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穀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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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日子裏,淑儀不再出門了,隻在家中做女紅。
    貞儀幾乎每日都會去找大姐姐,一則楊瑾娘勒令貞儀每日必學做至少一個時辰的女紅。二來,貞儀聽說,大姐姐出嫁後便不能經常回來了,她舍不得大姐姐。
    橘子不被淑儀準許入內,非是淑儀不喜歡橘子了,而是橘子總將她的繡線撓得一團亂。
    被拒之門外的橘子隻好躺在外麵當一隻可憐無助弱大的守門貓,它也不想撓那些線團子,可不知道怎麽回事,那些線團子總會莫名其妙滾到它爪邊。
    貞儀每日晨早陪阿娘用早食後,便會去大母處請安,之後和大姐姐學做女紅,往往大半日便過去了,回去後還要將女紅交給阿娘評看是否有進步,如此一來,貞儀隻有午後可以去書屋裏待上個把時辰。
    且王錫琛不能整日隻在家中,若時間不巧,貞儀便隻能自學,將不懂的記下來,待晚間再問父親。
    董老太太知曉了此事,便讓貞儀每日來請安時多留半個時辰,老太太不通太繁瑣的算學,但可以帶著小孫女認些字,讀些詩文。
    即便如此,貞儀可用來有效學習的時間也很少,她晚間要看書時,橘子總是搗亂地壓在樹上——燈燭太暗,橘子恐貞儀壞了眼睛。
    每每看著貞儀見縫插針地學習,也沒個正統的老師,再看一看每日除了進學什麽都不必做的王介,橘子覺得這很不公平——當然,橘子並不討厭王介,這個循規蹈矩的孩子,自幼便踏實得不像個孩子,今年剛滿十三歲,聽說再有兩年就要去考院試了,於是愈發奮進,腦門兒上仿佛刻著:【距院試還有六百xxx天】
    橘子希望王介能夠考好,努力的孩子應該得到回報。
    可是相比之下,貞儀分明更有天分又很渴望學習,卻好像連努力的條件和途徑都沒有。
    不是橘子誇,就它家貞儀這樣的天才孩子,若是在現代家庭裏,完全可以橫著走的!父母出門,都要被人家問朝哪個方向磕頭才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橘子揣著手臥在門外,聽著屋子裏淑儀教貞儀刺繡,百無聊賴地想著。
    天氣漸熱,每日等貞儀學女紅的橘子有了新的事情可做,爬樹捉蟬。
    此一日,橘子捕蟬一隻,銜在口中,打了個滾兒,又吐出來。見那蟬不動,則拿爪子撓兩下,蟬若動了,它便又拿爪子扒拉回來。
    玩得倦了,橘子才在廊下呼呼大睡。
    醒來後的橘子,卻很生氣。
    貓的肉墊被蚊子叮咬的概率很小,但並不是完全沒有。
    橘子的前爪肉墊起了一個大包,癢得它又舔又啃。
    偏偏橘子沒有被蚊子咬的經驗,它不知道爪子怎麽了,思來想去,午後王元曾來了一趟——那就對了,在這個家裏,壞事一般都是王元幹的!
    橘子怒氣騰騰殺了過去,從窗子跳入王元屋中,將正在午睡的王元打了一頓。
    王元氣得半死,趿拉著布鞋,追著橘子打。
    橘子照例爬上棗樹,挑釁地俯視王元。
    王元不甘心地抱著樹晃了晃,卻隻搖下幾片葉子。
    薄薄的棗樹葉子由綠便黃,夏去冬來,金陵城下起了雪。
    立春時,橘子給貞儀備下了十歲生辰禮:兩隻家雀兒。
    至於為何逮兩隻,當然是因為橘子本領超群,並且它也想吃。
    春兒烤家雀兒,橘子蹲在小爐邊等著,楊瑾娘給女兒滾雞蛋,王錫琛親自下了一碗長壽麵,貞儀呼嚕嚕地全吃進了肚子裏,麵湯也喝了個精光。
    待到秦淮河邊冰雪完全消融,青草鑽出泥土,河水重新變得清澈柔軟時,又一年穀雨時節到了,淑儀的婚期也要到了。
    時下漢人女子出嫁前一日,女方會在家中擺宴,邀請親友登門,是為“添箱”。
    王家很多年不曾辦喜事了,貞儀還從未見家中這樣熱鬧過。
    雖說王者輔被流放對人際交往有著無可避免的影響,但嫁女兒擺宴乃是正事,親戚之間的人情體麵還是要做的。老家天長縣那邊也來了人,是王者輔的弟兄那一脈的,王元他們要喚一聲堂叔。
    金陵城中相熟的人家也來了不少,王者輔的品行名聲仍是被認可的,如袁枚等文人皆與其有交情。王錫瑞在私塾教書多年也有諸多相交之人,王家三房未曾分家,王錫瑞無女,淑儀雖是侄女,卻也與女兒差不多了。
    溫家也遣了人來送禮,王錫瑞做主收下了。同在金陵,對方還是江寧縣的縣令,縱然不能結親,卻也不必結怨。
    王家兄弟在前頭招待男客,女客們大多去了淑儀那裏,楊瑾娘帶著貞儀認人喊人,這位表姑母,那位堂嬸子,這位太太,那位夫人……貞儀一個個地喊著,她的口齒比同齡孩子清晰有條理,一雙大眼睛一眨不眨,也不怕人避人,便有許多女眷樂意逗哄她,待貞儀喊了一圈兒後,總有女眷問:“我是誰來著?”
