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寶天王逞凶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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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釵本就早慧,又慣於察言觀色,聽得陳斯遠這般說了,細細思量便知自己先前所說不妥。
    金釧兒乃是姨媽王夫人的貼身大丫鬟,若無王夫人默許,又怎敢與寶玉這般親昵?再想及寶玉身邊兒的丫鬟都是老太太處出來的,寶釵便篤定了幾分。
    隻是這金釧兒又是為何被攆的?
    寶姐姐麵上納罕,陳斯遠心知肚明,卻不好解釋。隻道:“內中情由,紙又包不住火,說不得明兒個咱們便知道了呢。”
    寶釵便略略頷首,陳斯遠見其神色寡淡,便道:“還氣惱著呢?”
    寶釵瞧了他一眼,歎息一聲兒道:“罷了,他愛說什麽隻管渾說去,我隻當犬吠就是了。”頓了頓,又道:“這回林妹妹隻怕也惱了,這兩日她本就心緒不佳,你……不若過去瞧瞧?”
    “好。”陳斯遠一口應下。
    寶姐姐眨眨眼,見他應承的這般痛快,心下頓時有些不爽利。陳斯遠便湊過來笑著扯了其柔荑道:“你看,我應承了你又不痛快。”
    寶釵嘴硬道:“我是想著旁的事兒,哪裏不痛快了?罷了,我去姨媽處瞧瞧,你快去瀟湘館吧。”
    說罷便要起身,眼見陳斯遠扯了其手不鬆,寶姐姐略略赧然,往外間瞥了一眼,眼見丫鬟們都在外頭樹蔭下納涼,並無人往內中觀量,這才踮腳湊過來親了下陳斯遠的嘴唇,又羞赧道:“那……我走了。”
    陳斯遠捏了捏柔弱無骨的柔荑,這才笑道:“好,我送妹妹。”
    一徑將寶姐姐送出門外,陳斯遠略略思量,正要往瀟湘館而去,誰知忽而烏雲遮日,轉瞬便落下雨點來。
    紅玉、香菱、五兒等紛紛跑回來,紅玉就勸說道:“大爺不若先避避雨,等雨停了再出去。”頓了頓,紅玉又道:“我還有一樁事要說與大爺聽呢。”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幹脆回身進了房裏。
    說話間大雨傾盆而下,因此時刮的是南風,丫鬟們便紛紛關了窗子,過得半晌紅玉才回轉身形,到得陳斯遠身邊兒道:“大爺,方才我往私巷處的角門見了彩霞一麵兒。”
    “哦?”陳斯遠說道:“她如何了?”
    紅玉道:“說是明兒個便要跟著老子娘一道兒往莊子上去。那來順好歹不再糾纏了,彩霞哭了一場,隻說不該錯信了人。”
    陳斯遠搖頭不已。想來彩霞先前必定去求了趙姨娘,隻是趙姨娘那性子,巴不得彩霞自個兒將事兒擔下來呢,又哪裏肯為其出頭兒?再說彩霞是王夫人房裏的丫鬟,如何處置,自有王夫人說了算,便是賈政也不好幹涉。
    紅玉又道:“她老子、娘這幾日一直罵她,她也死了心,想著臨行之際總要謝過大爺,便在角門外朝著清堂茅舍磕了三個頭。”
    陳斯遠思量道:“她這會子謝我,說不得來日會恨我呢。”
    紅玉納罕道:“大爺為何這般說?”
    陳斯遠笑著搖頭沒言語。府中一個二等丫鬟一年下來吃穿用度外加月例、賞錢,算算差不多要三十兩銀子。去到外頭莊子上又能得幾分銀錢?且受其拖累,連其老子、娘也一道兒去了莊子,這兩口子心下能待見彩霞?
