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黃蜂尾後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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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斯遠緊忙一骨碌起身,三兩下穿戴齊整,又仔細將炕上青絲悉數拾掇了,這才好整以暇歪在炕上。至於麵上汗珠,他卻懶得去擦,心下自有法子應對邢夫人。
    須臾,那邢夫人行至靜室前,眼見房門虛掩頓時一怔。過得片刻方才推門而入,待小心翼翼兜轉到臥房,眼見陳斯遠大老爺也似歪在炕上,蹙著的眉頭方才舒展,鬆了口氣道:“我還道是哪個丫鬟跑來偷懶,原是你啊……”說話間湊過來又納罕道:“你怎麽來了?”
    陳斯遠笑道:“丫鬟瞧見你往園子來了,我掐指一算,便算定你必來此間。因是先行一步,翻了牆頭進來等著。”
    邢夫人笑著扯了帕子為其擦拭額頭汗珠,道:“先前打發苗兒去尋,紅玉說你不在,我想著你早晚得回去用午點,得了信兒自會前來,這才沒再知會你……瞧瞧這滿頭的汗,翻個牆頭還累著了?”
    陳斯遠哼哼一聲也不解釋,隻往邢夫人懷中一仰,含混道:“這兩日忙亂,明兒個須得往薛家老宅辦送行酒,後日還要答對大嫂子的兄長。”
    他這般一打岔,邢夫人果然分心。那營生上的事兒她不好多說,倒是那李崇明……邢夫人不禁思量道:“珠哥兒媳婦的兄長怎麽趕在這個時節來了?”
    陳斯遠素知邢夫人城府不多,若是事涉自個兒,邢夫人或許還會強壓在心裏,可事關幾萬兩銀子,他哪裏敢告訴邢夫人?因是便又含糊道:“也是去年南下之時路過金陵盤桓了幾日,與李祭酒略有往來,那會子奉承了幾句,不想這李崇明就當了真。”
    邢夫人立時厭嫌著撇嘴道:“瞧著就是個沒起子的……今兒個二房打發人往會館去請,人回來卻說那人與兩個清客往金魚池遊逛去了,嘖嘖……虧得我那妯娌如今還守在房裏,若是知道了還不知怎麽氣惱呢。”
    頓了頓,又道:“二房老爺瞧著也頗為不悅,不過老太太倒是上心,隻說先前慢待了,待來日總要擺酒為其接風洗塵。”
    邢夫人嘀嘀咕咕說起府中事兒來,陳斯遠便好似捧哏一般,抑揚頓挫、一驚一乍,惹得邢夫人談興正濃。陳斯遠方才與薛姨媽足足折騰了三回,再是鐵打的腰子也撐不住,刻下巴不得多緩和一會兒呢。
    待數落過東跨院裏幾個沒起子的妾室,邢夫人話鋒一轉,手搭在陳斯遠胸膛,垂首低聲道:“上回你說的事兒我仔細琢磨了一番。”
    “什麽事兒?”陳斯遠半閉著眼,埋首邢夫人小腹,錯非一直強打精神,這會子早就睡了過去。
    邢夫人一哂,蹙眉道:“還能是何事,自然是你娶二姑娘的事兒。”
    “嗯?”陳斯遠睜開眼來,道:“上回不是與你說清楚了嗎?我娶了二姑娘,不大合適。”
    “哪裏不合適了?娶妻娶賢,你看看這園子裏哪兒還有比迎春更賢惠的?”
    陳斯遠嘖了一聲兒,道:“旁的且不說,大老爺那一關怎麽說?就算娶了二姐姐,隻怕過後大老爺也得算計我。”
    邢夫人低聲道:“先娶了再說……”頓了頓,又咬牙道:“實在不行,幹脆想個法子除之而後快!”
    陳斯遠眨眨眼,見邢夫人不似說笑,頓時悚然而驚。霍然而起道:“你瘋了?有他擋著,你好歹是大房太太,起碼在東跨院裏能說上話兒;大老爺若是沒了,你當二房太太,還有你那便宜兒子、兒媳會待見你不成?”
