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紛遝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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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夫人院兒。
    西梢間裏,王夫人端坐炕沿,手中攥著大丫鬟金釧兒拚湊起來的那頁詩稿,抬眼盯著束手而立的襲人,開口之際好似浸了冰碴子一般,道:“我且問你,寶玉近日可是同那個小蹄子有了首尾?”
    襲人背脊一僵,後背滲了一層細密汗珠。這怡紅院裏,除去那外間伺候著的,麝月、秋紋、媚人、襲人自個兒,哪一個不曾與寶二爺廝混過?
    隻是這等話兒不能說,便是趕人也不好用此由頭,容易將自個兒也裝進去。因是襲人趕忙道:“太太明見,寶二爺不過是悶了尋姑娘們解悶,斷不敢逾矩。”
    王夫人惱道:“扯你娘的臊!我問你小蹄子,與姑娘們又有何幹?”手指戳著拚湊起來的詩稿,道:“這濃詞豔賦裏寫著‘竹影窗下拭香汗’,寫的又是誰?”
    “太太,這——我這一時間也不知——”
    王夫人顯是動了真火兒,指著襲人道:“你既不肯說,明日便回了你老子娘,拾掇了物件兒滾出府去!”
    “太太!”襲人嚇得跪地重重叩首。
    襲人之母的消渴症如今隻是維係,前一回陳斯遠所贈銀錢眼看要用光,這些時日襲人一直用寶玉房裏的體己,正思量著如何再尋陳斯遠討銀錢呢,若這會子被趕出府去,她母親哪裏還有命在?
    暗自一咬銀牙,正待來個‘死道友不死貧道’,忽而想起一事來,襲人頓時有了主意。當下她便道:“二爺時常往櫳翠庵見妙玉師傅,或烹茶手談,或談古論今;再就是往老太太房裏尋雲姑娘耍頑。至於太太說的小蹄子……前日秋紋倒是瞧見二爺扯著金釧兒在樹下吃……吃胭脂。”
    王夫人眨眨眼,頓時沒了言語。
    這湘雲也就罷了,自打黛玉定下婚書一事,便被老太太接了來,顯是存了撮合湘雲、寶玉之意;那妙玉也是自個兒與老爺計較之後請了來的,一來用其往來宮中傳遞消息,二來其身家豐厚,若尋不著可心之人,莫不如將其許配給寶玉。
    至於金釧兒,更是得了王夫人旁敲側擊,這才有恃無恐地勾搭寶玉。這三者不論哪一個王夫人都處置不得。
    襲人抬眼道:“不敢欺瞞太太……太太若是不信,隻管使人往園子裏掃聽,我若扯一句謊,願出門便遭了雷殛!”
    王夫人心下膩歪,若此時穿梭時空見了方從滬上铩羽而歸的小蔣,定會心有戚戚焉。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
    悶聲思量良久,正不知如何言語,忽有玉釧兒隔門回道:“太太,聽說又來了位戶部郎中,老爺得了信兒趕忙往前頭大廳去迎了!”
    王夫人心下愕然,心道無怪哥哥王子騰這般看重,這前頭工部、兵部來了兩位主事不算,如今戶部竟派了位郎中來!可見朝廷極為重視那膠乳營生。
    回了句‘知道了’,王夫人歎息一聲,自個兒找了台階道:“罷了,你且起來回話兒。”
    襲人戰戰兢兢起身,又垂頭束手聽吩咐。
    王夫人就道:“前幾日寶釵送了詩稿,我隻當是好的。誰知今日老爺見了,頓時怒不可遏,說寶玉又寫些濃詞豔賦……錯非如此,好生生的我也不會尋你撒氣兒。”
    襲人心下稍安,口中便道:“太太,我說句不當說的,二爺……如今到底到了年歲。這等事兒,總是堵不如疏。若一直堵,二爺說不得便要往外去尋了——”
    王夫人悚然一驚,暗忖,是了,無怪寶玉這些時日總往北靜王府跑,那北靜王也沒多大年歲,說不得王府裏便給寶玉預備了個可心人呢。
    這還算好的,若是王府不曾預備,寶玉再去那煙街柳巷找尋……
    想到此節,王夫人便道:“你說的我何嚐不知?這白日裏還好說,我隔三差五也能去瞧瞧。待到了夜裏……我的兒,寶玉就須得你看顧著了。堵不如疏,自是有理,可也不好讓寶玉沉迷其中。”
    襲人聞言,心下徹底安定下來,便唯唯應下。又過半晌,這一場本該是雷霆之怒,卻雷聲大雨點小的責問方才罷休。
    襲人出得王夫人院兒,頓時暗自舒了口氣。扭頭瞥了一眼院兒門,麵上得意、不屑之色交織。那王夫人存的什麽心思,當她不知?
