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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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明歡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望著黑暗中的隔離門。半晌後閉上眼睛,耷拉著肩膀,像是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好久沒見到她了……”他想。
    這也許是姬明歡人生裏度過的,最漫長的五分鍾。
    這種感覺就好像腦海裏有一座時鍾在“哢噠哢噠”地響著,秒針沿著順時針方向,一圈一圈地緩慢轉動著,他迫不及待要結束這毫無意義的五分鍾;
    可時針卻在快速地往回挪移,帶著他回想起以前,還在福利院時的回憶。
    姬明歡和孔佑靈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還隻有九歲。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個早上。
    姬明歡從護士口中得知了福利院裏有個新來的孩子,聽說是一個全身都白得可怕的混血兒,還是聾啞人。因為她,護士讓所有孩子都提前學手語,有些孩子坐不住,就把這件事全都怪在她頭上,大家一開始就對她沒什麽好感。
    她喜歡穿著一套皺巴巴的白色麻布裙,手裏拿著一個畫本,本子裏夾著一隻鉛筆。
    第一次進教室時,孩子們都被她的樣子嚇得一愣,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她全身都白得病態,就連頭發和睫毛都是白色的,和他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教室的窗開著,她在撲麵而來的陽光裏低垂著眼,好像睜不開眼睛,因為白化病患者的眼睛弱光。
    那時她閉著眼睛走上講台,險些摔倒,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她站了起來,然後一個人靜靜地在畫本上寫字。
    然後在大家奇怪的眼神裏,她把畫本的正麵轉向教室,孩子們定睛一看,隻見上麵用鉛筆寫著三個有些歪歪扭扭的小字:
    ——孔佑靈。
    那便是她的名字了。
    她當時還閉著畏光的眼睛,卻盡可能仰起腦袋。老師始終沒把窗簾拉上,隻是陪著孩子們一起笑。
    她是聾啞人,聽不見那些刺耳的笑聲,隱隱約約在陽光裏撐開眼瞼,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還以為大家都很喜歡自己。
    於是她雖然不怎麽喜歡笑,也不怎麽會笑,但還是淺淺地勾起嘴角。
    擠出一絲笑容。
    那天坐在教室角落的姬明歡愣了一下,女孩在陽光裏孤零零地笑,雪白的發絲被微風吹動輕輕搖曳。他沒有笑,也沒有說話,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她。
    姬明歡也知道,她完全可以讓老師在黑板上寫上她的名字,沒必要這樣子。
    後來姬明歡問她當時為什麽要這麽做,她在本子上寫字,說不喜歡別人為她一個人學手語,這樣像是成為了別人的負擔。
    她是很懂事的孩子,不喜歡麻煩別人。
    可即使這樣,孩子們還是經常難為她。因為他們都知道,護士讓他們學手語,隻是為了讓他們少在教室裏搗蛋,給他們多找一些事情做。
    但沒人敢惹護士,於是他們找上了那個白發女孩,有人說她是媽媽都不要的妖怪,長得太醜所以被扔掉了,有人說她是洋人的孩子,外國人玩了她媽媽然後把她們拋棄了。
    還有人說她是魔鬼,魔鬼的眼睛都是紅色的,他們卻不知道這是因為色素缺乏導致虹膜呈半透明狀,於是在別人看來她的瞳孔才會是紅色的。
    直到有一天,孩子們把她堵在教室裏,她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麽,於是在本子上寫字,但沒人理會她。孩子們知道她聽不見聲音,用從電腦室學來的那些罵人用的手語,向她做著一些不堪入目的手勢,還有人用手電筒照她的眼睛。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手裏的畫本就快落到地上。
    本子上有寫一半的字:“你們要和我玩嗎?”
    那時候,坐在教室角落的姬明歡忽然起身,拉著她的手逃跑了。
    他們跑得很快,就好像乘著一陣風一樣,孩子們在後麵追趕,但怎麽也沒趕上,最後他們躲到了圖書館上麵那座閣樓去了。孤兒院裏的孩子沒人敢去那兒,因為這裏是院長懲罰人的地方,他們都怕被護士關在裏麵,於是都沒有追上來。
    安靜的閣樓裏隻有牆上的掛鍾在“滴答滴答”地響,姬明歡踩著堆砌成山的舊書登上圖書架,又踏著老舊的圖書架跳向天窗,爬到屋頂上,然後回頭向她伸出了手。
    女孩抬頭看著她,明明那天的陽光很猛烈,從天窗落下的光線讓她的眼睛睜不開來,可她卻眼瞼微顫地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看著屋頂上男孩的笑容,和他伸出的手。
    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她跑起來了。
    那是姬明歡第一次看見她跑動。
    她跑得很快,素淨的小腿一起一落,身影輕靈得就好像一隻涉水過河的白鹿,踩著兩三座越來越高的圖書架,在陽光裏跳向了天窗。
    姬明歡接住了她的手,把她拉上屋頂。
    那天黃昏,兩個小孩肩並肩坐在蒙著餘暉的屋頂,看著夕陽慢慢從地平線沉落。姬明歡書看的多,知道白化病患者的眼睛怕光,於是把一本從閣樓裏隨手揀來的書本,輕輕地放在了她的腦袋上。
    在書本的陰影中她睜開了眼,安靜地打量著這個平常不怎麽說話的人。
    “孔佑靈,你的名字很好聽。”男孩擅自拿過她的畫本,用鉛筆在上邊寫字。
    “你不討厭我嗎,我不會說話,還聽不見聲音。”白發女孩在本子上寫字,“長得……還很醜。”
    她的腦袋上還頂著避光用的書本,像是躲在荷葉下的小青蛙。
    姬明歡拿走她的本子和筆,寫字,然後還給她。
    本子上寫著幾個板正的字:“你一點都不醜哦。”
    孔佑靈低垂著眼睛看了一眼,然後在本子上寫字:“可是……大家都很討厭我。”
    想了一會兒,她又繼續寫,然後把本子麵向姬明歡:
    “是因為我是殘疾人嗎?”
    姬明歡看著這行字,愣了好一會兒。
    他接過女孩的本子,在畫本上寫字,然後急忙把頁麵朝向她:“你是殘疾人,那我還是精神病呢!”
    寫到這兒,他像小狗一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跟你說,我經常會看見一些奇怪的畫麵,有時是看見自己正在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周圍的軍人在衝著我大喊什麽,有時看見自己在巴黎街頭表演拉小提琴,大家都給我鼓掌,有時還會看見……看見自己毀滅了世界!我夢到自己坐在月球上看著空蕩蕩的地球,伸出右手,黑色的繃帶像一條條巨蛇那樣圍繞住了整個星球,然後……”
    孔佑靈愣了愣,在本子上寫字:“然後?”
    “然後我就把地球吞掉啦!”他哼哼兩聲,在本子上一本正經地寫。
    “你好厲害。”
    “是吧是吧?”姬明歡寫著字,歪歪斜斜的文字裏似乎夾雜著莫名的得意。
    那年孔佑靈8歲,姬明歡比她大上一歲,也才9歲,兩個小孩坐在屋簷上看著遠方茜色的天空,飛機雲漫過他們的頭頂。
    夕陽落向地平線,帶走了天際上的最後一絲餘光。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姬明歡雙手撐著屋頂的瓦磚,抬頭仰望著夜空。
    第一抹月光從頭頂落了下來,他用唇語無聲地說:
    “我們都一樣,都是怪人……你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