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白欽招賢訪王政 高愉縱賈擾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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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曰:
    學林探路貴涉遠,無人跡處有奇觀。
    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
    書山妙景勤為徑,知淵陽春苦作弦。
    風流肯落他人後,氣岸遙淩豪士前。
    話說當時王政對白欽正色道:“為人主者,須當應知人善任,唯才所長,無非出身寒居,此乃一也,可乎?為人主者,須當與士卒同甘共苦,切不可獨享安寧而居後位,獨留將士前線廝殺,此乃二也,可乎?為人主者,須知古人貴朝聞夕死,況君前途尚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乃三也,可乎?為人主者,須明於刑罰,功者賞不避賤,罪者刑不避親,此乃四也,可乎?有此四問,還請大王深思熟慮。”白欽拱手道:“先生放心,白欽定能行之。”王政見此,方才頓首拜謝。當下白欽便依照王政的意見,傳令打開倉庫,此番休教打擾百姓;再將高愉、祁通、戴春的家私,一半發送白龍山,一半給散百姓。此令一下,曹州城內盡皆稱頌冷麵王孔目的好處。有詩為證:
    水可載舟亦覆舟,得民心者得千秋。
    若知成敗旦夕至,項王何愁騁九州。
    翌日,楊律便讓車馬帶著王政家眷一門共上了白龍山。白欽教王政在石澤霸後麵坐了,喝叫小頭目快快殺牛宰馬,慶賀王政上山。正廳上大吹大擂,眾多好漢飲酒至晚方散。
    待至次日,白欽便相請石寶、楊律、王政三位頭領議事。楊律首先撫扇開言道:“當今天子昏庸無道,蔡京、王黼、童貫之徒,縱恣於上;高俅、楊戩、朱勔之黨,朋邪於下。苛政猛甚於虎,賦役繁重如山。貧者幾無立錐之地,民不堪其苦久矣。似戴春這等欺壓良善的大戶、高愉這般戕害平民的贓官,普天之下還不知有多少。依小生的愚見,隻有得了民心,才可圖王霸業。前番在揚州時,我便同星君說那方臘不是成大事者,早晚身死族滅,如今果真應驗。上次我等出兵,替百姓除了一害,方顯了山寨的仁義。現在星君坐擁天時、地理、人和,何愁大業不成?”白欽鼓掌大笑道:“先生高見,雖漢時張良、陳平亦不及也!”石寶卻麵露憂色道:“先前宋江為張叔夜所擒,方臘為童貫所滅。縱使大宋武備廢弛,禁軍、西軍、廂軍中好手甚多,也不是我們能對付了的。倘若朝廷領兵來討,又當如何?”楊律道:“眼下北方金、遼虎視眈眈,境內又尚有楊江等流寇肆虐。那童貫既已率西軍北上聯金攻遼,一時定分身不得。我等大可趁此良機,廣納賢才,招兵買馬。再揀選機敏警覺之人往東京探聽消息,以備不時之需。”白欽點頭稱是。又見王政沉思道:“昔日秦末大亂,漢高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殺人,五載成帝業。今世道綱常既紊,天下土崩瓦解。欲成大業,大王當效高祖之兵,法其所為。如今山寨愈發做大,各位頭領士卒,魚龍混雜,良莠難辨,當首先嚴明法紀。山寨賞罰,多依寧海舊時法度,其中參差紕漏甚多。我欲仿效軍規,草擬白龍山十七條戒律六十八斬,煩請大王將之公之於眾。”石寶道:“如此最好。”又令張威、朱氏兄妹等揀選伶俐耳目,分派各地,打探消息,以備用武之時。
    待到寧海七七之日,白欽便發布親諭曰:“白龍山寨自開創以來,威震天下。四海豪傑無不畏服,慕名來投。自古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寨主寧海屍骨未寒,外有強敵環伺,內有成規變須。日後大寨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也當尊卑有序,賞罰有格,故令王政擬定十七條戒律六十八斬。今後無論本寨頭領或新投兄弟,均一視同仁。若有違犯者,定嚴懲不貸。”那十七條戒律?