    不過是與老太太鬥法,這才瞧不上老太太安插過來的丫鬟罷了,怎麽不見太太約束金釧兒與寶玉親近?
    於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襲人方才隻一句話便噎得王夫人啞口無言。她又心下計較,回頭尋得分頭尋了麝月、媚人、秋紋幾個告知,往後夜裏怡紅院再不好傳出動靜來了。
    轉頭又想起那詩箋來,暗忖自個兒不認字,太太也不曾讀過書,可寶姑娘知書達理,又豈能瞧不出寶玉寫得是什麽?偏生當場謄抄了,轉頭兒就送去了太太處……寶姑娘是瞧不上怡紅院的與寶玉有染的丫鬟,還是另有心思?
    襲人蹙眉思量,一時拿不準寶釵心思,心下費解之餘便行錯了道兒。待回過神兒來,才發現自個兒已然過了夢坡齋,前頭幾步便是穿堂——這是往綺霰齋去的路。
    襲人抬眼觀量日頭,估摸著辰正已過,正好往綺霰齋去瞧瞧,當下便過了穿堂往綺霰齋而去。
    誰知才過穿堂,耳聽得向南大廳裏笑聲陣陣,旋即便有遠大爺、老爺將一行三人禮送出來。
    那向南大廳兩側開著角門,襲人便挪步掩在門後觀量。眼見一行人到得儀門前,一紅袍官員停步回身道:“存周、樞良且留步,老夫自去就是。”
    老爺與遠大爺俱都不肯,隻是一路送出儀門。眼見那遠大爺多日不見愈發豐神俊逸,如今竟與朝廷官員相談甚歡,比照寶玉,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襲人雖早過了情竇初開之時,可心下又豈能沒幻想過來日身邊良人?她也是盼著寶玉能讀書長進,這才時不時的敲打寶玉。若將寶玉換了遠大爺,她隻會低眉順眼悉心伺候,又豈會多言語一聲兒?
    是,遠大爺與寶二爺一般,都是憐花惜玉的,可人家遠大爺有本事、有能為!便有如自家媽媽患了消渴症,與寶二爺而言,不過唏噓一場、散盡家財,可那幾個銀錢能頂什麽用?
    遠大爺指頭縫裏流一點兒,便足夠一直給母親治病的了。
    還有那床笫之間……遠大爺雖蠻橫了些,可襲人偏就喜歡這等粗蠻的——
    抿嘴思量間,不一刻陳斯遠與賈政相攜回返,眼看二人有說有笑,老爺賈政難掩讚賞之意,襲人頓時愈發氣餒。隻覺便是寶玉改了心思奮發圖強,隻怕也趕不上遠大爺半分。
    當下襲人再沒了往綺霰齋看寶玉的心思,略略思量,扭身疾走,先行往大觀園而去。
    卻說陳斯遠與賈政一路說笑,臨到夢坡齋前分別之際,賈政方才語重心長道:“經濟營生不過小道,樞良萬不可因此耽擱了功課,須知他日皇榜有名方才為大道啊。”
    陳斯遠趕忙拱手應承道:“是,多謝夢坡公教導(賈政內書房為夢坡齋,設其自號夢坡)。”
    賈政撫須頷首,難掩麵上讚賞之意。方才陳斯遠應對得體,非但是與兩個庶務官主事,便是與後來的戶部郎中也相談甚歡。且一直謙遜有禮,不見半點桀驁驕矜,頗得‘君子如玉’之真味!
    賈政這等方正之人,又豈能不待其另眼相看?
    心下想起自家那孽障,賈政頓覺惱火,本待有心求陳斯遠多與寶玉往來。隨即心下哂然——隻怕自個兒年輕時也不待見寶玉這等浪蕩子,又遑論遠哥兒?