    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啊……若果然有,要麽做得天衣無縫,要麽……幹脆斬草除根。如此一來,自然不怕來日遭人報複。
    紅玉因著早早來了陳斯遠身邊兒,日子過得順遂,這心思倒是比原書中單純了許多。故而陳斯遠不說,紅玉便思量了好半晌,直到雨停方才想了個分明。
    當即尋了陳斯遠道:“那……那我豈不是害了彩霞?”
    陳斯遠納罕道:“求仁得仁,她千方百計托付人尋了你才辦成的事兒,來日如何情形,也是其自個兒承負,又與你何幹?”
    紅玉不禁懊惱道:“好心辦壞事,說的就是我了。罷了罷了,往後可不敢喝酒,便是喝了酒也再不敢隨口應承人了。”
    陳斯遠見其小模樣可人,禁不住摟在懷中親昵道:“孺子可教也。”
    二人親昵一番,紅玉受不得香菱、五兒揶揄,便逃也似的去了。少一時雨停,陳斯遠這才拾掇齊整打算往瀟湘館而來。
    誰知還沒到沁芳亭,遙遙便見小丫鬟芸香滿身濕漉漉而回。雖是淋成了落湯雞,可小丫鬟芸香目光灼灼,眸子分明閃爍著八卦二字。
    瞥見陳斯遠,芸香頓時眼前一亮,緊走幾步上前道:“大爺,我方才可算瞧見了個熱鬧的!”
    陳斯遠見其頭發打縷,雨水順著發絲淌落,頓時哭笑不得抽出帕子來丟過去:“快擦擦,怎麽就淋成這樣兒了?”
    那芸香接了帕子胡亂擦拭一把,便說道:“方才剛下雨那會子,寶二爺蔫頭耷腦進了園子,誰知自個兒被擋在了怡紅院門口兒,任憑如何拍門,內中隻是不開。後來襲人開了門,寶二爺看也不看,上前就是一腳。”
    寶天王又用成名絕技窩心腳了?
    “然後呢?”
    芸香道:“我躲了會子雨,方才又見秋紋與個小丫鬟嘀咕著去前頭尋太醫,說是襲人吐了血呢。”
    陳斯遠眯眼思量,半晌才回過神兒來,迎著小丫鬟芸香那希冀的目光,頷首道:“不錯,下月加一串錢。”
    “誒嘿嘿嘿,謝大爺賞!”芸香頓時興高采烈,隻覺這場雨沒白淋!
    當下芸香自是回清堂茅舍換衣裳,陳斯遠駐足沁芳亭,瞥了眼瀟湘館,頓足便往王夫人院兒而去。
    寶玉這幾日實在不像話,尤其是又來招惹黛玉,陳斯遠若不給他個好兒,實在對不起自個兒。
    閑言少敘,陳斯遠到得王夫人院兒前,便見玉釧兒、彩雲兩個噤若寒蟬,尤其是那玉釧兒,眉頭緊蹙、雙眼紅腫……她與金釧兒乃是親姊妹,想來是方才求過了王夫人,這才哭紅了眼睛。
    彩雲上前來迎,陳斯遠交代了句請見王夫人,彩雲緊忙入內通稟,須臾便引著陳斯遠進了內中。
    正房裏檀香嫋嫋,王夫人眉頭深鎖,見了陳斯遠才擠出一絲笑模樣來,道:“遠哥兒怎麽來了?”
    陳斯遠心下暗忖,王夫人這會子定是惱怒急了!那彩雲、彩霞兩個是老家奴出身,金釧兒、玉釧兒兩個卻是她陪房出身,偏彩雲、彩霞與賈環不清不楚的,金釧兒連寶玉都說了,就是不曾與王夫人說。
    如今府中大半權力攏在手中,王夫人還想著大權獨攬呢,又豈能容得下這等不忠行徑?這才惱怒之下,責打了金釧兒,又叫了其母領其歸家。
    陳斯遠上前拱手道:“太太可知,寶兄弟方才又將襲人踹得吐了血?”
    王夫人唬得頓時變了臉兒,道:“還有此事?要不要緊?”
