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三十五章:山河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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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餘桃花的回答是琴音。
    她纖長手指未動,激發的氣勁既凝住刀尖,也震響琴弦。
    琮錚之聲乍起。
    熔爐中,永恒的烈焰之下竟滋生水汽,岩土發出牙酸般的悲鳴。
    水與熔岩交融,碰撞,此消彼長,你死我活。
    一刹那,是漫天的煙霧,濃得伸手不見,對麵不識。
    呼嘯的風聲在這時激蕩。
    有一團龐大的影子衝破迷霧,高高躍去。
    憑空又有一道幽影緊咬著閃過。
    待霧氣散去,隻剩下餘桃花還在原地。
    周圍空空蕩蕩,岩池中的黑色物件已經不翼而飛。
    餘桃花抬頭,隻見到妖獸離去的背影。
    她再度撥弦。
    水汽層層花瓣般將她包裹。
    在這朵水花還未徹底消失時,妖獸已然接近熔爐入口。
    “井口”還未合攏,但在琴音催促下,有了微微震動的跡象。
    妖獸背上,卓無昭足下一點,身形衝起。
    刀鋒更在身形之前。
    在“井口”操縱陣術的老三,五指險些盡被攪碎。
    但他畢竟反應極快。
    不止躲避,他還做出反擊。
    他向著卓無昭,雙手一合。
    山壁般的重壓從左右襲來,要將卓無昭碾殺。
    卓無昭步伐不退,不緩。
    老三合住的雙手又一變,往前直刺。
    左右的重壓仍在,卓無昭微微側過頭,發絲仿佛給看不見的、迎麵的鋒芒削去,在半空中散落。
    卓無昭翻身落足,橫刀。
    星火迸濺。
    玄刀與看不見的鋒刃交擊,這鋒刃來自每一個方向。
    哪怕卓無昭靈氣透過玄刀,以綿綿無盡的化力消解鋒刃,也還是杯水車薪。
    消,生,化,長。
    卓無昭閉上眼睛。
    今日接連交手,他的靈氣消耗可謂非比尋常。
    加上這樣酷烈的環境,更像是個吞吃精神和體力的無底洞。
    即便有心燈咒,周而複始,他也快到極限。
    心燈之燈,終究不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
    它也需要“燈油”才能保持運轉。
    血肉、精力、感覺、意識,甚至神魂,它都能吃個一幹二淨。
    曾經許多修煉這一功法的,都早受這巨大消耗的影響,身體異樣,性情大變,乃至心誌殘缺,僥幸活下來,也是癡呆妄傻,不能自理。
    連魔族中的“枯血”一脈,其天賦與生俱來,都隻能認了這餘生短暫,悲哀淒涼。
    往後古魔尊雖有改進,也還是在誅殺背叛者之後,暴斃於原本假作的墓穴之中。
    天生我材的話並非危言聳聽。
    這一點,卓無昭一直很清楚。
    可是——
    他和他們不太一樣。
    他更不能敗。
    敗就是死。
    視野消失,沉重的熱浪與鋒刃臨身。
    他握刀的手更緊。
    刹那的星焰流光飛逝。
    在所有的鋒刃即將織成殺網、密不透風之際,卓無昭身形起落,比電光更快。
    他在粉碎之前,玄刀遞出。
    刀尖穿透老三的心髒。
    腳下,轟轟烈烈的震蕩傳開。
    這看起來險之又險的交鋒,隻是眨眼。
    眨眼過後,熔爐入口岩土崩裂迸濺,巨大的身影衝出。
    它一口囫圇吃下卓無昭,又行雲流水地往外而去。
    分散的狹窄石橋與器物遍布的空地一並倒塌,刺目的光芒湧動,熔漿飛撲上來,又被洶洶落石掩堵。
    它們一齊湮滅在無底的黑暗中。
    隨即山室之間,迎來了一場宏偉的坍塌。
    流水倒灌,島嶼淪陷。
    在神明降世日,梅花永凋。
    連附近的城池都喟歎起來,搖蕩的河麵一浪緊過一浪,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潮。
    又好似瓢潑暴雨,衝滅節慶遺留下來的寧靜與祥和。
    還在收拾著攤點的各地修仙士們首當其衝,被劈裏啪啦水浪打得腦袋都扁了三分。
    有的倒是反應快,掐訣的掐訣,躲屋簷的躲屋簷。
    很少有人第一時間注意到,不見雲月的蒼穹裏,響起過鬼哭似的長風聲,飛掠過一道巨大的暗影。
    除了一個人。
    他原本坐在河塔邊,此刻還是坐在河塔邊。
    以他腳麵為中心,一丈之內,滴水不沾。
    可他又或許什麽都沒看見。
    因為那本該是眼睛的部位被一層並不規則的銀環圈住,隻露出下方直挺的鼻,薄薄的唇。
    如果能仔細看,銀環上還雕刻著暗紋,線條濃淡有序,匯聚成一隻眼眸的樣式。
    其中依稀是重瞳。在神乎其技的技藝下,隨著光影偏折,它就像是永遠在注視著看向它的人,無論任何角度。
    怪異,又令人一望難忘。
    這人五指曲起,無聲地開始掐算,最終停在一點。
    “什麽人?”
    幾丈外,碰巧有躲水的年輕修仙士來到,見了個模糊的影子,不由得張口問詢。
    沒有人回答。
    那年輕修仙士放下袖子,又抹了把臉,正待細看,河塔背後的影子已然不見。
    原本地麵幹涸之處,也漸漸被四麵而來的濕意侵蝕變形。
    嘩——
    翻滾的長浪又一次高高湧起,接天斷地,似乎就要吞噬整片陸地。
    城池為之戰栗,颶風尖嘯。
    這仿佛神譴,也仿佛天罰。
    巨浪壓下——
    憑空,光芒流轉,是一隻孤獨的眼眸,鋪展成陣。
    “它”凝視浪潮與風暴。
    兩股力量相撞,天地悚然。
    一時間,什麽都靜止了。
    浪潮洶洶,震蕩開來。
    長街上有人反應過來,有人開始喊叫:
    “結陣!立刻結陣!”
    “就用最簡單的防禦罡陣!快!”
    “一定要守住!”
    嘶吼聲與風爭鋒。
    一團又一團陣法光芒在河岸亮起,連綴成龐然大物。
    無邊暗色中,又陸續有零散陣法升起,遍布周圍城鎮。
    這是個極漫長的夜。
    而在離飛燕城數裏的郊野荒原,那頭飛行的妖獸終於支撐不住,搖晃著墜入一片矮林之中。
    揚塵如幕。
    妖獸胸口劇烈起伏,卻不忘在倒地前一刻,將口中的一道人影吐出。
    一起吐出的還有血,竟不能分辨血跡究竟是來自人身,還是妖口。
    卓無昭在澎湃震蕩的氣勁中翻身,勉強站定。
    他眼中倒映著那隻妖獸的眸子,是從未見過的輕鬆之色。
    它在看著天際,在呼吸,在盡力地活著。
    那一股灼熱到骨子裏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