    當下絕口不提此事,隻叮嚀一番,方才與陳斯遠別過。
    陳斯遠別了賈政,昂首闊步行了幾步,不禁麵帶笑意,長出了一口氣。
    三部來人,那工部、兵部隻求膠乳份額,戶部卻是幹脆看中了膠乳股子。那後來的衛郎中此言一出,頓時惹得兩位主事驚愕不已。
    此時各省、各部,哪個沒小金庫?各省各府,那小金庫自是源自火耗,戶部掌天下錢糧,稍稍提留一些便足夠花用。
    陳斯遠心下盤算,不拘戶部砸下多少銀錢,自個兒總計往外轉讓兩成股子,這到手便是三萬兩銀錢。加上手頭存下的一萬多兩,怎麽都夠還賬了。有道是無債一身輕,又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者迭加,陳斯遠行走起來自是龍行虎步,顧盼生輝。
    須臾到得夾道盡頭,陳斯遠留心往東北上小院兒裏觀量,卻因寶釵、薛姨媽都在後房,是以並不曾瞧見。他略略失落,正待往園子裏走,忽而便見鶯兒一閃而過。
    隨即又回身瞧了一眼,見果然是陳斯遠,鶯兒頓時歡喜道:“遠大爺!”
    呼喚一聲兒,鶯兒四下觀量,趕忙出得門兒來,朝著陳斯遠斂衽一福:“恭喜遠大爺,賀喜遠大爺!”
    陳斯遠哈哈大笑:“同喜同喜。”
    話音才落,又有同喜轉出來,瞥了眼陳斯遠笑道:“遠大爺可是叫我了?”
    陳斯遠又是大笑不止,探手自袖籠裏尋了一些銀稞子來,隨手散給兩個丫鬟,笑道:“都有都有,算是沾沾喜氣。”
    陳斯遠素來出手闊綽,鶯兒眼見這幾枚銀稞子加起來怕是有十兩,頓時喜得眉眼彎彎,沒口子的道賀。連鶯兒都如此,更遑論同喜?
    那同喜道賀過後便道:“遠大爺,我們太太、姑娘怕是還等著信兒呢,不若遠大爺稍待,我往內中通稟一聲兒?”
    陳斯遠略略思量,想著每回見母女兩個都要遮掩了,這天長日久總有露馬腳的時候,因是幹脆搖頭道:“不過是工部、兵部定了一些膠乳份額,又有戶部相中了膠乳股子。此事過幾日還有得計較,如今還拿不得準兒。我就不進去了,你代我與姨太太、寶妹妹說一聲兒就是了。”
    同喜應下,又與鶯兒一道兒出來目送陳斯遠進了大觀園,這才急急往後頭稟報。
    入得內中,同喜喜眉笑眼說了一遭,薛姨媽、寶釵母女兩個聽罷,俱都心下歡喜。
    寶姐姐心下與有榮焉,隻覺這才是自個兒相中的良人!雖隻是白身,卻得朝廷信重,與朝官談笑往來,說的更是關係民生的大事!如今他還隻是舉人,若來日入仕為官,想必定有一番錦繡前程!
    寶姐姐如此,薛姨媽與陳斯遠戀奸情熱,心下更是如此!雖前幾日方才相會過,這會子身子還不曾緩和過來,可薛姨媽恨不得立時撲在其懷中,好生與其繾綣纏綿一番才好!
    俄爾,薛姨媽便笑道:“如今我這心算是放下了,明日我便尋了老掌櫃,多給一些頂身股,總要將這營生好好兒做起來。”頓了頓,又蹙眉道:“倒是你哥哥哪兒不讓人省心。”
    寶釵隻當薛姨媽又惦記薛家後繼之事,便道:“我那嫂子雖是個好的,可哥哥一旦犯了渾,隻怕嫂子也管束不住……說不得須得抬了媽媽這尊大佛方才能壓得住。”
    “是極,是極。”薛姨媽慨歎道:“你哥哥那性子,有時我都管束不住,更別說你嫂子了。罷了,此間無事,我明兒便去老宅住上幾日。”
    寶姐姐心下歡喜,這沒了薛姨媽在左近,她正好與陳斯遠多往來一回。
    當下母女兩個雖各有心思,卻俱都歡喜,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陳斯遠一徑進得大觀園裏,方才轉過翠嶂,打東麵便有一襲嫽俏身形轉過假山來。
    扭頭觀量,卻見來的是襲人,陳斯遠心下一動,頓時放緩了腳步。
    那襲人瞥見他頓時俏臉泛紅,糯糯喚了聲兒‘遠大爺’,便挪動蓮步湊了過來。
    陳斯遠便問:“你是打怡紅院來?”
    襲人低低應了一聲兒,隨即低聲回道:“方才那會子嚇死人,太太不知怎地,拿了寶姑娘謄抄的寶二爺詩箋,喝問我那詩文裏寫的是哪個小蹄子。”
    陳斯遠愕然道:“還有此事?”
