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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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滿叫了一輛麵包車,把自己的東西放在車上,然後和公寓酒店的vicky道了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她幫忙替她向姓沈的那位先生說一聲謝謝。
薑彌似乎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她一起幫葉滿搬的東西。
她見到葉滿把東西搬出來的地方,在那兒抬著下巴嘖到:“看不出來啊葉滿,你知道這什麽地兒嘛,我們公司的紅人,唐尹爾就住在這裏,你確定要從這裏搬到我那裏去?”
她雖然這麽說,但也伸手過來給葉滿搭把手。
葉滿:“我不是住在這裏了,我是昨天遇到了一位先生,他好心讓我住在這裏的,但我肯定不能一直打擾別人。”
“能安排你住在這裏。”薑彌眯著眼問她,“你沒要聯係方式?”
葉滿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是哦,我應該要一下聯係方式的,怎麽說人家也幫忙了,往後得給人家回個禮。”
薑彌若有所指:“我不是說這個,你曉得那些個演員藝人明明自己買的起房子還要住在這裏原因是什麽,不就是因為這酒店經營權在躍洋集團下,躍洋你聽說過吧,躍洋娛樂,咱們圈內的造星神話。”
“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
葉滿迷茫地搖搖頭。
薑彌見她那個樣子,又說:“任明月你知道嗎?”
這個葉滿知道,她從前住在山上閑得無聊,經常翻箱倒櫃播dvd,當時的港片裏好幾部她都是女主角,八十年代的港星影後,不過後來隱退了。
薑彌:“她退圈後來了內地嫁了個不顯山不露麵的大人物,那躍洋娛樂傳說就是那個大人物為了討紅顏一笑給她開的。”
“能說一句就讓你住進來的人,大約是躍洋的人,”薑彌挨著麵包車頭,“小滿,青春寶貴,出名要趁早。”
葉滿不是沒聽懂薑彌的話,她上了車坐在麵包車的車倉裏,車子左右搖擺恨不得把人胃裏的東西都顛出來,她卻坐的和一個鍾一樣紋絲不動:“要是這樣說,是挺可惜的。”
薑彌被晃到坐都坐不穩,眼見麵前姑娘嘴裏說著是挺可惜的,實際上卻一點可惜的樣子都看不出來,於是笑罵她一聲:“榆木腦袋。”
葉滿卻笑笑。
車子搖搖晃晃,沉默的高樓被他們甩在身後。
——
房客部總監vicky受到匯報,說下麵的人收拾房子的時候看到葉滿住過的房子遺留下了一些東西。
一個紅包。
因為這位小姐住進來的時候是vicky總親自吩咐的,下麵的人不敢擅自做主,於是把紅包上交給了她。
她數了數裏麵的錢,折算了一下大約價值一天的房費那麽多。
她在這個公寓工作了很多年,到了總監這個位置早就學會了不以外貌和打扮來推斷有些事,不管怎麽樣,這位小姐是沈總親自帶回來的。
沈總說這筆賬掛在他個人頭上的,這兒多出一筆錢來,到時候賬目盤盈事小,耽誤了他的事就不好了。
她隨即給沈總助理撥去了內線。
——
老小區沒有電梯,葉滿在前麵提著箱子,薑彌則幫她把後麵的那個麻袋也拎上來。
豬肝色的門打開,即便是下午,整個屋子裏也傳出來那種在在陰惻惻的落雪天裏的潮濕感來。
葉滿剛放下東西,就聽到身後嘩啦啦地一通響,她回頭,隻見薑彌站在那兒,腳邊滾落了她的從師父練功堂裏一樣一樣搬出來的刀、劍、以及一些可拚接的棍木。
薑彌顯然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葉滿過來撿,薑彌才說到:“抱歉。”
“沒事。”
眼前的姑娘走過來,左手提起那把劍,習慣性地抽出來看了看,轉兩圈,像是確認真沒事之後,又把它放回劍鞘裏,轉頭過來看薑彌那個樣子,葉滿又解釋到:“沒開刃的。”
“所以你真的會武功啊?”薑彌問到,她原以為就是找一個會耍幾招的演員,但看葉滿剛剛那動作熟練的很。
葉滿認真回答她:“我父母原先送我去學的雜技,他們搬走之後,我被我我師父收去當她的關門弟子了,一邊在武術學校學文化課一邊學武術。”
薑彌:“那你怎麽來當演員了?”