    陳斯遠搖搖頭,道:“有丫鬟去請太醫了,具體情形還不得而知。”
    王夫人緊忙吩咐道:“玉……彩雲,你去怡紅院瞧瞧!”
    待彩雲應下,王夫人這才道:“這個孽障,近來也不知是怎麽了!”雖是這般說著,心下卻埋怨起了賈母。錯非老太太無事生非,非要弄出個金麒麟來,寶玉又豈會發了性子?
    當下緊忙道:“遠哥兒快坐。”
    陳斯遠道了聲謝,撩開衣袍落座,眉頭緊蹙道:“太太,寶兄弟再不管束,隻怕就……”
    王夫人歎息道:“我如何不知?奈何有老太太護著,我每回要管束都被老太太攔了回去。”
    這先是硬闖瀟湘館,過後又踹了襲人,實在不成樣子!至於撩撥金釧兒,王夫人本就是默許的,自然沒當回事兒。
    陳斯遠道:“依著晚輩,古來一直講究個嚴父慈母,太太本就是慈悲性兒,再是嚴厲,隻怕寶兄弟也不會怕了去。他如今這般頑劣,須得有個鎮得住的人時時管教才好。”
    嚴父有啊,可王夫人哪裏敢尋賈政?這位老爺一旦發了性子,不管不顧的,說不得就將寶玉打死了!
    王夫人便道:“遠哥兒說的道理,我也知道……隻是這內中的難處,我實在不好說出口。”
    陳斯遠道:“老爺是太過方正了些,氣性上頭,說不得下手便要狠厲些。不過既是嚇唬寶兄弟,太太何不搬出老太太來?料想老爺再如何氣惱,也不敢忘了孝順。”
    “你是說——”
    陳斯遠點點頭。
    王夫人蹙眉思量,這陳斯遠的意思簡單,搬出賈政來,不等他動手便請了賈母來,如此既嚇唬了寶玉,又不會傷了他,可謂兩全其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爺本就瞧不上寶玉,長此以往隻怕愈發不待見寶玉了。
    可轉念一想,有趙姨娘那狐媚子遞枕邊風,寶玉即便是個好的,隻怕也不得老爺待見。左右顧忌自個兒娘家與老太太,老爺又不敢真個兒廢了寶玉,何不廢物利用一番?
    拿定心思,王夫人頷首道:“這倒是個法子,還是遠哥兒主意多。隻是……”
    陳斯遠拱手道:“太太隻管搬救兵,晚輩去尋老爺說道便是了。”
    王夫人趕忙應下,心下感念不已,愈發讚賞起陳斯遠來。又想著來日讓寶玉多與陳斯遠往來,不求多,隻要學了其一二分為人處世,來日就受用無窮。
    當下王夫人打發了小丫鬟去前頭外書房盯梢,自個兒移步去了榮慶堂。陳斯遠則出了王夫人院兒,徑直往前頭賈政外書房尋去。
    轉過夢坡齋,自馬鵬前角門出來,陳斯遠又折返向西,那賈政的外書房便在儀門外西側。陳斯遠到得近前與小廝交代了一聲兒,那小廝入內通稟,須臾便引著陳斯遠入得內中。
    賈政端坐書案之後,四下又有幾名清客陪坐。賈政掃量陳斯遠一眼,待其見過禮便頷首道:“樞良來的正好,方才得了信兒,雨村昨日回了京師。”
    “哦?”陳斯遠思量道:“賈撫台此時竟回了京師?可是另有任用?”