    襲人留神觀量,見陳斯遠果然上心,當下便細細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遭。
    陳斯遠心下暗樂,暗道不愧是宅鬥小能手寶姐姐,這下蛆的手段無影無形,也就是襲人多心,換做旁人哪個會多想?
    隻怕寶姐姐定被寶玉那貨纏磨得犯了,所以幹脆用了手段,想著這詩箋有朝一日被賈政瞧了去,定會對寶玉嚴加管束?
    思量罷,陳斯遠語重心長道:“寶兄弟這個年紀,早早知了人事兒……若隻在自個兒房裏胡鬧也就罷了,就怕與姊妹們往來再生出旁的心思來。你為寶兄弟身邊兒大丫鬟,自是要多加看顧,免得來日生出不忍言之事。”
    明明是好話,襲人卻聽得心下莫名。暗道寶玉再如何混賬,還能與姊妹們亂了倫常不成?
    忽而對上陳斯遠那饒有深意的眸子,襲人頓時心下透亮……這是遠大爺相中了哪位姑娘?
    隻怕不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又早早定下了兼祧之禮,那便隻剩下雲姑娘與寶姑娘兩個,聯想起此前寶姑娘反常之舉,襲人心下愕然……這,莫非是這二人之間有了私情不成?
    她心下慌亂至極,蓋因金玉良緣傳了兩年多,此前林姑娘因婚書一事早早出局,雖老太太又將雲姑娘請了來,可明眼人都知,隻怕這金玉良緣是早早晚晚的事兒。怎麽也沒想到,寶姑娘私底下竟相中了遠大爺!
    再細細思忖,卻也在情理之中。遠大爺這般品貌、才幹,就連早就委身寶玉的襲人都生出別樣心思,更遑論心存青雲誌的寶姑娘了。
    眼看遠大爺以一舉人之身攪動風雲,寶姑娘又豈會無動於衷?
    無怪這小半年來每回寶玉去尋寶姑娘,二人寥寥幾句,寶姑娘便忍不住催逼其讀書上進,惹得寶玉落荒而逃,敢情緣由在這兒啊!
    這般想來,遠大爺如此說辭,是想來日自個兒攪合了寶玉的好事兒?
    襲人霎時間想了個通透,便笑著低聲道:“遠大爺說的是正理兒。這幾日二爺每回去尋寶姑娘,寶姑娘也是這般勸誡的……隻可惜良言逆耳。”
    陳斯遠順勢笑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是了,你母親如何了?”
    襲人抿嘴蹙眉道:“還好……隻是每日都須湯藥維係著,萬萬不敢斷了去。”說罷抬眼可憐巴巴瞧著陳斯遠,內中之意不言自明。
    陳斯遠如今不缺銀錢,又因襲人方才說了一樁好事兒,讓其愈發篤定寶姐姐如今的心思,因是四下瞧了瞧,便自袖籠裏掏出一百兩銀票遞了過去,道:“可憐見的,你且拿著花用,若是不夠再來尋我。”
    襲人頓時紅了眼圈道謝。陳斯遠卻不再停留,歎息一聲邁步負手往沁芳亭而去。
    那襲人卻盯著其背影不放,心下暗忖……這回不用自個兒伺候嗎?這般想著,心下五味雜陳,竟隱隱有些失落。
    襲人凝眉觀量,直到陳斯遠身形掩於山石草木之後,方才收回目光,抿著嘴兒又回了怡紅院。
    這日匆匆而過,府中上下人等皆知有朝廷各部官員來尋遠大爺,為著的正是那膠乳營生。
    前些時日盛傳遠大爺此番要虧了銀錢,誰知不過幾日情勢忽轉!隔天便有商賈登門遞帖子,更有與兩府有牽扯的商賈托了賈珍、賈赦欲求見陳斯遠。
    上下人等不禁咋舌,暗忖瞧這情勢,遠大爺此番不是小賺,而是徹底生發了啊!
    探春、惜春、湘雲如今還小,隨著眾人略略稱讚也就是了;
    黛玉放下心來,卻不論紫鵑、雪雁如何說,黛玉始終不曾打發人給陳斯遠遞信兒。林妹妹既認了那婚書,便將陳斯遠當了來日良人。良人有難,她自是要出麵幫襯;良人順遂,她幹脆功成身退;
    寶姐姐一早兒送別了薛姨媽,本待尋了陳斯遠私會,誰知他一早兒也出府而去。她心有不甘,於園中遊逛之際瞧見了香菱,幹脆大著膽子與香菱一道兒去了清堂茅舍。二人打了會子絡子,說過好半晌,寶姐姐這才回返;
    二姑娘迎春處,這回非但是司棋,便是繡橘也動了心思,輪番勸說之下,迎春不厭其煩,卻不免也生出幾分心思來;
    兩府之間原先還隔著個私巷,如今幹脆隻隔了一道牆。榮國府之事,寧國府又豈會不知?