葉滿:“師父解散了師門,讓我自己找路子。我想了想,我就對演戲還喜歡。”
“挺好,那這屋子裏的鬼大約都怵咱倆。”薑彌笑笑。
葉滿沒反應過來。
薑彌和她解釋:“一個一身正氣,一個一身邪氣。”
樓梯口橫貫進來的風吹進他們各自的衣袖裏,葉滿隻覺得他們現在,一身冷氣。
進了門,薑彌依舊和她聊著剛才那個話題:“怎麽就解散了呢?”
葉滿幾乎要把頭埋進麵前的袋子裏:“我們師門很小眾,早年協會會有撥款,然後開支就會覆蓋,我和我師父本來也是想去雲遊四海招生的,但你知道了。”
“協會不可能誰都涵蓋的,沒了撥款,我們根本沒法自負盈虧,我師父說武術也不是什麽養活自己的路子,讓我自己想想,我十幾歲的時候演過戲,那個時候導演組來武術學校找能演武打戲的,雖然也是群演,但我還露過臉呢。”
薑彌:“原來如此。”
她打量著葉滿帶過來的一些東西,側頭說到:“不過現在很多動作戲都取消了,很多戲要麽靠後期,要麽就是讓主角吊個威亞上去比劃幾下,那些需要真打的戲不多不說,而且很辛苦的,要是做武替基本上你吃了悶棍子還露不了臉,對別人來說,什麽天價片酬的事根本就不存在,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你真想好了?”
葉滿點點頭。
她真的有考慮過自己的未來。
她從小崇拜的那位熒幕上的前輩,他就是一拳一拳從電影圈打出來的,在從一個無人問津的小演員最後站在紅毯上的時候,他介紹了中國功夫,介紹了自己師承一派。
她知道自己站得足夠高了,她肩上背負的使命和願景才會被看到,人們才願意用放大鏡來看她,然後重新審視是不是她的人生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於師父,於在曆史洪流中即將消失的空山派也是這樣的。
薑彌騰出了一個地方:“那就預祝你星圖坦蕩。搬家第一天,吃火鍋吧,aa。”
葉滿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來請客,要不是你幫我,我現在都沒有落腳的地方。”
薑彌是個不糾結的:“行啊,那就你請客。”
樓下有菜市場。
葉滿原先以為薑彌不是個拘泥於廚房的,可誰知她在菜市場討價還價遊刃有餘,對菜價漲幅也爛熟於心。
被扯掉的白菜葉子,削到不能再削的冬筍,菜販子哀怨的眼神,無不彰顯了她在生活上的老練。
葉滿跟在她後麵跟個小孩似的。
薑彌像是能看透她一樣:“昌京的物價嚇人,你要是不看得緊點,那錢就跟長了腳一樣能跑。”
葉滿默默記在心裏。
火鍋開啟,薑彌湖南人,愛吃辣。
葉滿不會吃辣,但她沒說,在氤氳的熱氣裏“斯哈斯哈”地一杯一杯的喝著白水。
薑彌在一旁看她額頭上被辣出來的汗笑的直不起腰來,她說沒見過葉滿這樣又憨又莽的。
葉滿也跟著笑。
眼前的姑娘是她在昌京的第一個朋友。
應該算“朋友”了吧他們,畢竟兩個筷子伸進過同一個鍋了。
她有地方住,有了朋友。
她高興。
氤氳的水汽裏,葉滿從薑彌不多的話語裏知道她比她大幾歲,在這個圈子裏演過一些若有若無的角色,但都不大行,現在主要活躍在劇場。
那晚上關於她的故事她說的不多,葉滿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好賭的爸,生病的媽,這些刻板印象和模子一樣鐫刻在她身上,她高中畢業後來昌京打工,吃到了一些美貌紅利進入了這個圈子,卻發現在這個圈子裏,美貌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她像很多故事裏的姑娘一樣,在命運洪流衝刷下充滿著不安,又在不安裏鄙視命運的運作,在鄙視中辱罵命運的操蛋。
薑彌說原先他們的這個房子,也是一個在影視城打工的姑娘住的。
她喝了點小酒,好聽的聲音此刻變得低低的:“很年輕,聽說過了好幾天才被人發現的。
“割腕。”
葉滿原先被辣到斯哈斯哈的聲音都收住了。
“不知道是在你的房間還是在我的房間,總之房子空置了好長一段時間。”
葉滿愣愣地問她:“為什麽呢?”