    “其一:擊鼓不進,鳴金不退,旗舉不起,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斬之。
    其二:呼名不應,點時不到,違期不至,動改師律,此謂慢軍,犯者斬之。
    其三:夜傳刁鬥,怠而不報,更籌違慢,聲號不明,此謂懈軍,犯者斬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製,此謂構軍,犯者斬之。
    其五:揚聲笑語,蔑視禁約,馳突寨門,逢尊不拜,此謂輕軍,犯者斬之。
    其六:弓弩絕弦,箭無羽鏃,劍戟不利,旗幟凋弊,此謂欺軍,犯者斬之。
    其七:謠言詭語,捏造鬼神,假托夢寐,蠱惑軍士,此謂淫軍,犯者斬之。
    其八:好舌利齒,妄為是非,調撥軍士,令其不和,此謂謗軍,犯者斬之。
    其九:所到之地,淩虐其民,逼yin&婦女,妄殺老幼,此謂奸軍,犯者斬之。
    其十:竊人財物,以為己利,奪人首級,以為己功,此謂盜軍,犯者斬之。
    其十一:聚眾議事,私進帳下,探聽軍機,無喚而入,此謂探軍,犯者斬之。
    其十二:或聞所謀,及聞號令,漏泄於外,使敵知之,此謂背軍,犯者斬之。
    其十三:調用之際,結舌不應,低眉俯首,麵有難色,此謂狠軍,犯者斬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攙前越後,言語喧嘩,不遵禁訓,此謂亂軍,犯者斬之。
    其十五:托傷作病,以避征伐,捏傷假死,因而逃避,此謂詐軍,犯者斬之。
    其十六:主掌錢糧,給賞之時,阿私所親,使卒結怨,此謂弊軍,犯者斬之。
    其十七:觀敵不審,探敵不詳,多則言少,少則言多,此謂誤軍,犯者斬之。”
    眾人看畢,無不凜凜。自那日始,上至頭領,下到嘍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各各訥言敏行,不敢絲毫違了法度。唯有喬正、王寅等輩仍不甚歸心。尤其是喬正,自仗他是跟隨了白欽多年的舊部,南來北往立下老大功勳,素來素來禦軍姑息,目中無人,不以軍務為重。早先率兵攻陷南華縣時,便殺戮慘毒,有縛人夫與父,淫其妻女,然後殺之者。有驅人父淫其女而後殺之者。有裸孕婦共卜其腹中男女,剖驗以為戲者。有以大鍋沸油,擲嬰兒於內,觀其跳號以為樂者。有縛人於地,刳其腹實以米豆飼群羊,取人血和米煮粥以飼驢馬。所掠子女百千,臨行不能多帶,盡殺而去。後圍攻乘氏縣之時,又擅裸婦人數千詈城下,愧沮者磔之,屍積成山,血流成河,逐處皆屍,河為之塞,不能行船,此種暴酷亙古未有之。喬正本人又常出入娼妓之家,有時酒醉,更是隨意奸淫良家婦女。新法頒布後,劉贇幾個特去勸他遵照軍法,休要胡鬧。喬正隻道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權且當做耳邊風。
    隔日王政又力陳喬正罪責,指道:“喬正其人,雖為戰將,然其沉酣酒色,不理軍務,不守軍法,若留此人為水軍總管,必然生事。乞賜處斬,以儆將帥!”白欽道:“王學究雖有此理,然喬正昔從白欽征戰南北,功績既著。虎頭江州,涉塗艱難,賴恃忠順,濟於危險。我若不念其功,自斷手足,豈不是寒了三軍將士之心?”王政見此,便又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又有王寅者,貴而有功,漸以驕矜。須當明正典刑,以彰軍法,大王以為不可否?”白欽道:“王寅乃我寨中大將,貪財好賄,其罪尚小,不至於此。學究莫以小節而度人矣。”王政見此,情知不可為,便隻讓白欽從輕發落。
    當下白欽便傳令二將跪在忠義堂前,其餘頭領都立於兩側。白欽道:“喬正、王寅二人,犯奸軍之罪,按律當斬。念其舊日有功,暫且將人頭寄下,日後須將功補過。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望諸位頭領以二人為鑒。”教將二人刺所犯罪過於麵頰之上,昔日功勞一筆勾銷;王寅杖棍二十,革除本職、俸祿;喬正杖棍五十,革除本職、俸祿,另處罰鍰。眾頭領念及兄弟情義,都來與白欽求情。唯有王政神色嚴峻,白欽見狀,便不予減刑,仍教刀斧手拖兩個下去。須臾,兩個被打的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劉贇、吳東滿自把二人扶去房中將息。