    邢夫人撇嘴道:“不待見又如何?總少不了我那一份吃穿用度。”
    前兒個大老爺賈赦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了,夜裏竟留在邢夫人房裏一直不肯走。這紅杏出了牆的女子,心下又哪裏容得下旁的?那會子可把邢夫人惡心壞了,趕又不好趕,若真個兒同床共枕,邢夫人隻怕會立馬吐出來!
    後來幹脆故意掐了四哥兒一把,四哥兒哭鬧半晌,大老爺受不得吵嚷這才走了。
    邢夫人轉天便存了心思,恨不得大老爺立馬死了才好呢!
    陳斯遠唬得瞠目不已,道:“你待如何?莫非要給他下毒不成?”
    邢夫人一歎,道:“我就是心下厭嫌的緊,可若讓我下毒……我怕是下不去手。”
    畢竟迷藥迷了人,跟毒藥害了人命是兩回事。邢夫人卻早拿定了心思,為免大老爺再哪根筋不對,幹脆往後自個兒夜裏帶了四哥兒。
    聞言,陳斯遠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少不得好一番哄勸,待身下緩和過來,又與邢夫人好一番繾綣,這才將其送走。這吃不著是煩惱,吃撐了更是煩惱,個中滋味自不多提。
    又歇息好半晌,陳斯遠這才扶腰而出,翻牆落地還崴了腳,隻得一瘸一拐回了清堂茅舍。此時臨近未時,見他如此狼狽,紅玉、香菱等自是納罕不已。
    連番追問,陳斯遠隻推說方才騎馬不慎扭了腰、崴了腳,待用過一些茶點,正待倒頭就睡,誰知便聽得外間芸香叫嚷‘大奶奶來了’。
    李紈來了?料想是為著李崇明之事。陳斯遠隻得強打精神起身來迎。
    移步到得院兒裏,抬眼便見李紈蹙眉而來,身旁隨著賈蘭、素雲、碧月。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上前見禮。那李紈勉強笑道:“又來攪擾遠兄弟,我這心下實在過意不去。”
    錯非李紈前番幫襯,陳斯遠又哪裏會那般容易拿下鄭和島五年的膠乳產量?
    因是陳斯遠便道:“大嫂子客套了,咱們裏麵敘話。”
    李紈笑著頷首,臨進門之際又瞥了眼身後,那素雲、碧月也不言語,幹脆就留在了外頭。
    陳斯遠情知李紈不想此間事傳得人盡皆知,便也朝著香菱、紅玉遞了眼色,紅玉奉上茶水,便扯了香菱往外頭來,道:“聽說素雲姐姐最擅打絡子,正巧我那梅花絡打得不好,不如咱們請了素雲姐姐幫襯一番。”
    內中隻餘下陳斯遠、李紈與賈蘭。
    李紈便道:“遠兄弟,老太太發了話,說是要給我兄長擺接風酒……”為難半晌才道:“我那兄長素來沒酒品,就怕多飲幾杯什麽都渾說出來啊。”
    這榮國府瞧著一片祥和,實則並非什麽善堂。大家族裏的齷齪、齟齬、陰私、毒辣樣樣兒不缺。且如今財用不足,若是知曉李紈手頭有這般多活錢,誰敢保大老爺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那王夫人又素來不待見李紈,誰知會不會順水推舟?
    偏那李崇明瞧著又是個信口開河的,李紈如此擔憂也在情理之中。
    陳斯遠思量道:“大嫂子,這兩日我也琢磨了個應對之法……就是有些缺德。”
    李紈一雙桃花眼納罕著看過來,陳斯遠便低聲道:“你兄長既要當官,何不順勢而為?若我走通燕平王府,聘其為清客,想來你兄長定然開懷?”
    李紈頷首道:“能為王爺清客,兄長自然高興……隻是——”缺德在哪兒啊?
