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十八章: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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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輾轉難眠到吵不醒,隻需要一次累得靈魂出竅。
    卓無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上床的。
    醒來時,日上三竿。
    窗台上有一團金燦燦的影子探頭探腦。
    等卓無昭穿衣洗漱完,那影子早就撲棱棱隱入了樹叢。
    木葉翩然。
    恍惚間,這一幕與模糊的記憶裏的畫麵重疊。
    卓無昭負刀,邁步,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陽光落進眼底,天地熠熠生輝。
    路過昨日的醫室,木門依舊緊閉著。
    卓無昭正想要不要上前,耳邊倏地響起了一個聲音:
    “這裏。”
    周圍沒有人。
    卓無昭卻認得這個聲音,和這樣精密的靈氣操控手段。
    他舉目四望,一道滿月門後,拱起的廊橋外,水榭中,有人向他招了招手。
    自然是文柳句。
    他坐在水榭中央鋪開的絨毯上,麵前的小案也不知是本來有的,還是他信手擺放的。
    看起來素得與團花織金的絨毯格格不入。
    案上還有一碟白米糕,一壺熱茶,一個空杯。
    卓無昭落座,並不拘謹翻杯,倒茶。
    茶香嫋嫋。
    文柳句凝視著他:“卓小兄弟是否修行辟穀一道?”
    卓無昭搖搖頭。
    這在神陸眾多的修仙修佛路子裏並不罕見,有的就是信奉不沾葷素,不食五穀,即心潔,身輕,才能得飛升或涅槃。
    然而在興隆客棧時,卓無昭也沒見良十七少吃。
    “這米糕似乎不太新鮮。”
    聞言,文柳句一怔,不禁莞爾:“天生公子和他的小學徒都忙了一夜,顧不上我們,這還是我翻廚房找的。”
    卓無昭問:“天生公子還在醫室?”
    “嗯,一夜未出。”
    “那病人……”
    卓無昭緩緩地飲下一口熱茶,心裏還有些懸著。
    文柳句嘴角的笑意加深。
    “不必擔憂,病人情況已經大致穩定,隻是這樣的沉重傷勢不排除變化的可能,必然需要一番細致觀察和養護。”
    他說著,輕巧地轉開了話題:“其實牽絆過甚,反倒不利於平常心境,對病人也無助益。我冒昧問一問卓小兄弟,來此多久了?”
    “比先生早幾個時辰。”
    這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文柳句意料。
    “那小兄弟可有發現這座府邸的趣味之處?”
    “哦?”卓無昭不解,“願聞其詳。”
    文柳句目光示意,轉向水榭頂簷。
    “譬如這一處,梁柱浮雕飛鳥團花,彩繪映襯,華美非常。”文柳句頓了頓,又看向桌案,“而昨日的醫室布置簡單,一應器物都沒有多餘修飾,我所留宿的房間內亦是。”
    “就不知卓小兄弟的如何?”
    “我沒有太注意,想來是差不多的。”
    卓無昭模棱兩可地應著,其實來這裏的第一天,他就察覺到了異樣。
    正如文柳句所言,哪怕是在不歸樓,這樣的不和諧感雖然弱了許多,但總歸是存在的。
    華美與凝練交織,繁複與樸素相應。
    那些整齊排放的陶藥罐,上下是做了花枝起伏、波浪般層層綻開的木櫃隔板。
    抽鬥的把手上,還嵌著血一樣紅豔、雕琢成水滴形的珊瑚。
    另一頭的珊瑚大概是掉了,隻留下一個坑。
    那……跟他有什麽關係?
    不過既然對坐,總不能讓話就這麽冷下來。
    卓無昭隨口反問:“依文先生看,這其中莫非有什麽說法?”
    文柳句徐徐道:“不敢妄加揣測,但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斷臂。
    “世有名士,白晝行慈悲,夜半舉屠刀,是心有二分不自知。
    “最終兩心相見,仙魔相鬥,死無全屍。”
    他目光幽幽,落在卓無昭臉上。
    “名士尚且如此,換做天下芸芸修仙士,又要如何分辨自我?”
    卓無昭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先生是說……”
    文柳句笑了。
    他的聲音比往常更柔和,更親切。
    “你,真的是你嗎?”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甚至每一分氣口,都變成無形的絲線,將卓無昭思緒纏繞。
    一股涼意自卓無昭脊背竄起。
    他再想開口,忽見文柳句情緒一收,大笑起來,那道傷疤也隨之少了詭異猙獰感,變得俏皮。
    “閑談而已,何必如此緊張。話說回頭,或許天生公子隻是愛好特別,非得兩全罷了。”
    卓無昭適時地鬆了口氣。
    下一瞬,他盯著自己手上的白米糕,眼角微不可查地一跳。
    什麽時候……
    心念遲疑間,似乎是有人輕輕地在他耳後歎了一聲。
    他轉頭,空無一人。
    等他再度看回對桌,文柳句已然不見了。
    他隻剩下一雙眼睛。
    一雙無窮無盡的眼睛,從生望到死,望進萬物終結的虛無。
    一個聲音在呢喃著告訴他:
    沒有意義。
    一切都沒有意義。
    這個聲音來自他的腦海,仿佛是他由衷而生的感悟。
    他是……誰?
    白米糕落在桌案,灑出一圈渣滓。
    文柳句端坐著,神色一如既往。
    卓無昭依舊坐在他的對麵。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沒有了剛才刹那的恐懼、驚愕與掙紮。
    那雙深海般的眸子,真正地沉入了海底。
    良久,文柳句伸出獨臂,指尖輕抬。
    順應他的操控,卓無昭目不移,身不動,慢慢地拾起白米糕,放回碟子,又拈去了案上碎渣。
    一連串動作起先還有些僵硬,漸漸地十足從容。
    他們,還真是有著萬裏挑一的默契。
    “慕容明仙就是敗在你的手上嗎?”
    文柳句忽然問。
    他並沒有期待回答。
    欣賞著自己傑作的他,一時竟有些遺憾。
    “可惜……箭令所言既定,我也不能保你性命。死物終究蠢笨,不值得長留。
    “你就先待在這裏,好好休息。”
    他起身,溫柔地闔上了卓無昭的眼睛。
    這樣看起來,就好像卓無昭是在斑駁碎光中,靜坐而眠。
    “等我回來。”
    文柳句拂袖,目光深深地望向醫室。
    另一個目標正在那裏。
    憑昨夜的合作,他相信他能毫不費力地支開天生我材。
    但是不著急。
    醫一個人,殺一個人,兩份報酬,他都很需要。
    甚至這座府邸裏,還有很多很多……
    值得挑揀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