    過了數天,喬正身子已好了大半,因被如此處罰,惱怒非常,便思慮拉攏王寅來做一番大事。旦日一早白欽又召眾人於忠義堂上相見,將要齊合之時,喬正見白欽尚未出來,便來呼王寅入偏室坐下商語。不想王寅雖是好利無常,卻飽讀兵書,性謹慎法,質重少言。隻道:“大王將出。”便還入堂上,喬正鬱鬱不樂。堂會下後,喬正便來尋楊律道:“我自隨白欽離了方臘,另謀天地,那有一遭不是奮戰沙場?成貴、謝福、翟源三位兄弟,那個不是為護他客死他鄉?今朝竟依個老腐儒生來咬我了!不報此仇,我誓不為人。”楊律把扇勸慰道:“兄弟且寬心,常言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便是關張之輩,先主初慕諸葛大名遠播,亦有不快之事。何妨今遭一輪,以致怏怏不快?”喬正道:“甚麽囉囉嗦嗦,俺是個粗人,不知此理,隻請問楊軍師如何作為?”楊律見不是話頭,便三言兩語幾句搪塞了喬正,至天明忙去告知白欽,提防喬正,白欽亦不以為然道:“他自揚州起便隨了我,今朝為了幾兩碎銀,欲要謀反不成?”仍令喬正在左右侍奉。楊律見此,隻得歎道:“張飛之酷,複見於今日矣。”便又去告知石寶,石寶大驚,厲聲喝道:“這廝膽敢如此忘恩負義!你在此不要動,我且去一拳打死了他,以絕後患。”說罷石寶便要起身,楊律慌忙勸道:“為今之事,隻是喬正心有不忿。若以此為罪,則天下人皆要笑星君不丈夫了。”石寶道:“那軍師你且說,要如何做?”楊律道:“我亦是怕喬正欲要造次,便請石將軍你多護衛星君身側,切莫讓星君一人身臨火坑。”石寶道:“多謝軍師告知,我記得了。”
    果不其然,喬正雖不得王寅相助,卻得了兩個好事幫手,看官,你道是誰?原來白欽當日打破戴家堡時,擒得戴春門下一弄臣,喚作祝漢貞。這廝生得獐頭鼠目,偏是詼諧機變,善察顏色。更兼出口成章,但凡筵前使個眼色,他便能立地編出成套的蓮花落。這般伶俐,正合著白欽脾胃。但凡寨中擺慶功宴,必教嘍囉押著祝漢貞上忠義堂,與他把盞調笑。祝漢貞借著酒勁,常將江湖風聞編排成曲,眾好漢初時驚詫,日久倒見慣不怪了。唯獨王政正色責道:“大王圈養此輩,不過供戲樂耳,焉敢越鴻溝而不禮耶?”於是喝令白欽將其杖殺。白欽雖不舍祝漢貞,卻吃不過那王政疾言厲色,亦隻得從命,心內也甚是不悅。
    這祝漢貞雖是優伶之輩,早先卻生有二子,祝漢貞被擄上山後,這兩個小子亦被一同接入山寨中,年歲稍長的這個名喚祝萬年,生得劍眉玉麵,年方二十八歲;後來的這個名喚祝永清,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臉如傅粉,唇如丹砂,聲如鸞鳳,分明是一位哪吒太子。二子早先在瓦舍中習過不少拳腳槍棒,都會使一枝方天畫戟,故白欽便收入軍中,一並錄用作小頭目。祝漢貞歿後,祝萬年正於外寨把守,知曉父親死訊,分外悲傷。祝永清詢問緣由,祝萬年泣不成聲,難以回答,不覺手裏那口腰刀跌了落來,也跪倒地下,抱住永清,隻是痛哭。後來祝永清見著父親屍身,亦是痛哭不止。喬正便趁機籠絡這兄弟二人,合謀刺殺白欽,以報仇恨。祝永清道:“這石寶整日衛護白欽左右,恐怕難以下手。”喬正道:“你二人有所不知,再過一月便是十月初一寒衣節,白欽必會去東山靈堂中祭祀寧海,你們二人便調換崗位,轉去那裏把守,到時俺們三個一並下手,便是有人衛護,也難回天。”二祝答應了。
    轉眼已至十月一日,晨鼓剛過,這日白欽恰好來至東山靈堂中拜祭寧海。隻見那靈堂上又增設了唐益、呂師囊、景德幾個牌位,白欽也要一一拜祭。石寶照舊形影不離。白欽道:“此乃重地,不得造次。”石寶道:“星君這般寬心,未免憂慮。”白欽道:“你也是想多心了,我自來當寨主,無不是按法而行,誰人不服?你就在門外等著,我去參拜一番便出來。”石寶因想一連多日未有變亂,也不好再說。祝永清、祝萬年便把簾子撩起放白欽一人入堂中,不想白欽方才跪至蒲團上,石寶忽覺暗中有一人叱道:“速滅燭火。”正是喬正聲音,石寶慌忙闖入堂中,祝萬年正想去攔,那裏架得住石寶力氣?早吃石寶一把推開,撞入堂中。石寶忙叫一聲,“星君當心!”白欽大驚,待起身時,就見暗中射出一箭,本是朝著白欽心頭而去,吃這一下起身,反中腿骨。白欽一聲慘叫,滾倒在地。又有一人手拿利刃,早從靈牌後黑地裏突出,欲追刺白欽。石寶連忙呼至,又自腰後摸出流星錘,一錘打之。那人慘叫一聲,逃出堂外,果是喬正。祝永清見此,抽出利刃,也要刺殺。石寶拔出佩劍,一麵攔著祝永清、祝萬年。喬正眼看刺殺不成,又恐其他人來,隻得捂著腰肋連忙逃走。祝永清、祝萬年見喬正已逃,也隻得掏出靈堂,追隨喬正。石寶顧不得追趕三個,見白欽已踣於血中,尚還有口氣息在,連忙背起跑回寨中,速叫醫治。有詩為證:
