斯遠不禁麵上莞爾。所謂此一時彼一時,許是此一世素了十五年之故,他先前不求旁的,隻貪圖女色。如今時過境遷,他身旁鶯鶯燕燕不少,自是想著去尋求精神層麵上的一些東西。
    便有如眼下,青澀、羞怯,不過拉拉手便能羞上一整日,這世間美好大抵如此。
    正回味間,便有芸香匆匆而來,道:“大爺,李家夫人到了!”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收攝心緒往外去迎。方才到得院兒門前,便見李夫人領了丫鬟、婆子而來。
    陳斯遠趕忙見禮,口中說道:“原是定下晚輩下晌去尋夫人,怎地夫人反倒先來了?”
    他抬眼便見李夫人目中泛了紅血絲,顯是一夜不曾安睡。
    那李夫人就道:“本就要求了樞良,哪裏有來回驅使人的道理?”
    “既如此,還請夫人入內敘話。”
    當下一行人進得客房裏,小丫鬟芸香緊忙奉了香茗。那李夫人便道:“我本為填房,過門兩年才得了紈兒。隻恨老爺狠心,將她嫁進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使咱們母女分隔千裏……”
    說話間又抄起帕子來掩麵而泣,道:“我那紈兒最是懂事,從來報喜不報憂,可我娘家也在京師,哪裏不知賈家情形?我也知她如今舍不得蘭哥兒,怕是再難破門,就隻盼著她好過一些。”
    一旁丫鬟、婆子連聲勸慰,李夫人才擦了眼淚道:“也不知給她帶什麽好,本待送些進補之物,誰知方才臨行前老爺送了一些書來。”
    說話間朝身旁婆子遞了個眼色,後者便將包袱放在桌案上鋪展開。那頭兩冊極為尋常,看情形乃是前明謄抄的《女誡》《烈女傳》,後一冊好似畫軸,裝在檀香木匣子裏。
    那李夫人打開匣子略略鋪展,陳斯遠頓時瞠目不已。
    顏皮柳骨,陳斯遠字跡已得柳骨三分真味,自是識得柳公權的楷書。此卷乃是抄寫的金剛經,幅麵極大,隻看那紙麵泛黃便知是真跡!
    “這……”
    李夫人道:“老爺為官時雖說歲入不少,可大半都用來采買字畫,此物乃是老爺為官時偶然所得,便送與紈兒以備不諧。餘下兩冊,煩請送與史太君。”
    陳斯遠鄭重接下,道:“晚輩定不負所托。”
    柳公權的真跡啊,全文五千餘字,這要是拿出去發賣得值多少銀子?
    其後又有各色金陵土儀,與甄家別無二致。那李夫人自知心神失守,生怕再待下去又會失態,因是略略交代幾句,便匆匆告辭而去。
    陳斯遠將其送出門外,心下隻暗歎:可憐天下父母心。
    轉念又想,那李紈每日家深居簡出,隻一門心思教導賈蘭,吃穿用度自是不愁,隻是心下孤寂,又有王夫人冷眼相看,這才成了枯槁死灰?
    這又與他何幹?陳斯遠搖搖頭自行回返,隨即便有芸香鬼鬼祟祟追了上來。
    “大爺?”
    “嘖!”陳斯遠被唬了一跳,不禁蹙眉道:“走路沒聲音,你打算嚇死我?”
    芸香蹙眉說道:“方才有個小郎君塞了銀子,盤問大爺情形。”
    “小郎君?”
    芸香道:“瞧著不過十二三,行事倒是老道。”
    “都問什麽了?”陳斯遠納罕問道。
    芸香說道:“問大爺何時回程,又問姨太太情形。後來欲言又止了半晌,一跺腳又自個兒走了。”
    哪個毛頭小子惦記上了自個兒?還仔細掃聽了薛姨媽……莫非是薛家……薛蝌?
    陳斯遠心下恍然,是了,定然是薛蝌。此前自個兒給薛姨媽吹過枕頭風,那梅衝有悔婚之意,薛姨媽便說回頭兒往金陵去信一封,料想薛家二房定是得了信兒?
    莫非因著自個兒,薛蝌與寶琴會提前去榮國府不成?