薑彌:“什麽為什麽?”
葉滿:“她這麽年輕,為什麽…… ”
薑彌美麗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人生不一定有那麽多的為什麽的。”
她像是困了,像是隻迷糊的貓:“這地兒本來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
——
薑彌後來喝多了,是葉滿收拾的東西。
朝北的兩居室在夜裏陰氣森森,葉滿打開窗門本想通通火鍋的氣,卻被北麵灌進來的冷風凍得打了個哆嗦。
通風隨即作罷,被褥是剛從樓下買來的,沒經過太陽的晾曬後,它還帶著滌綸未清洗的味道。
葉滿閉上眼睛,心裏閃過薑彌說的那個原先住在這裏後來過世的女生,她說不知道是哪個房間。
她又翻了個身,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
希望明天出太陽。
太陽總是好的,不管是在天台山師父的木屋裏還是在昌京這遙遠又陌生的胡同巷子裏,全天下能看到的就隻有那一個太陽。
太陽總是那個太陽。
——
第二天葉滿起來,沒如願迎接太陽。
那一日昌京城大雪。
她換上薄如蟬翼的輕盈古裝紗裙,拎了一把長劍按照導演的安排去影視城裏那個開闊的登台。
這兒是影視城規劃出來的對遊客開放的區域,今天其實還沒有對外經營,隻是園區得讓上頭的投資人驗收,項目經理和導演嚴陣以待的,一個姑娘因為梳錯了一個發髻,被導演罵的體無完膚的。
“也不知道來驗收的是什麽大人物,讓導演緊張成那樣。”演員們竊竊私語。
“我聽說來頭不小,而且這麽冷的天還不允許我們貼暖寶寶,穿單衣表演凍死個人啊。”
“是啊……”
葉滿還沒來得及聽討論呢,導演就在那兒叫她:“舞劍的,那個舞劍的在哪裏!”
“這裏。”葉滿連忙跑過去。
導演就看了一眼她,很明顯脾氣暴躁地甩了手裏的本子給身邊的副導演:“我說了多少次你給我找個真的能打的,真的能打的,你又給我找個花瓶過來。”
副導演接之不住,慌亂地在地上撿著,一邊撿一邊慌張地找他助理:“小楊、小楊你怎麽回事!”
那個叫小楊的連忙跑過來,他隻顧把選角的要求給經紀公司,那都是經紀公司推人上來的,項目開始一大堆事,他那裏什麽都管得過來的。
“你們公司怎麽回事!”那個叫做小楊的男人呲牙瞪目地看著葉滿,“沒看清角色要求就往上來,早就聽說那個叫張珂的不靠譜了,你能不能行?”
葉滿站在那兒和他們解釋到:“導演,我能行的。”
“你怎麽行?”原先一言不發的導演這會子轉過來,他眼睛不大,這會子眯起來就更小了,他盯著她手裏的東西:“也就道具軟劍,真給你把鐵劍你能拿起來。別以為會兩招就覺得自己有本事。”
葉滿解釋到:“不是的,導演,我拿過十八個武術冠軍,其中八個劍類的、三個拳類的,五個長槍類的。”
導演神色變了變。一圈人頓時雅雀無聲。
她以為導演不相信,於是提起劍:“導演,需要我比劃兩招嗎?”