    陳斯遠笑著道:“既為清客,總有領了差事……過後王爺打發李兄往鄭和島蹲守膠乳營生,也在情理之中啊。”
    李紈眨眨眼,先是哭笑不得,隨即又覺此事……好似也算妥當?
    她那兄長一直遮蔽父親羽翼之下,向來眉眼高,偏自個兒半分本事也無。若此番撞得頭破血流、吃了大虧,料想往後也能安分守己一些?
    就算幾年後將獻金剛經所得銀錢盡數給了其,也不怕其招惹禍端上身了?
    越琢磨越妥當,李紈不由得熱心起來。
    想明此節,李紈就道:“遠兄弟有法子走通王爺的門路?”
    陳斯遠道:“如今還不好說,回頭兒我試試看。”
    李紈忙道:“此事須得仰仗遠兄弟,若銀錢上有所需,遠兄弟隻管與我說。”
    “好。”陳斯遠應了下來。
    說過此事,李紈掃量一眼身旁束手而立的賈蘭,道:“蘭兒且去外間耍頑。”
    賈蘭應下,悶頭也出了房間。
    陳斯遠正納罕不已,便見李紈蹙眉扭頭道:“遠兄弟……我如今也不知如何教導蘭兒了。前一回他假托我的名義,竟將那錢匣子偷拿了出來——”
    “啊?”陳斯遠這才知道,敢情上回賈蘭攔路,將金剛經所得銀錢盡數奉上,不是得了李紈吩咐,而是自行其是?
    李紈憂心道:“他如今越來越有主意,遠兄弟也知我不過是婦道人家,這管束得嚴苛了,怕他失了銳氣,往後為人處世難免怯懦;可這不管束,又怕他往後膽大妄為,再招來橫禍!”
    陳斯遠思量道:“蘭哥兒到底年歲還小,前番雖自行其是,可心下卻出於好意……大嫂子不知如何管教,待下回蘭哥兒來這兒讀書,我與他講講道理就是了。”
    李紈頓時歡喜道:“遠兄弟人品、才俊俱都出類拔萃,料想隻消點撥一二,來日蘭兒定有長進。”
    她這一歡喜,霎時間眸若春桃初綻,兩彎新月欲融,眼尾微揚似帶三分醉意。睫羽輕顫間,星河碎影落於頰邊梨渦,恰似三月東風掠過桃枝,抖落滿樹芳菲。
    饒是這會子陳斯遠操勞過度也瞧了個眼直!心下不禁暗忖,無怪那賈珠早夭,這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便是見慣了風月的陳斯遠都禁不住心下一蕩,更遑論那賈珠?
    陳斯遠略略失態,李紈頓時察覺。她心下早知自個兒這桃花眼有多勾人,頓時止住笑意來,趕忙道:“如此,萬事都仰仗遠兄弟了……待來日我再擺酒謝過遠兄弟。”
    “哦,好說。那我送大嫂子。”
    當下陳斯遠起身將李紈送出門外,院兒中賈蘭正翹首以盼,對上陳斯遠饒有深意的目光,頓覺不妙,趕忙一縮脖子。
    送過李紈一行,陳斯遠哈欠連天,再也忍不住困倦,回房和衣而臥,一徑睡到晚飯口兒。待用過晚飯,竟又睡了過去。
    待到轉過天來,陳斯遠一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香菱、紅玉兩個枕邊人,一個看破不說破,一個也習慣了每隔一陣子自家大爺便要不知與誰鬼混,因是隻略略使了些小性兒,便沒再說旁的。
    陳斯遠使出本事來哄了好一番,因這日要辦送行酒,待哄過了紅玉便拾掇齊整、乘車往薛家老宅而去。
    那送行酒無甚可說,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寶姐姐一場酣睡,待醒來時隻覺身心舒爽,舉目看去,更覺天清氣爽。頗有一種‘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之感!