    轉念一想又覺不對,為父服喪須得二十七個月,隻怕還要一年光景薛蝌、薛寶琴方才會出了孝期。如此看來,也難怪薛蝌急躁。
    一則薛蝌年紀還小,二則薛家二房本就比不得大房,若梅翰林家中退了親,隻怕二房便會淪為尋常商戶人家。
    心下思量分明,陳斯遠打發了芸香,方才回得客房裏,外間便傳來嘰嘰喳喳嬉鬧聲,須臾房門推開,卻是晴雯與香菱一道兒回轉。
    晴雯與香菱湊過來說道,單是各色細布就采買了十來匹,另有錦緞七、八匹,胭脂水粉幾套。
    盤點過後,那晴雯就道:“大爺也是,若不是我與香菱姐姐想著,隻怕回了京師不好與二姨娘、三姨娘交代呢。”
    陳斯遠笑道:“誰說我沒想著?我不過是想著在揚州再行采買罷了。”
    香菱就道:“我說什麽來著,大爺心裏有數呢。”
    晴雯笑著哼哼兩聲,便取了皮尺往隔壁而去,道:“我去給表姑娘量身。”
    晴雯出得客房,須臾轉到隔壁,此時邢岫煙正心緒不平地謄寫著,見晴雯來了,緊忙起身來迎。
    晴雯笑著上前扯了其,便道:“表姑娘莫動,剛好我來量身。”
    邢岫煙隱有猜想,問道:“量身做什麽?”
    晴雯扯了皮尺丈量著,回道:“昨兒個大爺就吩咐過了,說是給表姑娘裁一些新衣裳。”
    邢岫煙癟嘴沒了言語,心下哪裏不知方才乃是陳斯遠有意為之。不收銀錢,那衣裳、胭脂總能收了吧?
    須臾光景,晴雯為其量了身,道:“量得了,表姑娘回頭兒將那鼠皮也送了來,我給表姑娘縫了緞麵。大爺說這回往揚州待幾日,待祭掃過後便要乘車回返京師。一路上頂風冒雪的,表姑娘沒個大衣裳遮掩可是不妥。”
    邢岫煙忙與晴雯道謝,晴雯搖搖頭,掩口笑著而去。
    又過須臾,篆兒便獻寶也似將一盒子胭脂水粉捧了來,口中兀自不停地稱讚陳大爺果然對姐姐上了心。
    邢岫煙端坐書案後,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心下不禁犯了思量。她強忍著心緒謄寫過,又忍不住心緒,尋了紙箋提筆落墨,寫了一闕小令。
    待墨跡幹涸,這才將紙箋夾雜其間,吩咐篆兒道:“你去送給遠哥兒瞧瞧,這字跡可還妥帖。”
    篆兒道:“姐姐為何自個兒不去?”
    邢岫煙便瞧著其不說話,篆兒頓時敗下陣來,道:“好好好,我去就是了。”
    撅了嘴,篆兒將迭好的紙張捧在手中,須臾便送去了隔壁。
    陳斯遠謝過篆兒,鋪展開來掃量一眼,便忍不住讚歎。字如其人,邢岫煙的字跡瞧著工整,卻自有一股子出塵之意。本待隨意翻看,誰知這中間竟掉落下來一張紙箋。
    陳斯遠拾起瞧了眼,便見其上寫著:
    苔痕深鎖舊庭悄,羞避卷葹草。
    欲寄冰綃高閣怯相招,偏是雪窗梅影落瓊瑤。
    朧朧淡月移孤棹,誰叩幽窗曉?
    藤絲暗結君知早,一枕梨雲待渡星槎渺。
    好一個‘藤絲暗結君知早,一枕梨雲待渡星槎渺’!
    陳斯遠看罷麵上噙笑,珍而重之將那紙箋夾在書冊裏,目光不禁瞥向隔壁,有心過去一訴衷腸,又怕驚了佳人。於是自失一笑,幹脆靜下心來思量著如何寫那《四洲誌》。
    這日下晌小廝慶愈訂了明日往揚州的快船,餘事不提。
    轉天陳斯遠足足雇請了六輛馬車方才將各家送的土儀裝下,辰時乘了船,離了金陵便往揚州而去。
    兩日後到得揚州,略略安置,陳斯遠先行往陳家祖墳祭掃。他做賊心虛,待祭掃過後便尋了附近莊戶掃聽。
    誰知不打聽不要緊,那莊戶竟說陳家犯了官司!
    卻是月前撫台賈雨村督辦揚州鹽政貪腐一案,鹽司上下官吏大半鋃鐺入獄,揚州八大鹽商去其四,又有陳家兩房偷運私鹽闔家流放關外!
    陳斯遠聽得心下悚然!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揚州為鹽政要地,這私鹽自是泛濫成災。朝廷從來都是抓大放小,陳家小門小戶的,哪裏就輪到要流放關外的程度了?
    且陳家隻三房,此名號便是大房出身,因著此前一樁案子,大房早已星散。如今另外兩房被發配出關……陳家豈不是沒人了?
    陳斯遠即便是傻子也知此事不簡單!莫非是賈雨村察覺陳斯遠有異,又礙於婚書,這才幹脆絕了其後患?
    不拘賈雨村心思如何,於陳斯遠而言總是好事一樁。且如今他不過是個小蝦米,又哪裏知曉一方大員的心思?