“這是做什麽。”副導演眼見導演要下不來台了,連忙讓葉滿走,“那你去吧啊,好好表現。”
“都楞著幹什麽,各就各位啊。”副導演遣散了所有人,而後掏出一根煙來給導演,“剛入行小姑娘,不知道什麽話什麽時候講,您別和她計較。”
副導知道導演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忤逆他,即便剛剛那姑娘也就是為她自己說了兩句話
導演冷哼一句:“我和她計較什麽。但你盯著點,偷奸耍滑的,結酬勞的時候都給我扣了。”
“是。”副導送走導演,眼神看向剛剛那個姑娘走的方向,心裏歎口氣。
——
葉滿下來後,管理他們的組長把她叫到一邊,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
葉滿有些冤枉,那她難道不應該為自己說句話嗎。
“你以為你是誰,還拿了十幾個武術冠軍,了不起了是吧。你這麽厲害你別來這兒啊,我不管你是誰,來了這兒你就得從頭開始,你今天的酬勞扣了。”
……
一天白幹不說,副導演還去經紀公司那兒告了狀。
張珂沒說什麽,自掏腰包給她墊上了。
葉滿感激她,但也有些鬱悶。
沒有話語權的時候,藏起鋒芒是對自己最好的保護。
這是她學到的第一課。
——
葉滿按照現場的助理導演指揮的那樣登上高台。
她拿到的是一個亡國女子舞劍的人物背景。
為了更貼近人物,化妝師給她化了一個戰損妝,臉上的“血痕”和“傷口”都不少,她身上的那條裙子不僅單薄而且是各處破損。
演員各就各位,演出就將開始。
體驗遊玩式的影視城裏涵蓋了上下五千年的場景,各路演員都很敬業,有模擬戰陣爆發前夕在路上眉頭緊蹙神色緊張的賣報童,有唐宮門口穿著襦裙買賣胭脂香料的女子……
他們和葉滿一樣,敬業地當著nc。
影視城開業定向票發出去的都是一些貴賓,一群一群的遊玩者坐在鐵軌的火車裏與他們駛過,群演則都是每一個神色都不敢懈怠。
臨近傍晚的時候下了一陣雪,即便是葉滿身體不錯,這會子露在外麵的皮膚也被凍的烏紫烏紫的了,其實按照時間來說試營業已經對外關門了,但聽說那位要憑點頭的大人物還沒有來。
或許人家就是不來了呢。但副導演依舊讓他們嚴陣以待。
直到天色都暗下來,影視城裏傳來一陣騷亂,導演和副導演簇擁著一群西裝革履的人過來。
昂貴的皮鞋頭落在剛被雪花鋪好的淺淺地麵上,留下的腳印沒一會兒就又被風雪覆蓋。
人頭攢動中,客套的、賠笑的、討好的……人聲鼎沸,像一陣春天的風一樣帶著萬物的熱鬧浩浩蕩蕩地過去。
身為nc的他們,甚至都沒有看到是誰。
人聲遠去,過了好久,葉滿剛好做完一套動作,原先做好的妝發好像有一點掉落,她想趁現在天色暗下來了人也走了稍微整理一下。
可偏偏從高台上一低頭,卻看見那兒擋風遮物的屋簷下,有兩個人在那兒。
雪下的幾乎要朦朧掉她的視線。
等她看清了,她才有些後悔。
站在那兒的兩個人,一個是導演,但他一改剛剛的傲慢,身子甚至還有些微微低下來,在那兒笑成一朵花似地和身邊的男人說些什麽,但身邊的人意興闌珊,導演手裏遞著的煙是怎麽都像遞不出去。
還有一個,她見過的。
他此刻正從那大雪的屋簷下抬頭,也這樣不躲不閃地對上她的眼睛。
像是相識很久,老友相逢。
他隨意如那般熟稔地喊她:
“小滿。”
“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