    效忠護主不離身,靈堂謀刺險凶逞。
    若非石寶傾心救,白欽應為泉下人。
    次日,隻見白欽覺道神思疲倦,身體酸疼,頭如斧劈,身似籠蒸,一臥不起。幾個心腹頭領都在床前看視。白欽問道:“要殺我的人何在?”石寶道:“為救星君性命要緊,放他們僥幸逃了。”白欽本就怒上心頭,當下一聽此話,愈怒道:“我殺不得仇人,須先殺了王政這個田舍翁!”又是狂嘔一口鮮血,昏死過去。
    當下眾人看時,隻見白欽胸間腫起一血瘤,寬大如桃,一夜又增如海碗大小,白欽止不住地痛楚**。楊律、石寶等人朝夕省視,眠食都廢。又過了數日,創傷加劇,飲食不得。石寶便找楊律道:“主公此病重矣,當尋覓良醫來此。”楊律道:“我已思慮到了,此處不遠的白厄山上有一孟神醫,是唐代孟詵之後,堪稱再世華佗。妙手回春,應能療之。我已遣人去白厄山聘請,何久不至?”才過一會,就見書僮入內室道:“孟神醫已來。”石寶、楊律疾趨入內。便見一老者拿著行囊,已來寨中,排好針灸刀器,卻道:“大王此傷非老朽能為,須我女兒親啟。”便自身後引出一女郎來視白欽。但見她生得嬌波流慧,細柳生姿。
    白欽正自奄奄待斃,忽見這女嬌娥玉貌花容,登時**頓止,精神陡振。那女子被白欽直勾勾覷著,麵飛紅霞,蓮步逡巡。孟神醫拊掌笑道:“此乃俺刎頸之交,不異同胞,妮子但醫不妨。”女子聞言整肅顏色,挽翠袖近榻診視。玉指切脈處,白欽但覺香澤襲人。女子輕啐道:“此症合該心旌搖曳而起。雖凶險卻可醫,隻是皮裏孽根已結,須得剜肉斷筋。”遂褪下臂間金釧,扣定瘤根緩緩下壓。但見膿包漸起寸餘,釧外凸如卵,周遭浮腫盡收釧內。女子更不遲疑,解下羅帶佩刀,刃薄似紙。左手按釧,右手揮刃,順著瘤根旋削。紫血汩汩,汙了半幅錦褥。白欽此刻魂靈兒早酥了半邊,哪顧得疼痛?隻恨不能教這玉人兒多挨些時辰。須臾剜出腐肉,竟如老樹癭瘤般渾圓。女子喚人取清水洗淨創口,檀口微張,吐出一粒赤紅丹丸,在刀痕處來回滾轉。初時白欽覺五內如沸,再轉時創口麻癢難當,三轉過後通體清涼,恍若醍醐灌頂。女子收丹入腹,斂衽一禮:“大王痊矣!”徑自翩然離去。楊律、石寶等慌忙謝過,又備金銀酬謝孟神醫,自去照看白欽,不在話下。
    此後數日,白欽身上傷勢已無大礙,腦中卻不忘那女郎身影,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能自已。自是廢卷癡坐,無複聊賴。又苦王政脾氣,楊律已是窺之,心裏便有一盤算。旦日一早便拿著聘禮,又去孟神醫處。孟神醫見楊律來此,問道:“莫不是大王病有複發?”楊律笑道:“我家大王所患非是身體之疾,而是心病。”孟神醫道:“解鈴還須係鈴人,心病豈是老朽所能醫的?”楊律道:“我家大王這心病,乃是對令愛一見傾心,夜不能寐,故今日特來提親了。”孟神醫道:“承蒙大王這般厚愛,隻是小女未經世事,宛如個吃奶孩兒一般,離我不得。隻恐惹惱了大王,反生不快。”楊律道:“不可這般說,自古郎才女貌,天生一對。我家大王乃是一世俊傑,令愛亦是傾國佳人,鸞鳳合鳴為一佳話,豈不妙哉?”楊律正待再勸,忽聽得屏風後環佩叮咚,轉出個嫋嫋婷婷的娘子來。正是那日醫病的女子,今日換了藕荷色羅裙,更顯腰如約素。但見她:
    眉蹙春山杏含露,腮凝新荔玉生香。
    纖腰微步驚鴻影,羅襪生塵洛水光。
    又有詩為證:
    灼灼其華顯風姿,深深鳳儀似練師。
    眼魅
    當時白欽早躲在廊柱後窺探多時,此刻那裏按捺得住?搶上前來,便要作揖,卻被門檻絆個趔趄,惹得孟神醫撚須而笑。那女子羞答答地福了一禮:“奴家小字芸汐,今年一十九歲。有三件事要說與大王。一不拜天地,二不坐花轎,三要隨父行醫濟世。”話音未落,白欽急得賭咒發誓:“便依娘子!莫說三件,三百件也依得!”