    於是陳斯遠想不通便暫且放下,轉天又去祭掃了恩師孤墳,翌日大肆采買一番,雇請了足足八輛馬車,請了六名趟子手護衛,冬月二十六這天浩浩蕩蕩往京師而去。
    ……………………………………………………
    京師,寧國府。
    時已至臘月二十五,年事、省親事趕在一處,東西二府自是忙亂不已。
    這日賈珍外出訪友,剛巧遼東莊子送了年禮來,尤氏便隻好接見了那新莊頭。
    尤氏到得二廳裏端坐,新莊頭便規規矩矩磕了頭,又將禮單奉上。尤氏隻掃量一眼,便笑道:“這瞧著比去年多了不少?”
    新莊頭笑著道:“奶奶不知,烏家一去,幾處莊子裏上下感念主家恩德。又得芸二爺推行積分製,莊子上下人等一年來都是幹勁兒十足。待上個月略略點算,刨去給主家的,大夥兒都比往日多得了三成呢!”
    尤氏不禁笑道:“這就好,主家也不是不講道理的,趕上災荒之年,說不得還要撥付銀子賑災。可趕上豐年,總要讓主家也緩一口氣。”
    新莊頭唯唯應下,尤氏一高興,又賜了一應送年禮人等酒宴,待新莊頭磕頭謝過,這才打發婆子將其送了下去。
    尤氏方才起身,便有丫鬟銀蝶來回:“奶奶,方才二姨奶來了,我便先行引到東路院裏了。”
    尤氏應下,便往東路院回轉。入得正房裏,果然就見尤二姐正捧著茶盞暖手。
    尤氏存心結交,隻掃量其一眼便道:“二妹妹這一身鼠皮須得換過了,剛巧遼東莊子送了不少皮貨,過會子帶一身狐裘回去。”
    尤二姐頓時笑著謝過,待尤氏安坐,這才低聲道:“大姐,那蓉小子這些時日可不曾消停。”
    “怎麽說?”
    尤二姐就道:“昨日剛巧撞見邢大傻子來榮國府,見了我便說蓉小子領著人圍著咱家老宅咬牙切齒,也不知存了什麽心思。”
    尤氏蹙眉不已,思量一番才頷首道:“這節骨眼上可不好鬧出事端來……待回頭我與大爺說過,自有大爺管束。”
    正說話間,丫鬟金娥匆匆入內回道:“奶奶,三姨奶也來了。”
    尤氏頓時蹙眉不已。雖經上回尤二姐說和,尤氏與尤三姐略略緩和,那尤三姐也從不來寧國府,今兒個是怎麽了?
    尤氏不禁看向尤二姐,見其搖頭,便吩咐金娥請了尤三姐入內。
    須臾光景,便見尤三姐蹙眉而來。尤氏知其有話要說,當下打發了下人退下,尤三姐就蹙眉道:“這……我實在不知如何開口。”
    尤氏道:“到底怎麽了?”
    尤三姐麵上古怪道:“隻怕……咱們又要添個兄弟姊妹了。”
    “啊?”
    尤氏思量著,尤老娘如今三十有六,如今老蚌生珠……合該是喜事?
    轉眼又見尤二姐麵上也古怪起來,頓覺不對。略略思量,尤氏心下悚然,壓低聲音道:“那孩兒莫非是……”
    尤三姐歎息一聲兒沒言語。
    還能是誰的?掐算時日,就算不是賈珍的,隻怕也是賈蓉的!
    尤氏惱得攥緊拳頭,恨不得尋個地縫鑽了進去!不拘是繼母給自個兒生了個庶女,還是繼母給自個兒生了個孫女,這都好說不好聽啊!
    尤氏惱過,趕忙問道:“郭家可是察覺了?”
    尤三姐歎息道:“如何察覺不出來?如今郭博士就打發人來知會,讓咱們擇日將她領了回來呢!”
    漫說是尤氏,這會子就連尤二姐都坐立不安起來,禁不住蹙眉歎息道:“怎會如此?實在是……”
    尤三姐性子烈,尤二姐小心思多,大事兒上反倒沒了主意。比較起來,尤氏反倒強了一些。待強自靜下心來,尤氏便思量道:“我看此事說不得還有轉圜……若郭博士果然惱了,這會子就將她送了回來,哪裏還會打發人來知會?待來日咱們尋機登門,聽聽郭博士怎麽個說法,而後再拿主意也不遲。”
    尤三姐就道:“這沒了男人,隻咱們三個隻怕處置不好。偏生遠哥哥還不曾回來……”說話間尤三姐看向尤氏。
    尤氏便搖頭道:“不好讓他知道,不然還不知鬧出什麽來呢。”
    這個他說的自然是賈珍。
    紙裏包不住火,賈蓉傷及下體,賈珍自然早就知道了。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時日賈珍在百草堂所得出息盡數又砸回了百草堂,每日家尋姬妾折騰,就盼著再生個一兒半女來。
    誰知倆月過去,至今也沒見誰肚子有動靜。
    前日賈珍偶然提及,說秦氏已去了一年有餘,合該問賈蓉說一樁親事。內中之意,自是想著賈蓉不曾傷及根本,還能誕下孩兒來。
    如今兒子、孫子已成了賈珍的魔障,若得知尤老娘有了身孕,還極有可能是自個兒與賈蓉的種子,說不得便會做出什麽混賬事兒來!