    貞儀總能答對,連家門姓氏也記得清清楚楚,叫大家歡喜得不得了,都笑著稱讚起來,隻說王家的女兒個個靈秀。
    橘子嫌人多擁擠,高高躺在淑儀的嫁妝箱上,聽到誇讚,與有榮焉。
    楊瑾娘也憐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她的女兒,是很聰明的。
    就是這聰明伶俐之下,藏著輕易不被人瞧見的倔骨頭。
    這廂被誇了無數聲“記性好”的貞儀,卻有一個人,是她未能認得出來的。
    貞儀從大姐姐處離開後,經過月洞門,忽聽有人喊:“二妹妹?”
    貞儀抬眼看去。
    “果真是二妹妹!”那人和王介一同走來:“二妹妹長高了這麽多,我險些未能認出來了!”
    貞儀眨了眨眼,他隻是險些,而她……
    慢後兩步的王介將一手湊在唇邊輕咳一聲,眼神看向一旁的杏花樹。
    杏花樹,樹……
    貞儀瞬間領悟,試著喊:“……詹家哥哥?”
    那少年人眼神驚喜:“二妹妹果然還記得我!”
    貞儀稍有些心虛,但這也的確不能怪貞儀,而是九歲的男孩和十二歲的少年之間變化實在很大,三年前二人分別時,詹枚還在掉牙呢。
    且詹枚的個子長得很快,此時同比他大兩歲的王介站在一處,二人已是差不多高了。
    詹枚穿著幹淨的青色棉布衫,已顯出兩分真正的少年氣。
    他的氣質從容,同溫文爾雅少言的王介相比,多了一份明朗外向。
    橘子跟在詹枚身後,嗅了嗅他的衣袍,依舊是熟悉的清爽木質香。
    橘子想,這棵樹沒長歪。
    三年前,詹枚就是在這座月洞門前與貞儀辭別。
    彼時二人約定,下次見麵時,讓王者輔出算術題,看誰答得又對又快。
    如今貞儀已無大父伴在身邊,詹枚便也未提這樁約定,幾人一同走著,詹枚隻問:“二妹妹如今可還在學算數了?”
    貞儀點頭:“隻是大父不在,無人可以討教,隻能粗淺地學一些。”
    詹枚從袖中取出一卷書,遞給貞儀。
    貞儀接過,隻見是算學相關的典籍。
    詹枚說,這是他整理家中藏書時找出來的,他不精於算學,這本書又太晦澀深入,不適宜他這等淺嚐輒止之人,可以讓貞儀留著日後再看。
    晚間,詹家父子留住在了王家,詹枚與王介同寢敘話。
    貞儀則陪著母親在大姐姐處說話,白日裏多是應付客人,晚間才是自家女眷說體己話的時候,董老太太也在。
    這時,楊瑾娘才拿出自己準備的添箱禮。
    那是一隻赤金鳳鐲,是楊瑾娘拿自己為數不多的金飾所打。
    淑儀知道家中情況,忙道太貴重,推辭不願收。
    楊瑾娘卻堅持戴到淑儀腕上:“蔣家行商,咱們家中雖比不得,該有的卻也要有……我們淑儀這樣好,怎可叫人看輕了去呢。”
    淑儀眼眶發澀。
    次日,淑儀戴著這隻金燦燦的鳳鐲,穿上紅豔豔的嫁衣,遮上蓋頭,出了家門。
    三太太將自己當年的嫁妝幾乎全陪給了淑儀,又盡力添上一些。
    時下嫁女,若無匹配的嫁妝,必會遭人議論恥笑,也會使新婦被婆家輕視。許多貧苦人家難以製奩遣嫁,這亦是溺殺女嬰的根源之一。
    此風氣尤數江西為甚,江西巡撫劉秉璋為遏製此風,曾大力提倡“嫁娶務從簡”,曉諭於民,然而收效甚微。
    王家大門外,便有許多湊熱鬧的百姓在數著王家搬出來了幾抬嫁妝,相互議論著。
    嗩呐聲炮竹聲笑鬧中,淑儀抓著紅綢,被牽上了喜轎。