    當夜,忠義堂前張燈結彩,白欽換了一身華服,上廳來先參拜了孟神醫。眾頭領都坐在本位,獨未邀王政前來。少頃,幾個丫鬟簇擁著孟芸汐出堂。二人拜了,又同拜了孟神醫。眾人都見了禮,敘禮都畢,大家讓坐。夫妻二人坐了主位兩席,其餘頭領都坐了客位。階下奏動細樂,安席已畢。孟芸汐隻略點胭脂,擎著藥葫蘆與白欽交杯。酒至數論,食供數套,當日眾英雄歡飲,直至二更始散。正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卻說白欽雖與孟芸汐成就姻緣,每念及喬正謀逆之事,輒以拳擊案道:“若非王政老兒聒噪,何至手足相殘!”孟芸汐在旁看得真切,待夜闌人靜時,取銀針為白欽調理經絡,忽作不經意道:“奴家久聞醫家治癰疽,須得剜卻腐肉方見新肌。王頭領欲除山寨積弊,何異於此?”
    白欽冷笑道:“我等兄弟在此聚義,本就圖個快活,如此倒跟那官場毫無二致!”孟芸汐輕搖螓首,將銀針緩緩撚入合穀穴:“當日若任從喬正之輩橫行,今朝山寨怕已潰如蟻穴。昔年孫武斬宮嬪,韓信誅殷蓋,那個不是揮淚斬舊部?”
    話音未落,白欽倏然坐起,牽動傷口嘶聲道:“娘子竟替那腐儒說話!”孟芸汐不慌不忙,添了盞安神茶,柔荑輕撫白欽脊背:“夫君可記得剜瘤時那三轉紅丸?初時如沸鼎煎熬,再轉若萬蟻噬心,三轉方得通體清涼。王先生便是那第二轉的苦楚,雖痛徹心扉,卻是療毒必經之劫。”說著自妝奩取出一方染血錦帕:“此乃那日奴家為夫君擦拭創口所用。夫君且看這血汙——”指尖輕點帕上紫黑斑塊:“若當日不除淤毒,今日焉有奴家與夫君燈下敘話?”
    白欽盯著血漬怔忡半晌,忽聞窗外梆子聲急。孟芸汐推開雕窗,指著巡夜士卒道:“夫君請看,如今寨中令行禁止,夜巡更鼓分毫不差。前日石將軍擒得劫掠商旅的嘍囉,不等王先生開口,眾頭領齊聲喊斬。這般氣象,豈非王先生嘔心瀝血所致?”
    正言語間,忽聽得前寨喧嘩。卻是王政深夜巡營,見守夜士卒偷飲村釀,當場奪過酒壇砸得粉碎。白欽怒道:“這老兒愈發跋扈!”孟芸汐卻抿嘴輕笑:“夫君莫惱,且隨妾身去看個真切。”二人悄悄掩至月洞門外,但見王政褪下外袍裹在瑟瑟發抖的士卒身上,歎道:“寒夜值更本當有酒驅寒,然軍法如山,老夫不得不為。此袍權抵你三壇熱酒罷。”
    白欽見此情景,胸中塊壘竟消了大半。孟芸汐趁勢道:“夫君可還記得成婚時三樁誓約?第一樁‘不拜天地’,實是敬夫君乃頂天立地丈夫;第二樁‘不坐花轎’,暗喻奴家願與夫君並轡江湖;第三樁……”話音未落,白欽接口道:“第三樁要懸壺濟世!好個機巧娘子,原來在此處等著為夫!”