    此言一出,三姊妹俱都無言。待過得半晌,又有婆子入內回道:“奶奶,榮國府前來了好些車馬,瞧著好似遠大爺回來了。”
    三姊妹一怔,尤三姐頓時合掌喜形於色:“遠哥哥回來了?嘻,那我先回了。待我問過遠哥哥拿了主意再說此事!”
    當下竟風風火火而去。
    尤二姐也起身,待行了幾步又停下,偷眼瞄了尤氏一眼,低聲笑道:“遠兄弟回來了,大姐可須得抓緊啊。”
    尤氏心下怦然。寧國府後繼無人,所以賈珍才著了魔一般整日介尋姬妾折騰,奈何一直不見動靜,想來賈珍這會子也熄了自個兒生出兒子來的心思。
    前日提及賈蓉續弦事宜,自是存了旁的指望。若此時她得了孩兒,還恰巧是個男孩兒,那來日這寧國府豈非為其子嗣所有?
    就算不為孩兒,單是想起尤二姐生兒夜裏的繾綣旖旎,尤氏便覺銷魂蝕骨。當下禁不住舔了下下唇,高聲吩咐道:“銀蝶,去庫房給二妹妹取一件狐裘來。”
    待銀碟應聲而去,尤氏方才低聲道:“二妹妹知我心意,若此事成了,來日我定有重謝。”
    尤二姐便笑道:“我瞧大姐那攢珠金累絲孔雀金頭麵頭麵極為可人……可惜那頭麵華貴,也不知我這輩子能不能戴上一回。”
    尤氏頓時肉疼。那攢珠金累絲孔雀金頭麵一套十三件,乃是前明宮廷所傳,單拿出去一件都要值個一、二百兩銀子呢。若整套出手,怕是沒個兩千兩下不來!
    暗罵尤二姐眼光刁鑽,心下權衡一番利弊,尤氏便笑道:“妹妹不早說?早知妹妹喜歡,這回也借了妹妹回去扮上了。”
    尤二姐麵上笑著,心下暗忖尤氏隻怕不見兔子不撒鷹,便低聲道:“三妹隔幾日便要往鋪麵上去盤賬,我一個人難免孤寂,大姐得空不若來瞧我?”
    尤氏心領神會,便笑著應下,這才送了尤二姐而去。
    ……………………………………
    榮國府。
    賈母正與湘雲、寶玉說著話兒,少一時便有王熙鳳笑吟吟而來。
    賈母便道:“鴛鴦說前頭忙亂?”
    鳳姐兒笑道:“回老祖宗,是遠兄弟打南邊兒回來了。”
    賈母頓時麵上一冷。
    鳳姐兒就道:“咱家老親托付遠兄弟送了好些土儀來,李祭酒夫人也送了老太太兩本前朝的善本。”
    說話間給平兒遞了個眼色,後者便將《女誡》《烈女傳》奉上。
    賈母笑著道好,捧著兩冊善本,心下犯了思量。無緣無故送了這兩冊書,明麵上是表明李家讚成李紈恪守婦道,實則借正統禮法敲打賈家,暗示李家關注女兒待遇!
    賈母不由得心下犯苦,那不待見李紈的乃是王夫人,又與她何幹?
    此時又聽鳳姐兒道:“說來,遠兄弟這回可不是自個兒回來的,還帶了大太太兄長一家子。”說話間瞥向寶玉,道:“尤其那位邢姑娘,真真兒是鍾靈毓秀!”
    寶玉果然來了興致:“人在哪兒?我須得去瞧瞧!”
    鳳姐兒就笑道:“先行往東跨院見大太太去了,說是過會子來跟老太太請安。”
    賈母恨屋及烏,自然不待見邢岫煙一家,便道:“這一路天寒地凍的,請安也不急在這一時,讓他們改日再來吧。”
    寶玉心下頓時百爪撓心,坐立不安起來。此舉落在湘雲眼裏,湘雲便打趣道:“你們快瞧,愛哥哥一聽來了女兒家,便猴兒也似的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