    賈政道:“方才我與諸幕友計較了一番,都覺此事還不好說……許是雨村此番為錢糧而來京師。”
    話音落下,又有清客詹光笑吟吟述說了一通,陳斯遠這才知曉,那賈雨村於任上修橋補路,年初又張羅著修石塘,大抵是錢糧不夠用,這才來請了旨意來京師討要。
    陳斯遠暗忖,這卻是湊巧了,賈雨村此人好運道!前番鐵網山方才兵變,如今聖駕還不曾回京,這賈雨村就早早兒的來了……那鐵網山不過是個開始,待聖人回了京師,還不知多少大員要落馬。說不得賈雨村便走了運道,從此留在京師呢。
    陳斯遠便笑道:“料想林妹妹知道了定然開懷。”
    賈政略略頷首,探手邀陳斯遠落座。
    陳斯遠卻思量著又是一拱手:“老爺,晚輩此來另有一事要分說,隻是——”
    說話間抬眼看了看詹光等人。賈政會意,立時看向幾名清客。那詹光自是靈醒的,趕忙道:“既然孝廉尋老爺有事兒,那我等就暫且告退。”
    賈政應下,又交代了些許公文上的事兒,這才將幾名清客打發了。
    待內中隻餘下二人,陳斯遠這才蹙眉說道:“實在是……寶兄弟愈發過分,晚輩不得不來告狀啊。”
    賈政一聽是因著寶玉,頓時眉頭緊蹙,道:“那孽障又做了什麽?”
    陳斯遠便曆數寶玉近日所為,兩次硬闖閨閣、調戲母婢、腳踹丫鬟,一樁樁一件件說得分明。那賈政越聽越鬧,氣得拍案連連,誰知待陳斯遠說起調戲金釧兒一事,那賈政忽而怔住,雖眉頭緊蹙,卻沒了先前那般怒不可遏。
    陳斯遠暗忖,壞了,莫不是寶玉此舉勾起了賈政心下舊事……想起了賈珠來?
    失策啊,早知如此,就不該提起金釧兒之事。
    果然,待陳斯遠說罷,那賈政竟隻歎息一聲,道:“這個孽障,愈發恣意妄為!若不是樞良告知,我還當他隻是頑劣!”頓了頓,又道:“你且先回去,過會子我便尋了他母親計較一番。哼……有心思調戲母婢、亂闖閨閣,想來這病是好了的,不如挪去前頭綺霰齋多讀讀書。”
    還有這等好事兒呢?揍不揍的不要緊,隻要寶玉這貨挪出大觀園,就少了許多煩擾啊。
    陳斯遠心下思量著,麵上肅容道:“寶兄弟如今年歲也不小了,合該學一些人情世故、經濟仕途的道理,再這般頑劣下去……隻怕會惹出大禍來啊。”
    賈政也是唏噓不已。略略用了一盞茶,陳斯遠話已遞到,便起身告辭而去。
    陳斯遠一路回轉大觀園,自不多提。卻說賈政獨自在外書房裏思量了半晌,這才叫來小廝問道:“去看看太太與寶玉都在何處!”
    小廝不敢怠慢,緊忙往後頭尋了婆子掃聽,須臾來回話兒道:“回老爺話兒,太太如今在榮慶堂陪著老太太說話兒呢……寶二爺就在怡紅院。”
    賈政冷哼一聲,起身往外便走。那邊廂,小廝方才掃聽時,早有婆子往內告知。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老爺賈政在家中素來是個甩手掌櫃,於是乎這身邊的人要麽是賈母安排的,要麽暗中投靠了王夫人,但凡有些動作,立馬便有人往內報信兒。
    待賈政自角門進了內宅,過了綺霰齋,便見榮慶堂的丫鬟正停在角落裏往這邊觀量著。賈政也不理會,隻沉著臉兒快步而行,沿抄手遊廊過了兩進院兒,須臾到得榮慶堂前。
    那抱廈裏的大丫鬟鴛鴦緊忙往內通稟:“老太太、太太,老爺來了!”
    說話間賈政入得內中,賈母抬眼便見賈政麵沉似水,不禁納罕道:“老爺這般神情……可是外頭出了事兒?”
    那一旁的王夫人暗自納罕,尋思著老爺此番怎麽沒去怡紅院,反而來了榮慶堂?這般思量著,連忙起身相迎。
    賈政搖搖頭,也不搭理王夫人,待拱手見過禮,這才說道:“母親隻怕還不知寶玉又胡鬧了一番!”
