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下堂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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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觸及信紙,如貪婪的猛獸一樣迅速蔓延。素手將信紙隨意一揚,灰燼便在空中打著圈飄落。
夏風習習,透過窗欞,阮眠霜淡淡掃了一眼院子角落的桃樹,臉色如常地吩咐下人。
“把那桃樹砍了!”
婢女夢蓮欲言又止,半晌,才把這道指令傳出去。
夢蘭入屋,歎氣:“這棵桃樹還是小姐當年和姑爺一同摘下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曾經,一對璧人在桃樹下許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
如今,卻成了笑話!
看著下人把桃樹連根拔起,阮眠霜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眼底卻有一股化不開的悲意。
這株桃樹是她和裴雋定親時一起種下的。七年時間,她看著它從幼苗一點一點地長大,就像她供著雙親皆亡的裴雋科舉,陪著他從童生到秀才,然後到舉人,最後名列傳臚。
可如今,她剛在京中置辦好宅院,回鄉安置好產業,裴雋才被選為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學習,便迫不及待地遞來一封休書!
當真是忘恩負義!
“小姐,這桃木是丟了還是送去灶房當柴火?”
下人請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阮眠霜猛地驚醒,驟然感到掌心傳來一絲疼痛——
不知何時,她竟把指甲掐入肉中。
阮眠霜冷臉道:“隨便。”
管家來到院中:“小姐,侯府來信詢問,您何時回京。”
回京。
是也,先前阮眠霜入京置辦產業,無意間遇上了齊國公府的二小姐,非說她是承恩侯府流落在外的嫡大小姐。她拗不過那女子,便隨著她去了趟承恩侯府,卻發現自己竟然與承恩侯府世子夫人生得七分相像,對方甚至知道自己腰上有一顆紅痣!
她傳信於父母,才知道,父親當年北上行商時,途徑藍田縣,碰巧撞上一群牙子,便救下了一批被拐的孩童。當時,她因受驚發著高熱,即便有大夫救治,身體無恙,醒來後也忘了舊事,隻有腰間一塊刻著“阮”字的玉佩能證明身份。父親在藍田縣找不到姓阮的大戶人家,又覺得二人同姓,頗有緣分,便將她收養。
阮眠霜緩緩吸了口氣,壓下心中萬般思緒:“東西都清點好了嗎?”
“清點好了。”
“通知父親母親了嗎?”
“過兩日,老爺和夫人就從靈隱寺出發。”
“酉時出發。”
阮眠霜挑了吉時,揮了揮手,示意下人散去,自己則獨自回到屋裏,坐在窗台邊愣神。
大梁出過兩任女帝,一位是開國之君,一位是中興之君。
正因如此,大梁律法規定,女子可以參加科舉,也能入朝為官。
昔日,教導她的夫子便說,她若參加科舉,必能考取進士。
她也打算參加。
可當她得知女子參加科考前,要脫衣搜身,甚至會被男子看光身子,她又退卻了。
那時,裴雋安慰她,他若榜上有名進入官場,必為她爭得誥命。
彼時,他們雖未成親,卻有婚約。年少無知的她耽於情愛,便信了負心漢的滿口謊言,接手父親的產業,一心一意地經商。
若是自己當年沒有心生退意,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阮眠霜頓感眸中濕潤,忙拿起妝奩台上的手帕擦拭,抬眸時,在銅鏡裏看見了自己的容貌。
銅鏡中人,眉目如畫,卻帶著一縷如遠山般朦朧的愁,朱唇皓齒,配得鳳眸明豔照人。
雖是桃李年華,姿色卻不亞於豆蔻妙齡的少女。
“我生得這般貌美,年少時是蜀地最負盛名的才女,也能把家中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短短數年,我便讓阮家便成了商會中的翹楚。可他為何會待我如此薄情?”
聽到小姐的呢喃,夢蘭忙安慰道:“是小姐過於優秀,那廝配不上您,自覺羞愧!”
趙嬤嬤身為侯府老人,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世間之事,不過‘權衡利弊’四字。姑爺乃賬房先生之子,隻有攀上小姐,才能有銀錢求學,得到名師指點。如今,小姐幫不到那鼠輩,他便嫌棄小姐了。”
阮眠霜放下手帕,疑惑道:“我為何幫不到他?”
“京中勢力複雜,若小姐沒有認祖歸宗,縱有萬貫家財,也無法把姑爺送入翰林院。”
趙嬤嬤舉了個淺顯的例子:“我記得,小姐在京中最繁華的地段有一家酒樓。若小姐不認識手藝好的廚子,會選擇經營這行嗎?再者,若收養小姐的夫人不是中州長史的庶女,小姐能自幼受名師教導嗎?行商能如此便宜順遂?”
“自然不會。”阮眠霜搖頭回複,才意識到,這些年過得順風順水,又事業有成,她竟也有些居功自傲,覺著世間事盡在掌握。
真是一葉障目了!
想明白這點,阮眠霜隱約猜到裴雋想和離的緣由了。
說白了,就二字——
權勢!
她不過是商賈養女,縱使自幼聰慧過人,得養父養母寵愛,有萬貫家財,也無法助他留在京中,將來更難在官場上帶給他便宜。
可理解又如何?
她阮眠霜又不曾虧欠於裴雋,憑什麽要接受這封休書!
夢蘭沒小姐聰慧,過了許久才回過味,頓時怒了:“我們入京前,那廝就來信說,他可能會留在翰林院,小姐這才入京給那廝置辦新宅。難道,那廝一早就和別家姑娘相好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阮眠霜的指尖猛地一顫,那些細節在電光火石間悉數浮現。
上回在長安與裴雋重逢時,他的腰間佩戴著一款繡工精致的香囊,她便打趣詢問,“可是瓊林宴上得的恩典”,裴雋卻說,“這是從商販那兒買的,若你喜歡,便送你了”。
阮眠霜忙取出香囊,趙嬤嬤眼尖,一眼就看出了來路:“這是綺羅居最好的蜀錦。”
能在綺羅居購買蜀錦的,大多是三品及三品以上官員的家眷。
身為商賈,阮眠霜即便看不出這塊布匹出自何處,也能記得每個布莊接待各種客人。
“很好!”阮眠霜磨牙,恨恨地把香囊砸在妝奩台上,“也不知這廝又靠著那張臉騙了哪家姑娘!”
如此拙劣的謊言,一個月前的自己居然信以為真。
想來也可笑!
趙嬤嬤皺眉:“老奴怕這件事沒這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