    回想昨日種種,寶姐姐不禁會心一笑。先前隻當背負眾多,說出來恐惹得媽媽對自個兒失望,誰知昨日吐露心跡,媽媽雖也與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卻更多的是因著憐惜。
    寶姐姐便想著,再如何也是自個兒親媽媽,還能學了那惡毒繼母一般拿自個兒當了籌碼不成?
    心下釋然,起床梳妝之際,寶姐姐對鏡遐想,不免便噙了笑意。鶯兒那日不曾進得後房裏,雖隱隱聽得母女兩個啜泣不已,卻不知情由。見自家姑娘這般笑出來,她一邊廂梳著頭發,一邊廂便道:“姑娘笑著極美,就合該多笑笑。”
    寶姐姐抬眼道:“我素日裏笑得少了?”
    鶯兒笑著沒言語。素日裏自家姑娘雖也在笑,卻好似在附和一般,又哪裏見得到半點真情?如今這般自然流露,也唯有每回見過遠大爺才會有吧?
    待用過早飯,鶯兒送過食盒,回來便道:“遠大爺一早兒乘車往老宅去了。”
    寶姐姐心下早知,略略頷首,便先行往王夫人院兒而去。如今鳳姐兒、寶玉還養在王夫人房裏,於情於理她總要去瞧瞧。
    進得院兒裏,正瞥見一個丫鬟行色匆匆進了趙姨娘院兒,寶姐姐也不理會,便到得抱廈裏與金釧兒、玉釧兒兩個說話兒。
    少一時,內中王夫人又答對了幾句,隻道二人無恙,寶姐姐便起身回轉。
    因三春早間要在李紈房旁的小抱廈裏上課,寶姐姐便又往瀟湘館尋來。
    誰知才進內中,那東梢間裏的鸚鵡便嚷道:“寶姐姐來了,紫鵑,快奉茶!”
    黛玉已起身來迎,聞言便笑著道:“這倒好,往後省得我費口舌了。”
    寶姐姐瞥了一眼那鸚鵡,也笑著道:“這鸚鵡成了精不成?如今都會認人了。”
    黛玉邀其落座,乜斜一眼鸚鵡,說道:“成不成精的不好說,若不是拴著,怕是就要欺負簷下的那一窩新燕。”
    寶姐姐道:“你也是,早幾日銜泥時你不管,如今築了窩,往後清早隻怕有的吵了。”
    黛玉道:“不打緊,夜裏我尋了麵團塞了耳朵就是。”
    寶姐姐抬眼掃量,見黛玉眼中又滿是紅血絲,不由得關切道:“又沒睡好?哪裏就那般多心事了?”
    黛玉癟癟嘴,道:“寶姐姐心裏,隻怕我便是那等多愁善感、無病呻吟的性兒。”
    此時紫鵑奉茶來,笑著道:“寶姑娘不知,我們姑娘這幾日對著書冊發了迷,任怎麽勸也不聽。白日裏翻閱,夜裏還要點燈熬油的……菩薩保佑,寶姑娘最擅勸人,快勸勸我們姑娘吧。”
    寶釵納罕道:“什麽書冊?”頓了頓,又笑著打趣道:“莫不是那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藏哪兒了?快讓我瞧瞧!”
    寶、黛兩個嬉鬧一場,黛玉便沉吟道:“倒不是尋常才子佳人話本……待我參詳仔細了,回頭兒再與你說。”
    頓了頓,黛玉忽而身形略略後移,上下掃量了寶姐姐一眼。
    寶姐姐舉起雙臂四下觀量:“可是哪兒不妥當了?”
    黛玉便笑道:“我也不知,隻是今兒個覺著寶姐姐好似不大一樣了。”
    寶釵笑道:“又渾說,我還不是跟昨日一般?”