    這日賈珍蹙眉來尋尤氏,卻是因著那百草堂分潤,寧國府日子好過了許多,賈珍難免大手大腳起來。待聽聞膠乳營生大有可為,賈珍又想仿效先前百草堂,總要湊些銀錢買些股子才是。
    誰知一盤賬才知,府中除去動不得的,能動的竟隻剩下本月分潤來的千餘兩銀錢。再計較公中賬目,大抵隻能挪騰出兩千兩來,待年底再行歸還。於是賈珍便與尤氏計較,商議著此番先買個三千兩的股子。
    尤氏自上回與陳斯遠繾綣一回,緩了好些時日身子才好。奈何前兩日月事才走,前一回是白忙活了。聞聽賈珍有為難之意,頓時明晰其心思。
    這上一回好歹還湊了五千兩,堂堂寧國府,此番竟隻出三千兩?說出去顏麵也不好看。是以賈珍那意思,不若由尤氏出麵兒。
    他卻不知,此番正對了尤氏的心思。她便略略推諉,順勢應承下來,隻道這兩日便往能仁寺新宅去瞧二姐兒、三姐兒,到時遞一遞枕邊風,這事兒也就成了。
    賈珍心下熨帖,不禁和善了許多,略略關切了尤氏幾句這才施施然而去。隻是任憑賈珍想破了頭也不知,這枕邊風……是那尤氏親自去遞。
    那尤氏按捺不住心下雀躍,才下晌便往能仁寺陳家新宅而去。誰知此番卻是撲了個空,尤氏難免心下失落。
    若尤氏隻是失落,邢夫人便是快急瘋了!昨兒到底不曾探聽出賈赦存的什麽心思,邢夫人生怕賈赦要害了小賊,因是一早兒便打發苗兒來尋陳斯遠。誰知一連尋了三回也不見人影,惹得邢夫人蹙眉嘟囔道:“這到底跑哪兒去了?”
    ……………………………………………………
    大格子巷。
    正房裏衣裳散亂。八仙桌上丟了件兒外裳,藤椅上掛著個襪兒,梢間前餘下一隻繡花鞋,腳踏上又有綢褲、小衣散亂。
    薛姨媽這會子側臥床榻上,身上隻覆了錦被,一雙眸子半閉半睜,似有無限回味,又似歎芳華早逝。
    有詩為證: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燕鶯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須臾光景,散著中衣的陳斯遠回轉,手中還多了一盞溫熱香茗。
    薛姨媽含笑起身接過,咕咚咚好似牛飲一般一飲而盡,擲了杯子偎在其懷,這才道:“內府那邊兒怎麽個說法?”
    陳斯遠悠悠道:“三成股子,說來內府才是占了大頭兒,想來定要打發個主事看顧著。”
    薛姨媽思量道:“如此一來,三家都派了人手,每日隻消盯著膠乳裝船就好……好似打發老掌櫃去,有些大材小用了。”
    陳斯遠嘿然道:“你也不想想這內中牽扯多少銀錢?”
    方才兩日光景,那膠乳便應聲而漲,如今市麵上生膠乳要價六分銀子,比照過往漲了兩成還多(刨去運費)!
    薛姨媽便歡喜道:“也是……才兩日便漲了,待過些時日隻怕漲得更高。”
    這一斤膠乳可不是做出一斤膠乳製品,內中摻了炭黑、熏了硫磺,尤其那炭黑廉價,良心一些隻用三成,那昧良心的不顧伸縮性,便是摻進去五成也是尋常。
    陳斯遠料定來日必有商賈蜂擁而至求購膠乳,到時他自能隨行就市、坐地起價。且鄭和島膠乳林割取膠乳還是太保守了,待來日上下勾兌一番,五年間多割兩成也是尋常。
    這般盤算下來,保底是翻番賺回來,好一好……那可就不好說了。
    歡喜之餘,薛姨媽又蹙眉道:“隻是老掌櫃這一去,來日這賬目就不好處置了。”
    陳斯遠笑著道:“這有何難?你隻管自己打理就是,正好咱們多相會幾回。”
    薛姨媽頓時嗔道:“每回見了你都死去活來一番,我哪裏敢總來見你?”頓了頓,又思量道:“且那賬目我瞧著眼暈,不若回頭兒取了來,讓寶釵打理。”
    陳斯遠道:“賬目又不是你一家的,怎能隨意取用?”