    賈母揣著明白裝糊塗,這家中大事小情,或早或晚,自有丫鬟偷偷告知。寶玉這幾日所作所為,又豈能瞞得過賈母?
    “這話兒怎麽說的?”
    “怎麽說的?連著兩回硬闖姊妹閨閣!母親也知,此時悶熱,閨閣裏的姑娘家穿著清涼,那混賬不管不顧便要硬闖,丫鬟攔阻抬手就打,與外間那起子欺男霸女的紈絝有何區別?”
    “啊?”
    “這就罷了,轉頭兒心氣兒不順,又將自個兒房裏的丫鬟踹得吐了血。他要做什麽?隻怕再這般恣意妄為下去,就要惹出大禍來!”
    “寶玉又踹了哪個?”
    賈政氣得渾身哆嗦,一摔手,別過頭去也不言語。王夫人便湊過來道:“方才聽聞麝月去前頭請了太醫,我打發人掃聽了一番,才知是寶玉情急之下踹壞了襲人……他也不是有意的——”
    不待王夫人說完,賈政便冷笑道:“不是有意便能踹吐血,若是有意,豈不要殺了人?”頓了頓,又朝著賈母一拱手道:“我每每要管教那畜生,回回都是母親攔著……自古慈母多敗兒,那畜生如此頑劣,再不管教,焉知來日會不會惹出大禍來?”
    賈母這會子也掛不住臉兒了,道:“你要正經管教,總要與他說清楚道理,哪兒有不分青紅皂白撿了棍棒就打的?他才多大年紀?老爺便是將他打壞了,寶玉又能學會什麽道理?”
    賈政心下不大樂意,暗忖他自小也是被老國公打到大的,當日也沒見老太太攔著,怎麽到寶玉這兒自個兒就打不得了?
    王夫人見母子兩個僵住,趕忙轉圜道:“老太太,老爺這般說也有道理,寶玉是該管教管教了。”
    賈母別過頭去也不言語,心下隻當此番又是王夫人算計,一門心思要將寶玉奪過去。
    賈政便道:“依著兒子的意思,寶玉能將丫鬟踹吐血,想來那病是好了的。算算自打上回之後,那私塾他就耽擱了。如今既然好了,不如挪去綺霰齋讀書。”
    王夫人在一旁幫腔道:“寶玉這個年歲,再不好與姑娘們一道兒廝混了。常言道七歲不同席,又有兒大避母之說,前一回娘娘是念著寶玉還小,這才許他住在園子裏,想著也是讓其尋個清淨地方好生讀書。誰知這自打搬了進去,書沒怎麽讀,反倒惹出一些是非來。
    若我說,不若仍叫寶玉搬回綺霰齋去。白日裏他得空要去園子裏遊逛,咱們也不攔著。”
    王夫人心下自有思量:寶玉先闖蘅蕪苑、後闖瀟湘館,這要是犯下什麽不雅之事……就算勉強遮掩下來,也壞了王夫人的打算。如今她心氣兒高著呢,自然不想寶玉再與寶釵、黛玉有所牽連。
    賈母自是聽出王夫人的言外之意,聞言思量了一會子,這才點頭道:“罷了,都由著你們。隻有一樣,往後不許再打寶玉。”
    賈政捏著鼻子含混應下,因心緒大壞,是以略略說過幾句便回了外書房。王夫人又陪坐了半晌,這才尋了鳳姐兒,吩咐下待過了端陽日,便將寶玉挪回綺霰齋。
    鳳姐兒心下納罕不已,可王夫人既說是老太太點過頭的,她便隻得依言行事。少不得轉頭尋了平兒吩咐下,這寶玉不日要搬去綺霰齋的信兒,轉眼便傳揚了開來。
    ……………………………………………………
    清堂茅舍。
    陳斯遠等了好半晌,方才有小丫鬟芸香將此事說與其聽。陳斯遠釋然一笑,心道要去見林妹妹,總要送一份賀禮才是。如今那惹禍精要搬走了,想來林妹妹會欣慰幾分?又眼看過了申正時分,這才起身往瀟湘館而來。
    陳斯遠沿著甬道一路前行,過了翠煙橋,便到了瀟湘館近前。那瀟湘館造型別致,單有一門朝東北角開。
    正房之外,又有連廊與西北角的兩間耳房相連。正房乃是廂房形製,南北而建,將小院兒一分為二,東麵是鵝卵石小徑,四下遍植翠竹,西麵遍植花木,又單引了流水環繞小院兒而過,潺潺淙淙,果然是大觀園裏第一等清幽所在。
    因著寶玉兩次亂闖,眼下瀟湘館的院兒門雖敞開著,門後卻守著兩個婆子。陳斯遠到得近前,其中一個緊忙起身笑道:“唷,遠哥兒來了?”