    她心下卻自知,如今心中塊壘盡去,自個兒的確與先前那般苦大仇深不同了。
    寶姐姐閑坐半日,又有鶯兒來回,說是二奶奶禁不住憋悶,這會子鬧著要搬回去。寶姐姐納罕不已,這才辭別黛玉,又往王夫人院兒去觀量。
    黛玉則略略閑坐,到底耐不住心思,便叫了雪雁來,道:“你去瞧瞧邢姐姐可在?若她得空,請她來我這瀟湘館手談一局。”
    雪雁應下,扭身而去。紫鵑心思多,卻思量半晌也不知黛玉是何意。
    不過須臾,雪雁果然引了邢岫煙前來,黛玉忙迎出門兒去,笑著道:“邢姐姐快來,我正憋悶得緊呢,咱們手談一局可好?”
    邢岫煙笑道:“林姐姐這般說了,那今兒定要討教一番才是。”
    當下丫鬟擺了棋枰,黛玉、邢岫煙兩個手談起來,又有紫鵑在一旁打了合香,一時清風徐徐、落枚陣陣,又有梨香院絲竹聲隱隱飄來,說不出的雅致、愜意。
    邢岫煙正沉湎其中,忽覺當麵黛玉時不時觀量過來,頓時心下古怪。偏她又不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兒,便隻當沒瞧見,依舊眉頭落枚。
    卻不知麵前黛玉越琢磨,越是覺著邢岫煙的品格與那書中的芸娘便越對得上。邢岫煙被瞧得愈發不自在,不禁捏了一枚棋子在手,抬眼道:“林姐姐為何總瞧我?”
    黛玉笑道:“我見邢姐姐有幾分芸娘的品格。”
    邢岫煙納罕道:“芸娘是誰?”
    黛玉搖了搖頭,笑著落下一子:“待姐姐贏了我便說與你聽。”
    奈何一局下過,二人卻是棋逢對手,難分伯仲。邢岫煙不好追問,隻得心下存疑,留待來日再行探究。
    ……………………………………………………
    卻說另一邊廂。
    彩霞告假幾日,哪裏好一直賴在家中不來當差?今日又來府中當差,得空便往趙姨娘房裏尋去。
    那趙姨娘做了惡事,自然也是心下惴惴。當下少不得好一番安撫,方才勸著彩霞往抱廈裏當差。
    本道須得過上月餘光景鳳姐兒才會出來,誰知今兒個鳳姐兒便憋悶不住,鬧騰半晌,到底得了王夫人首肯。
    平兒也留在抱廈裏值守,得了信兒緊忙打發婆子往鳳姐兒院兒去信兒,少一時來了一眾丫鬟、婆子,王夫人又打發了彩霞、彩雲幫襯。
    那彩霞便心下怦然亂跳,悶頭幫著拾掇起了被褥。
    俄爾,又有寶姐姐聞訊而來,表姊妹兩個略略言說,鳳姐兒就笑道:“太太素來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麽是仙佛鬼神、陰司地獄報應的。再說家中也不好一直沒人打理,我便是回去休養又有什麽不一樣兒的?”
    王夫人說不過她,便隻能應允。
    少一時,一眾丫鬟婆子抱了被褥等物什往鳳姐兒院兒而去,那彩霞湊在彩雲身後一直悶聲不吭。
    彩雲心下納罕不已,半路便低聲問:“姐姐今兒可是身子還不大爽利?怎地不求太太多歇息幾日?”
    彩霞含糊道:“許是還沒好利索,過一日就無妨了。”
    彩雲不疑有他,也不曾多問。待到得鳳姐兒房裏,彩霞撂下物件兒正要離去,不想回身正與鳳姐兒瞧了個正著。
    彩霞才多大年歲?加之鳳姐兒素來威壓闔府,因是駭得趕忙垂下眼簾來。
    鳳姐兒心下狐疑,當下卻不曾多想。待吩咐平兒賞了一眾丫鬟婆子,鳳姐兒偏腿兒落座炕上,手撐著炕桌蹙眉思量不已。
    那平兒送過一眾丫鬟、婆子,打簾櫳進得內中便見鳳姐兒這般模樣。平兒瞥見鳳姐兒這般模樣,頓時心下一緊。
    她素知自家姑娘不是個心眼兒寬的,此番險些被害了去,又豈會咽下這口氣?前兩日也是因著一直養在王夫人房裏,平兒這才瞞了鳳姐兒去。
    恰此時鳳姐兒抬眼乜斜過來,平兒頓時心下一驚,忙垂首咬了下唇。
    這主仆兩個相處多年,平兒能知鳳姐兒,鳳姐兒又豈會不知平兒?