    “這——”薛姨媽咬著下唇犯了難,又抬眼瞥了其一眼,頓時蹙眉道:“你,你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陳斯遠故作納罕道:“這話說的,你不想寶釵打理,隻管自個兒來就是了……了不起多雇幾個賬房。”
    薛姨媽哼哼兩聲沒了言語。她本就是內宅婦人,打理薛家應聲純屬趕鴨子上架,錯非寶釵一直幫襯著,這薛家各處營生早就無以為繼,又豈能撐到今日?
    想著便是打發寶釵去處置賬目,也是白日裏去、白日裏回,寶釵又素來是個有分寸的,總不能讓這小良人哄了去吧?
    見其蹙眉思量,陳斯遠歎息道:“你又是何必?不若真個兒將寶妹妹嫁了我。”
    薛姨媽頓時又惱了:“又胡唚!寶釵嫁了你,那我算什麽?”
    陳斯遠探手將其死死摟在懷中,溫聲道:“事到如今你還瞧不出來?榮國府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烈火烹油,月例銀子一月比一月遲,要不是我幫襯著將烏家兄弟與戴良這些蛀蟲拿了去,這會子早就入不敷出了。
    常言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民間俗話也說‘富不過三代’。你也不想想家中亂成這樣,為何老太太一直回護著,就是不肯動那些老家奴?”
    薛姨媽茫然道:“為何?”
    陳斯遠笑道:“不護著那些個老家奴,隻怕家中大權早被你姐姐奪了去。”
    薛姨媽蹙眉道:“可是大姑娘——”
    “自古伴君如伴虎,你那兄長官袍上染了多少賈家親兵的血?大姑娘過往不過是女史,何以一朝便封了賢德妃?內中安撫之意,明眼人都瞧得出來。”
    薛姨媽思量一番,覺著有理,又道:“你既窺破,莫非老太太、姐夫都不曾窺破?”
    陳斯遠道:“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十餘年前奪嫡之爭,賈家可是將今上得罪死了。如今不過盼著大姑娘看顧著,好歹讓賈家捱過本朝。待新皇登基,賈家自然是另一番局麵……你那兄長不也是這般心思?”
    薛姨媽就道:“世間功勳,屬從龍之功最重,賈家與我哥哥何錯之有?”
    陳斯遠笑道:“錯就錯在,又提早下場押寶了啊。這若是對了還好說,可若是錯了……隻怕就是萬劫不複之地啊。”
    “不能吧?”薛姨媽辯駁道:“聽聞東宮那位最是賢明,又極得聖人寵愛,東宮之位可謂穩如泰山。”
    “嗤——”陳斯遠不屑道:“自古天家無父子,哪兒來的穩如泰山?”
    一言既出,薛姨媽悚然而驚。是啊,太上時的義忠老親王也是穩如泰山,到頭來坐龍椅的竟是今上,義忠老親王則身敗名裂……
    前一回賈家隻削了爵,再有一回,隻怕就是抄家滅族啊!
    陳斯遠勸慰道:“這奪嫡大事,全憑聖心裁定。早下場不如晚下場,晚下場……不如不下場。憑我的能為,來日一朝入仕,還怕保不住你家?”
    薛姨媽沉吟著不言語,心下果然犯了思量。是啊,小良人品格、能為都是上佳,一朝進得翰林院,從此便會平步青雲。尤其他才這般年歲,自古欺老不欺少,隻怕來日官場中人極少有人與其為難。
    到時候他說一句話……隻怕比哥哥王子騰說話還要管用。如此一來,豈不正好庇護了薛家?
    隻是……
    好似心知她所思所想,陳斯遠又溫聲道:“實則我與寶釵往來極少,也是想著與你常來常往……再說,咱們如今這情形,本就為世間所不容,有沒有寶釵又有什麽區別?”
    是啊,本就亂了倫常,此前可沒寶釵的事兒。薛姨媽眉頭深鎖,俄爾不住的搖頭,卻是不曾言語。
    陳斯遠瞧出其心下雜亂,或許有些動搖?當下見好就收,便道:“此事成不成都在你,左右我來日定會娶了黛玉,有其家世、人脈幫襯,娶誰為正室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