    五更鼓響,白欽徑往忠義堂召見王政。王政方要行禮,卻被白欽一把扶住:“先生休拜!前日白欽愚魯,錯怪忠良。今日……”話未說完,王政早老淚縱橫道:“折煞老朽矣!當日喬正之事,老夫亦有操切之過。”二人執手相看,忽聽得屏風後環佩叮咚,孟芸汐捧著藥葫蘆嫣然現身:“二位英雄既已肝膽相照,何不共飲此葫蘆中‘君臣佐使’之湯?”自此山寨上下齊心,白欽夫婦與王政常共商大計。有詩為證:
    金針度厄解連環,慧語消弭將相嫌。
    從此白龍添羽翼,風雲際會待衝天。
    過了數日,飛虎將張威從東京回來,稟報道:“小弟至東京,尋著老友範天喜,現在蔡京門下做旗牌。小弟教他打探征遼消息,得知那經略使種師道總東路之兵,被耶律大石敗於白溝;辛興宗總西路之兵與蕭幹戰,亦敗於範村。徽宗甚怒,責授種師道右衛將軍致仕,又降詔撤了遼疆經略府。耶律淳死後,朝廷令劉延慶、劉光世父子代之,又增補了禁軍飛龍、飛虎上將趙立、畢勝並王煥、韓存保、張開幾個節度使引十萬兵馬,同去攻打燕京。如今宋遼在邊庭交戰正酣,對我們山寨甚是利好也。”看官聽說,那聯金滅遼之舉,始於宣和四年四月,至今已有半載。按下慢表。
    話說那北征大軍浩浩蕩蕩離了京城,於路行了二十餘日,已到河間府地界。童貫傳令就地紮營,以候西軍。命宣撫使司擬一檄文道:
    “幽燕一方本為吾境,一旦陷沒幾二百年。比者漢蕃離心,內外變亂。舊主未滅,新君纂攘。哀此良民,重罹塗炭。當司遵奉睿旨,務在救民,不專殺戮。爾等各宜奮身,早圖歸計。有官者複還舊次,有田者複業如初。若能身率豪傑,別立功效,即當優與官職,厚賜金帛。如能以一州一縣來歸者,即以其州縣任之。若有豪傑以燕京來獻,不拘軍兵百姓,雖未命官,便與節度使,給錢十萬貫,大宅一區。契丹諸蕃歸順,亦與漢人一等。已誡將士,不得殺戮。契丹自來一切橫斂,悉皆除去。雖大兵入界,凡所需糧草及車牛等,並不令燕人出備,仍免二年稅賦。”
    這一篇榜文,洋洋灑灑,倒似去廟會趕集一般。怎料在河間府屯駐時,童貫方知河北守軍百年未戰,將兵驕惰,糧草短缺,軍器損壞,築城戍守之物形同虛設,不禁心中轉憂。五月十八日,朝廷續遣少保、鎮海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蔡攸為河東河北路宣撫副使,前來督軍。老種、小種經略亦統西軍來到。
    當下童貫便效法太宗伐遼之事,兵分兩路。種師道總東路之眾屯白溝,王稟將前軍,楊惟忠將左軍,種師中將右軍,王坪將後軍,趙明、楊誌將選鋒軍;辛興宗總西路之眾屯範村,楊可世、王淵將前軍,焦安節將左軍,劉光國、翼景將右軍,曲奇、王育將後軍,吳子厚、劉光世將選鋒軍,並聽劉延慶節製。以李光裕、趙良嗣為軍師,劉韐、宇文黃中為參謀,鄧珪、鄧管為廉訪使者。共是二十萬兵馬,即日北行,齊頭並進。這楊誌正是上年初隨宋江招安,卻被西軍留用,故而未曾隨同征討方臘的青麵獸。
    過了數日,東西兩軍已至雄州白溝、廣信軍範村駐紮。童貫傳令眾將到雄州取齊。自引親隨經高陽關,北至雄州。童貫便令趙良嗣草書,差歸朝官張起、孫忠兩個為使,帶領數名仆從,齎書前往燕京。原來臨行之際,天子曾親書三策付與童貫:如燕人悅而服之,因複舊疆,此是上策;耶律淳能納款稱藩,此是中策;燕人未及悅服,按兵巡邊,全師而還,此是下策。因傳檄多日不見燕人動靜,上策難行,便取中策,先遣使至遼曉諭禍福。不料耶律淳見了書信,勃然大怒,將二人拖出去斬了。又遣馬擴、楊誌兩個,再赴燕京招諭,仍是不濟事。兩個結伴回雄州路上,不覺說起宋遼邊境風土人物。馬擴道:“此處太行山脈有一峰,名曰回雁峰,其山極高,雁飛不能渡,故有此名。