    便聽鳳姐兒道:“先前在太太房裏,那勞什子一僧一道的,我不好置喙。隻是你也知我素來不信仙佛鬼神,這癔症來得蹊蹺,你這兩日可瞧出什麽蹊蹺了?”
    平兒自知瞞不住那鬼畫符,便道:“說來倒是有一樁……那日奶奶發了病,轉頭便有遠大爺來尋我,吩咐我仔細往房裏找尋,可有什麽蹊蹺物件兒。誰知我翻檢一番,倒是從枕頭裏尋了鬼畫符來。”
    “鬼畫符?”
    平兒將那鬼畫符描述一番,又道:“我將鬼畫符給了遠大爺,遠大爺便說他去尋高人破解,成與不成的,來日定知會我一聲兒。誰知還不等遠大爺來尋我,便有一僧一道尋上門來,到得晚間奶奶就醒了。”
    鳳姐兒蹙眉道:“這般說了,那一僧一道是遠兄弟尋來的?”
    平兒也不作聲。
    鳳姐兒不禁嘀咕道:“莫非這世上還真有咒法不成?”頓了頓,又道:“遠兄弟今日可在?這救命之恩,我總要感謝一番。”
    平兒忙道:“今兒個遠大爺一早兒就出了門兒,說是要給諸掌櫃辦送行酒。”
    鳳姐兒點點頭,思量著又道:“就算有咒法,那符咒不送到我房裏來,我又豈會發病?你仔細想想,那幾日都有誰往我房裏來了。”
    平兒為難道:“奶奶也知,這房裏素日人來人往,這一時間又哪裏知道是誰放的?”
    平兒所說雖有道理,可鳳姐兒本就是個不依不饒的性兒,哪裏肯善罷甘休?當下鳳眼立起,冷聲道:“便是尋不著人又何妨?能將符咒送到我房裏來,又害了我與寶玉,必是府中之人。嗬,你且說說,這府中何人最恨我跟寶玉兩個?”
    平兒心知肚明,又不敢言語。
    那鳳姐兒也沒承望平兒說出口,這會子她自個兒便想了個分明,冷聲道:“除了趙姨娘那沒起子的,還有哪個?我素來隻當她是個蠢的,不想如今竟有了害人的膽子!”
    平兒聞言便覺不好,趕忙道:“奶奶,趙姨娘有老爺護著呢……太太都奈何不得。”
    鳳姐兒冷笑一聲,道:“我又不是太太那等心裏沒主意的,有的是手段治那趙姨娘!”
    話音落下,忽而想起方才彩霞神情恍惚,不敢與自個兒對視。鳳姐兒忽道:“那幾日,彩霞可來過?”
    平兒思量一番,頷首道:“得了太太的吩咐,倒是來過一回。”
    鳳姐兒又是冷笑一聲,道:“那就錯不了。小蹄子與趙姨娘走得近,一心想做環老三的姨娘。趙姨娘威逼利誘一番,說不得什麽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能做得出來!那趙姨娘且不急著對付,先拿這彩霞開刀才是正理兒。”
    略略思量,說道:“來旺的兒子多大了?”
    平兒心下又是一緊!來旺的兒子來順年歲不大,今年不過十四、五,卻被家中下人拐帶的吃喝嫖賭無所不全。
    打一頓板子攆出府去又算得了什麽?鳳姐兒險些丟了性命,便要那彩霞一生一世都不得安寧!
    “你去將來旺媳婦尋了來!”