    陳斯遠定睛觀量,見那婆子不過三十許,卻臉色蠟黃,正是黛玉的奶嬤嬤王氏。陳斯遠唬了一跳,蹙眉道:“王嬤嬤怎地臉色這般難看?”
    王嬤嬤笑道:“也是老毛病了,前幾日才瞧過太醫,隻是吃了幾副藥也不大見效。”
    陳斯遠自是知曉,先前虧得王嬤嬤、雪雁勸慰,黛玉方才會拿定心思認了那婚書。他為人向來恩怨分明,如今又哪裏會眼瞅著王嬤嬤這般幹耗下去?
    當下就道:“嬤嬤尋的是哪位太醫?”
    “胡太醫。”
    錯不了啦,那老貨純純是個庸醫。
    陳斯遠便蹙眉道:“府中三位太醫各有專長,我怕嬤嬤那藥湯並不對症。正好,賈撫台昨日回了京師,料想來日嬤嬤必要拜訪,到時嬤嬤不妨往鶴年堂走一遭,那鶴年堂的丁郎中乃是我至交好友,尤擅內科,說不得便能醫治了嬤嬤的病灶。”
    王嬤嬤頓時感念著笑道:“難為哥兒想著我,既如此,那我就先行謝過了。”
    “嬤嬤客氣了。”
    說話之時,早有紫鵑迎了出來。方才朝著陳斯遠斂衽一福,王嬤嬤便笑著吩咐道:“快去與姑娘說一聲兒,就說遠哥兒來了。”
    紫鵑笑著應下,扭身回了正房裏。陳斯遠便在竹林小徑間與王嬤嬤說著話兒,須臾又有雪雁笑吟吟迎出來,到得近前匆匆一禮,道:“遠大爺,我們姑娘才用了晚飯,這會子興致不高。大爺請隨我來。”
    陳斯遠笑著應下,與王嬤嬤別過,這才隨著雪雁沿著小徑兜轉到房門出。雪雁打了簾櫳,陳斯遠矮身入內,便見黛玉俏生生立在書房門口。
    一襲白底大紅領子對襟印花褙子,內襯白色圓領襖子,下著大紅撒花百褶裙。發髻上隻點綴了幾朵小巧宮花,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有些紅腫,顯是先前才哭過。
    陳斯遠上前拱手,黛玉屈身一福,待起身便蹙眉道:“你來做什麽?”
    陳斯遠笑著道:“自是來瞧瞧妹妹。”
    黛玉嗔道:“我卻不知自個兒有什麽好瞧的。”
    雪雁聽不下去了,湊過來道:“姑娘……遠大爺好心好意來瞧你,偏你也不知發的什麽小性兒。”
    黛玉順勢就道:“我本就是小性兒,還不能發發性子了?”頓了頓,又瞥了陳斯遠一眼,張張口,那到了嘴邊兒的話兜轉一圈兒,又生生咽了回去。轉而道:“罷了,既然來了,總要喝一杯茶再走。”
    雪雁還要再勸,紫鵑緊忙扯了扯其一角,待其扭頭又衝著其搖了搖頭——自家姑娘正是心思不對的時候,越是勸說,隻怕越要發了小性兒,莫不如什麽都不說呢。
    陳斯遠麵上依舊噙著笑意,暗忖黛玉這小脾氣雖不是衝著自個兒的,可心下不待見自個兒卻是真的。
    若循規蹈矩,了不得不過是寶玉第二,原文中寶玉那般小意,兀自還惹得林妹妹時而便發了性子,更何況是自個兒?