內有一夥強人,為首人是鐵霸王高托山,善使一柄鋼撾。手下四個力士:一個是拔山力士唐斌,使一把一百二十斤重的開山斧;第二個是撼山力士文仲容,使一條丈八蛇矛槍;第三個是移山力士崔埜,使一條混鐵槍;第四個是劈山力士乜恭,使一柄大刀。總招得有數萬餘人,不屬南北,獨自稱尊。今雖招降耶律淳不成,若得此四人來降,何愁遼國不克!”楊誌道:“此事說來卻巧,那為頭的高托山正是小將舊交。他本名高勝,又名高齊,原是河北軍中一小卒。為他膂力過人,鐵鑄般身軀,曾與人打賭,將水神廟裏幾百斤重的大鼎應手舉起,因此人都喚他做鐵霸王。那唐斌亦是軍漢出身,頗有些氣力。隻因知府將糧餉私吞,河北軍多月不曾發餉,激起嘩變。高托山、唐斌便帶著五七百人發難,到回雁峰落草。原有頭領文仲容、崔埜見兩個本事非凡,甘願讓出寨主之位。續後崔埜下山打劫,正遇見乜恭過路,原是做販馬生意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江湖上。兩個鬥了五十合不分勝負,便也相請上山坐了一把交椅。此後一向無事。高托山其人與我最好,欲去說他來降。隻是未得將令,我若去時,恐招擅離之罪。”馬擴道:“將軍與國家幹功,此行何妨,不必過慮。”便請同行。
    卻說楊誌、馬擴來到回雁峰,屯住軍馬。楊誌教馬擴在山下等候,獨自上山去看他虛實。高托山出迎,認出是楊誌,連忙下拜曰:“故人一向別來無恙,聞知足下在梁山泊,怎地又做了官軍?”便教四個兄弟相見了。楊誌道:“說來話長。那年小弟上了梁山泊,寨主乃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義氣深重,共聚頭目三十六人,情如骨肉,恩若股肱。後來受了招安,兄弟們大多奉詔征討方臘,生死未卜。獨有我與呼延兄長留於西軍聽用,今又奉聖旨前來征大遼,經過此處。聞知仁兄在此,特來相投,望仁兄念平日萡交之情,煩指路徑,幸勿推卻。”高托山曰:“仁兄份上,豈敢辭勞,要和我兄弟商議。”文仲容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任從主張,誰敢不從。”楊誌道:“若得仁兄座允,去後若成大功,童宣撫必當保奏天子,必封重爵,決無虛謬。”高托山大喜道:“當以效力。”分付小嘍囉殺牛宰馬,整備筵席,款待眾人。是日寨中歡飲相勸,盡醉方歇。次日高托山收拾,寨中積下糧草都裝上車,將金銀賞犒三軍,放火焚了山寨,離了回雁峰,徑來宋寨。童貫大喜,即日教高托山人馬接受招安,到雄州安置。又重賞了楊誌一筆,不在話下。
    且說大軍招安了高托山一夥,便再無南顧之憂,逢山開路,遇水疊橋,望山後進發。將次相近大遼境界,童貫喚過乜恭,來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領軍馬前進。近的是甚州縣?”乜恭稟道:“前麵便是易州,正是遼國緊要隘口。有條水路,港汊最深,喚做易水,須用戰船征進。宜先趲船隻到了,然後水陸並進,船騎相連,可取易州。”種師道道:“正是昔日荊軻刺秦時,太子丹踐行之地。不想今日落入契丹之手。”不則一日,來到易州城南三十裏外屯紮。探聽得這易州城把守城池的番官是漢人高鳳,手下共有四員猛將,一個喚做阿裏奇,一個喚做咬兒惟康,一個喚做楚明玉,一個喚做曹明濟。此四員戰將,皆有萬夫不當之勇。單說這阿裏奇,乃是突厥後裔,年二十二歲,是大遼第一條好漢。其父額爾古納本為烏古敵烈統軍司轄下詳穩,乾統二年因拒繳海東青遭劾。天慶元年,烏素固部與敵烈部爭草場,樞密院偏袒敵烈,額爾古納怒舉反旗。