    平兒自知勸說不得,隻得悶聲應下,起身去尋來旺媳婦。
    少一時,來旺媳婦來回話,進得房裏與鳳姐兒說了一通,待出來時不禁滿麵堆笑,好似得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平兒不禁歎息一聲,隻道往後府中多事了。
    ……………………………………………………
    卻說這日申時末陳斯遠方才回返。回得清堂茅舍,少不得尋了香菱、紅玉、五兒好一番親昵。
    香菱、紅玉、五兒俱都嗔怪不已,見其心緒頗佳,忍不住追問緣由,偏生陳斯遠隻笑而不語。
    這日送行酒沒什麽好說,倒是回程途中,薛姨媽借故與陳斯遠說了一會子話兒。許是昨日身心通透,薛姨媽夜裏想明白了之故,便與陳斯遠說了打算。
    不外乎先行試探姐姐王夫人,若不得回應,往後薛姨媽再不攔著陳斯遠與寶釵。
    陳斯遠心下狂喜之餘,情知不好表露行跡,自然待薛姨媽愈發體貼,哄得薛姨媽神魂顛倒,心下隻當陳斯遠是因著憐惜自個兒,方才起了娶寶釵之念。
    王夫人會瞧得上寶釵?這會子大姑娘元春方才封妃多久,王夫人正是心氣兒高的時候,心下早當寶玉是國舅老爺了,還想著另攀高枝呢,哪裏會瞧得上寶姐姐?
    約莫不出月餘光景,他便能與寶姐姐正大光明的來往。此等大喜事,自當浮一大白!
    那香菱、紅玉兩個早知人事兒,被陳斯遠恣意逗弄也不過嗔怪兩句。偏那柳五兒因著年紀小,一直不曾被陳斯遠收房,因是隻一會子便被逗弄的麵紅耳熱,倒是惹得紅玉好一番打趣。
    正嬉鬧間,外間忽有芸香招呼:“大爺大爺!我姐姐在後門兒尋大爺呢!”
    陳斯遠反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芸香說的乃是其三姐冬梅,如今隨著尤三姐辦差。
    若是春熙,大抵是三姐兒想陳斯遠了;若來的是夏竹……那八成是尤氏想他了。
    可偏偏來的是冬梅,這莫非有什麽要緊事?
    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拾掇齊整出來。芸香一路隨行,路上化身小喇叭,嘀嘀咕咕道:“大爺,今兒個二奶奶忍不住,從太太房裏搬回來了。”
    陳斯遠暗忖,原文裏鳳姐兒與寶玉遭了好幾日罪,折騰得奄奄一息,可不就要多將養一些時日?
    因著自個兒,如今變了個樣子,這叔嫂二人隻折騰了兩日便被救治了,可不就恢複得快?
    芸香又道:“是了,下晌撞見表姑娘,表姑娘還問大爺了呢。聽聞大爺還沒回,表姑娘就回去了。”
    陳斯遠頷首,隻當尋常。當下快步到得榮國府後門,眼見果然來的是冬梅,立時上前道:“家中可有事?”
    冬梅急切頷首道:“方才大奶奶身邊兒的銀蝶來了一遭,與三姨娘說過一會子,三姨娘立時就急了。”
    陳斯遠頷首,正好冬梅乘車而來,陳斯遠便乘著自家馬車往能仁寺左近新宅而去。
    少一時到得地方,甫一跨過正門,那尤二姐、尤三姐、晴雯早早便迎了出來。
    尤三姐麵上急切道:“哥哥可來了,我如今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須得哥哥幫著拿個主意。”
    陳斯遠頷首道:“不急,咱們且去內中說話。”
    少一時到得正房裏,也不用丫鬟奉茶,內中隻陳斯遠、尤二姐、尤三姐,尤三姐就道:“方才東府來信兒,說是蓉小子不知從哪兒籠絡了一些青皮喇咕,見天往郭家丟糞水惡心人,趁著四下無人還將郭博士暴打了一通。郭博士遭受不住,如今又送來信兒,說是……說是……要將她送回來!”
    要把尤老娘送回來?這哪兒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