    喜轎起,一切熱鬧和人群都追逐著迎親隊伍而去,送大姐姐出門的貞儀也下意識地要跟去,被楊瑾娘一把抓住:“不興跟去的……”
    隨著迎親隊伍遠去,四下突然安靜了,門前隻剩下了炮仗皮,花生桂圓等幹果殼,一個人也沒了。
    楊瑾娘牽著貞儀往院中走,炮仗聲沒了,躲起來的橘子才敢出來,跟上貞儀。
    往回走的路上,穿戴鮮亮的三太太眼中突然含滿了淚,一邊擦淚,一邊笑歎道:“親事未定下時,愁得覺都睡不成……自小養到大,每一樁事都是為了嫁人著慮著……如今終於操辦完了,又覺這一場熱鬧畢,人也空了心也空了,什麽都空了,倒不知是圖什麽了。”
    大太太笑著說:“養女兒不正是這樣?難不成還能將人留作老姑娘,憑人笑話去?”
    三太太便也點頭:“是啊,是啊。”
    心裏也覺空空,一點兒也不想讓大姐姐離開的貞儀,卻無法理解大人們的話,三叔母操心這麽多年,隻為將大姐姐送去旁人家,全是因為不想“憑人笑話”嗎?
    貞儀不免又覺得茫然。
    之後的日子裏,貞儀依舊每日去向祖母請安,但有好多回,她從祖母處離開後,都習慣往大姐姐那裏去,有時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有時走到跟前,瞧見上鎖的房門才反應過來。
    橘子跟著貞儀,望著那上鎖的房門發呆,便也有些想念淑儀。
    之後,貞儀便在阿娘跟前學習女紅,隻是楊瑾娘自認女紅不算精巧,便時常請三弟妹過來指點女兒。
    三太太嫁女後的心情倒也還好,淑儀回門後,又回來過幾次,隻說一切都好,蔣家太太雖精明,卻也待淑儀處處用心,並無挑剔為難。
    橘子恐淑儀不敢說真話,奔走近二十餘裏,偷偷去蔣家蹲了一天,未見蔣茂在家,但蔣家太太確實待淑儀很不錯,並試著親自教淑儀打理生意賬本,橘子這才安心離開。
    橘子走之前,又拜托附近的貓,記得幫它盯著一些。
    十月裏,隨父遊學的詹枚再次經過金陵,又贈予貞儀幾冊書,全是算學相關,是他途中搜羅來的。
    貞儀收下書,在德風亭邊,對詹枚說:“詹家哥哥,這次我真的將你記牢了,再不會忘了!”
    她自學習算學以來,除了大父,即便所有人都認為她有天分,但並沒人為她張羅什麽,也不會有人主動詢問她學到哪裏了,隻作孩童玩樂而已。
    詹枚送的書,未必有多麽難尋,可這對還沒有辦法去外麵找書買書的貞儀來說,已是很難得,且讓貞儀感受到了自己的喜好在被認真正視對待著。
    聽貞儀承認上回確實未能將他記牢,詹枚一笑,爽朗地說:“再記不牢也無妨,我下回再來就是了!總能記得住的!”
    還缺著一顆門牙的貞儀也笑了,抱著書向詹枚點頭。
    詹枚不止給貞儀尋書,也幫王介尋了一些書,他對王家的人都很有好感——噢,不獨是人,還有貓。
    貞儀和王介則十分羨慕詹枚可以四處遊學,尤其是貞儀,她太想離開金陵城,去外麵看一看了。可貞儀知道,這個想法不可能會被同意,所以她從未敢提,隻敢悄悄說與橘子聽。
    而這時的貞儀如何也想不到,她這個大膽的想法,竟很快便有了實現的機會。
    隻是這個機會出現的契機,並不那麽叫人安心愉悅。
    臘月裏,王錫琛從外麵回來,手中拿著一封來自吉林的書信,匆匆忙便去尋董老太太。
    正在書屋裏習字的貞儀,隻聽屋外大兄來尋:“二妹妹,快別寫了!隨我去大母處!吉林來信了,說是有要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