時阿裏奇方十一歲,已能馭烈馬,挽強弓。冬至血戰,耶律餘睹率怨軍八營圍剿,流矢穿其父喉。阿裏奇奪過镔鐵刀,手刃三名契丹武士,身中七創,猶狂呼酣戰。餘睹奇之,暗囑親兵縱其西逃。傷愈後扮作回鶻行商,沿臚朐河潛入上京臨潢府。天慶四年春,樞密副使蕭奉先校獵廣平澱,忽見蒼狼逐鹿,一箭射之,卻是阿裏奇著狼裘躍馬而出,雙手各擒中箭麋鹿。金兵破上京時,曾護駕天祚帝至夾山,卻因蕭奉先讒言突厥種不可信,被奪兵權。獨有耶律大石愛其才能,恰逢宋廷聯金攻遼,便委派其鎮守易州。當時洞仙文榮聞知宋朝差大軍到來,一麵寫表申奏郎主,一麵關報鄰近新城、涿州求救,一麵調兵出城迎敵。
    童貫隨即調遣軍馬,排下循環八卦陣勢。等候間,隻見遼軍分作三隊而來。中一隊咬兒惟康領黑旗,左一隊曹明濟是青旗,右一隊楚明玉是紅旗,三軍齊到。童貫同李光裕、趙良嗣上雲梯觀望遼軍陣勢。結三人為小隊,合三小隊為一中隊,合五中隊為一大隊。外方而內圓,大陣包小陣,相附聯絡。趙良嗣道:“此是李藥師六花陣法。藥師本武侯八陣,裁而為六花陣。番人欺我這裏不識他這個陣。不知就我這個八卦陣,變為八八六十四,即是武侯八陣圖法,便可破他六花陣了。”
    當下趙良嗣在將台上將號旗左招右展,變成八陣圖法。傳令楊可世、楊誌、趙明,領西軍輕騎兩千去打陣。擂鼓三通,眾將上前,蕩開賊將東方門旗,殺將入去,遼軍大敗。楊誌等殺入軍中,正撞著洞仙文榮,領著數員猛將保護,望東逃奔,欲入新城去。眾將要幹功績,絲毫不疑,領兵追趕上去,卻不知深入重地。
    且說楊可世、楊誌、趙明引西軍輕騎,日夜兼程,直取新城。那日正是五月二十六日,大軍行至一處,前麵一河攔路。趙明道:“此地喚做蘭溝甸,過了此河,前去不遠,便是新城。”楊可世聽罷,便催促軍馬涉水渡河。方渡得一半,隻聽得一聲炮響,四麵遼兵呐喊,遮天蓋地殺來。正中間捧出一員番將,騎著一匹達馬,彎環踢跳。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三叉紫金冠,冠口內拴兩根雉尾。穿一領襯甲白羅袍,袍背上繡三個鳳凰。披一副連環镔鐵鎧,係一條嵌寶獅蠻帶,著一對雲根鷹爪靴,掛一條護項銷金帕,帶一張雀畫鐵胎弓,懸一壺雕翎鈚子箭。手搦梨花點鋼槍,坐騎銀色拳花馬。
    那番官麵白唇紅,須黃眼碧,身長九尺,力敵萬人。旗號上寫的分明:“大遼戰將阿裏奇”。楊可世對楊誌道:“速與我擒拿此番奴。”言未絕,早見楊誌拍馬舞刀攔住,口裏道:“吾乃五侯楊令公之後,梁山泊好漢青麵獸楊誌。碧眼小兒,快快領死!”阿裏奇冷笑道:“看來童貫那閹豎果真昏聵,竟命招安巨寇為先鋒,想是宋朝合敗。”兩軍呐喊,楊誌與阿裏奇搶到垓心交戰。四馬相逢,手中兵器並舉。鬥不過二十餘合,楊誌刀法不依古格,落荒即走。再看部下士卒時,也是眾寡不敵。阿裏奇奮勇趕來,神槍到處,楊誌後股早著,膽喪心寒,伏鞍歸陣。趙明死命護著楊誌,退回本陣。當時宋軍大潰,死傷遍野。原來那西軍騎兵雖是精銳,然遼國鐵騎均是平原廝殺慣了的,怎能敵得?更兼宋軍措手不及,當下死傷甚重,遼兵三麵進逼。洞仙文榮得了這個機會,領敗殘軍兵入城去了。二千騎兵,且戰且退,都被遼兵驅入深穀中去。那穀四麵都是峭壁,卻無出路。被賊兵搬運木石,塞斷穀口。賊人進城,報知林牙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差二千兵把住穀口,楊誌等便是插翅也飛不出來。
    正是:天羅密布難移步,地網高張怎脫身?
    畢竟楊誌等三人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