    換做先前‘缺肉’時,陳斯遠隻一門心思將姑娘攏在身邊兒,又哪裏會管那姑娘心下想的是什麽?如今不缺了,自然追求便多了一些。刻下與寶姐姐你儂我儂,陳斯遠心下便起了別樣心思。
    因是待落座後,陳斯遠也不說話,任憑紫鵑奉上香茗又退下,自個兒隻管品茶吃著點心果子,倒生生將黛玉晾在了一旁。
    黛玉眼見其嘴不停,蹙眉道:“沒吃晚飯?”
    “嗯。”
    黛玉見其哼哼一聲便算回了話兒,頓時氣笑了,道:“敢情是沒吃飽,來我這兒吃喝來了。你早早兒就稱心如意了,如今即便是做給外人瞧的,好歹也要說些話兒吧?”
    陳斯遠含混說了一嘴,黛玉沒聽清,他便將茶水一飲而盡,自顧自的斟茶,說道:“既是做給外人瞧的,我來就是了。我也知不得你意,與其遭了排頭,莫不如悶頭吃喝呢。”
    黛玉頓時一怔,暗忖可不就是這麽個理兒?
    當下黛玉也不說話了,隻偏了頭去看窗外。陳斯遠好一番吃喝,過得半晌,竟打了個飽嗝。
    此時黛玉卻道:“為何這世間隻見虛情,不見真心?”
    咦?黛玉竟然有了談興?陳斯遠頓時暗自雀躍,嘴上卻嗤笑一聲說道:“何為虛情,何為真心?於我看來,不過是熙熙攘攘。”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黛玉乜斜一眼,道:“你一心鑽營,心下自是沒什麽真心。”
    陳斯遠笑了,也不駁斥,說道:“可是因著那金麒麟,妹妹便篤定老太太也不過是利用妹妹?”
    黛玉忽而扭頭,瞧著陳斯遠有些不可思議。她這些心思從未與旁人說過,便是寶姐姐也不曾說過,怎地麵前之人卻知道了?
    陳斯遠吃飽喝足,撲啦啦打開折扇,一邊搖動一邊說道:“老太太雖是妹妹外祖母,可還要看顧著賈家啊。一邊是違逆了自個兒心意的外孫女,一邊廂是闔府老小,換了妹妹是老太太又該如何做?”
    頓了頓,又道:“料想林鹽司病中時,定有交代與妹妹說過。妹妹既然早就知曉,如今又何必感傷?”
    黛玉悶頭歎道:“是我著相了。”
    到底是十二、三的女孩子,再是聰慧,又豈知人心叵測?
    陳斯遠笑而不語。黛玉暗自思量了半晌,心下依舊想不開……從前心下那疼惜自個兒的外祖母,忽而成了滿心算計之人,那幻滅之感幾如重塑三觀一般讓人痛苦。
    黛玉越想越心痛,便苦笑道:“看來過往是我太願意相信人了,唯獨忘了父親的囑托。”
    陳斯遠道:“妹妹才多大年歲,又失恃失怙,如今又寄居別家,難免會生出依賴之心。”
    黛玉苦惱著搖了搖頭,慘笑道:“如今看來,說不得來日老太太便要做主往保齡侯府提親了。”
    “哈哈……”陳斯遠大笑道:“老太太有算計,旁人又豈會沒算計?妹妹以為雲丫頭這回被接回去是因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