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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條到了近前,卻徘徊著不敢邁步走進來,站在外麵大聲道:“沈家小郎,是你請我過來,可不是我還要糾纏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中便是一樂,看來前幾天庾懌給他的教訓太深刻,至今耿耿於懷。他卻沒有回答對方,對其視而不見。
    站在門外僵持片刻,沒有等到回應,庾條有些羞惱,顧盼左右無人經過,便將心一橫跨步走進來,到了沈哲子身前恨恨道:“明明是你讓仆從請我來,為何又不肯說話?豎子如此辱我,莫非你以為借二兄之勢我就對你無可奈何!”
    “庾君稍安勿躁,確是我讓人請你來。”
    沈哲子擺擺手,示意侍女在自己對麵擺下胡床,他卻沒有起身,隻是隨手一指對麵:“庾君請坐。”
    看到垂髫小兒如此倨傲姿態,庾條益發羞惱,幾乎就要拂袖而去,然而視線卻忍不住飄到那清麗溫婉的侍女身上,身體很誠實的坐在了胡床上。
    片刻後他才覺得自己失態,冷哼一聲收回視線,繼而語調冷硬道:“什麽江東豪首,還不是被我二兄一人折服!我亦知你家所求為何,早晚要你明白輕視我的代價!”
    沈哲子對這威脅並不放在心上,隻看對方言語姿態,便知他在族中毫無權威可言,遊手好閑、混吃等死的紈絝子弟,色厲內荏而已。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笑道:“庾君何出此言?我什麽時候輕視過你?”
    “你既然來我家做客,贈我二兄豐厚之禮,卻獨冷落我,前夜我向你討一二女侍你卻充耳不聞,還敢說沒有輕視我!什麽江東望族,如此為客之道,我看是吳興吝夫才對罷!”
    念及舊怨,庾條更加忿怨難平。
    “庾君實在是誤會了。”
    沈哲子看對方一副幽怨不已的模樣,笑著解釋道:“這怎麽能算是輕視你呢。我是完全無視了你,根本就不知潁川庾氏尚有閣下這麽一個人。”
    “豎子安敢辱我!”庾條聽到這話,更是怒急攻心,當即便跳起來要撲向沈哲子,卻被劉猛抬手按在胡床上動彈不得,憋得麵紅耳赤掙紮不已:“你敢在我家中行凶……”
    沈哲子站起身走過去,居高臨下看著被掐住脖子按在胡床上的庾條:“人必先自辱,而後才見辱於人。庾君覺得我無視你是大辱,那麽能否告知,閣下有什麽值得顯達人前?”
    “我隻知道潁川庾氏世代冠纓,今時又貴為帝戚,中書庾公世所共仰,庾明府孤膽犯險,名著當時。至於閣下,名不顯於世,位不尊於人,德行不修,寂寂無聞之輩,憑什麽要讓人高看一眼?”
    “你!你……”
    如此蔑視之語,簡直平生未聞,庾條羞憤難當,已是口不能言,加上身不由己,隻能兩手掩麵,良久之後才聲色俱厲道:“就算我寂寂無聞,但家世顯達,貴戚之家,憑你這貉奴宗賊之輩,也配小覷我!”
    沈哲子輕笑一聲,返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示意劉猛將人放開。得了自由後,庾條恨恨瞪了劉猛一眼,卻不敢再輕舉妄動。
    “你這小兒,又知多少世事!我就算有任事之才,但長兄皆宦遊於外,家中羸弱婦孺不能自立,內外經營維持,全都係我一身。我若肯進仕為官,前程如何,豈是你這貉奴能夠度量!”
    喘息片刻,情緒漸漸平穩下來,庾條才為自己辯駁起來。
    沈哲子嘴角一撇,神色不屑:“誠然庾君家世清貴,但閣下眼界短淺,雅量全無,縱得家蔭,也不會有什麽作為。”
    “令兄庾明府,與我父結為至交,彼此扶持,如今名位俱得,因有通家之誼,亦得通財之利。閣下見我,神態倨傲,強索於禮,這難道不是太過短視?”
    “憑你這貉奴孺子,也值得我去深交!”庾條仍是滿臉忿忿,心意難平。
    “就事論事罷了。我根本不想結識閣下,怎奈你這寒傖色鬼自己來糾纏。”
    沈哲子冷笑一聲,講到嘴毒罵人,他掌握的詞匯量又哪裏是庾條能比,還怕罵得太深刻這家夥聽不懂,讓自己少了罵人的樂趣。
    “我家吳中豪富,田則山澤萬頃,膏腴之地,居則廣廈千間,雀台金穀。飲則瓊漿玉液,食則龍肝鳳髓,衣則綾羅綢緞,佩則金玉犀珠。庫中之錢,富於滿天星鬥;倉中之糧,盈若長江奔流;架上之絹,高逾鍾山之巔。宅中美眷,不遜綠珠明君;廄下良馬,可比越影奔霄。子貢過門,不敢言富;石崇若生,羞於稱豪。”
    沈哲子認真炫富,庾條則聽得專注,臉上漸露神往之色,嘴中下意識喃喃道:“恨不生於豪富之家……”
    “閣下向我索求,止一二侍女,譬如九牛之一毛。此舉與買櫝還珠何異?愚不可及!既得美眷,就應該著以琅珮羅裳才能彰顯其嬌美。羅裳美眷豈能居於寒陋之簷?雕梁畫柱,琉璃屋簷,金屋藏嬌才是人生樂事。既得金屋之嬌,飲食簡陋,又不匹配。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行則駑馬老驥,授人笑柄。君之華車八駿何在?”
    沈哲子滿臉不屑狀,指著庾條笑道:“庾君向我求美眷,對我來說,隻是小事,不值一提。但若僅止於此,我才說你眼界短淺,難有作為。你這種行為,就是阮步兵所言,襠下之虱,不知天地之大,不知人生樂極。縱使生於清望高門,我也羞於與你為伍,一毛不予!”
    庾條初時還羞憤難當,可是漸漸目露沉吟之色,實在是因為沈哲子所說的話,一句句正叩中他心弦。行則駿馬名驥,食則珍饈佳肴,居則瓊樓金屋,娛則美婢佳人。正因為他本就是個熱衷於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所以才見色起意,向沈哲子強求侍女。
    可是聽完沈哲子的話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這要求對於真正豪富人家而言,實在是卑微的可憐。
    就好像是自家佃戶向自己苦苦哀求更換一件農具,對其來說可能就是其最大願望,然而自己甚至都懶得停下來傾聽其訴求。在這少年眼中,自己大概就跟那個苦求農具的佃戶差不多吧。
    沈哲子並不知庾條心中所感,若知道了便要嗤之以鼻,在他心目中,這誌大才疏、碌碌無為的紈絝比那些辛勤耕耘的農夫可差遠了。
    但心中升起的這想法卻讓庾條羞臊得無以複加,他原本還不忿於被人蔑視,可是現在才明白原來輕賤他的正是他自己。沉吟良久,他才壓住心中羞慚,抬頭雙目炯炯望著沈哲子:“若我向你索求更多,你才會給我?”
    沈哲子聞言咂舌,實在不明白這家夥腦回路為何如此清奇,莫非服散服的腦殘掉了?
    盡管心裏實在膩歪對方這種不勞而獲的想法,但既然把人請來了,沈哲子乃是耐著性子應付道:“授人以魚,何如授人以漁。庾君恥於貧寒,我就算贈你些許財貨,不過濟一時之緩。”
    “我之困頓,便是一時。眼下家中田畝新墾,並無所出,我又還未應辟出仕,不得俸給,因此屈於時下。沈家小郎君,先前我冒犯你,你不要介懷。若能解我一時之難,我定銘感於懷,日後若能顯達,決不相忘!”
    庾條語調誠摯,態度熱切,為了能夠獲得饋贈,姿態也是放得極低。
    沈哲子語竭,實在是對這家夥的無恥歎為觀止,以至於準備的說辭都無以為繼。沉吟片刻後才又理清思路,繼而又說道:“田畝所出,春種秋收,俱有定數,自足則可,難得驟富。出仕俸給,焚膏繼晝,案牘勞形,形容枯槁,卑於清流。我本以為庾君出於清望門戶,盡管困蹇於時,仍不負清趣之誌,原來也是著眼微末,躬身塵下的庸俗之人。”
    庾條聞言後老臉一紅,他久不出仕,未嚐沒有沽名養望的打算,避免陷於濁流實務,但避世是避了,名望卻還沒養出來,反而用度難以為繼。眼見到二兄聲名鵲起,躥升近幸,心內已是失衡。
    庾條患得患失的心境自不會向沈哲子剖析,卻也不肯弱了自己的氣勢,冷笑道:“我家累世清望,自不比於你鄉豪宗賊之家。富貴人欲,以道得之。你看不起我興家之道,自己又有什麽合乎道義的良策?”
    見庾條義正言辭,儼然以道義自居,沈哲子險些忍俊不禁,笑道:“太史公言,人富而仁義附。我隻是不能認同庾君你舍近求遠,避易趨難,實在與道義無關。”
    “那小郎君有什麽見解?”庾條興趣大增,想聽聽自己怎麽是舍近求遠。
    “譬如清望,昔有七賢,今稱八達。可見,擇良友而友之,朋黨相結,更易成事。”
    庾條點點頭,深以為然,他將自己至今不能名顯當時歸咎於沒找到誌同道合的良友。
    “親為立身之本,友為立業之資。庾君家世顯赫,已得其本,如今欠缺的,不過是擇良友之資。資本俱得,運籌帷幄之間,財達千金於室!”
    沈哲子笑眯眯說道:“庾君可知何為資本運籌?何為五級三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