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六十九章:循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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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震蕩,如烽火久聚。
    天地都失衡。
    即便隔著一段距離,卓無昭還是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悶濁之氣。
    鼓聲還在,但已變得縹緲斷續。
    卓無昭坐在高處,沉默而迅速地為自己處理著傷口。
    腰際那一刀有些深,他倒了小半瓶金瘡藥,用布條一層一層紮緊,直到看不見滲出來血跡。
    又稍稍休息一陣,他覺得緩過一口氣,指掌間一動,拈出半張咒符。
    這是方才狼妖妖丹崩解之時,他眼疾手快從煙塵中搶下的,雖然被損毀嚴重,但仍可以辨認出一截方印邊角。
    即便可以確定它是屬於魔的結契之印,如果換做其他人,哪怕是仙裔,麵對如此微弱的留存,別說追蹤溯源,探查都憂心給吹散。
    不過卓無昭……可以一試。
    他屏息,凝神,倏地放開了手。
    咒符化成黑鴉,小小的腦袋,小小的翅膀,飛起來搖搖晃晃。
    卓無昭邁步追去。
    一人一鴉,速度並不算快。
    周遭的鼓聲還是漸漸明顯起來,是有了實感的明顯。
    卓無昭遠眺,視線中出現一片空地,如同一把利斧,橫插在半山之間。
    依稀可見鼓架高懸,在地形邊緣排布成環,有扭動、騰躍的身影在鼓麵前方揮動雙槌,聲震萬裏。
    黑鴉終於力竭一般灰化散盡。
    卓無昭步伐加快,身形陡然隱入山岩叢林,以無相無聲之狀逼近。
    一路上並無多餘守衛。為了避免麻煩,他還是繞過了山腰正麵,從一個極偏僻的轉角縫隙摸出,藏身在一株古木鬱鬱蔥蔥的樹冠之內。
    居高臨下,讓他將場中一覽無餘。
    首先是八架大鼓,三十二麵小鼓,黑色中描著金紋,內外錯落擺放著。其中一麵大鼓鼓麵破裂,露出黑魆魆的空洞,剩下七架大鼓前,都有一名戴著紮了羽翎的麵具、赤上身、踩木屐的高壯漢子,有的露出獸耳,有的露出尖爪,腰間繡帶隨著四肢動作,飛揚不休。
    咚……
    咚咚——
    大鼓的調子時快時慢,有交疊,也有交錯。它們此起彼伏,帶動周圍的小鼓震蕩,發出和音。
    而循著鼓聲散去方向,隱約能見得山下,不止是一片區域間,幽火沉浮,幻光流轉。
    其中又似乎有燈燭乍明乍暗,暖意融融。
    是桑老?
    卓無昭心下猶疑。他一直不能確定桑老,或者說燕東流是否始作俑者,畢竟如此龐大的陣術,不可能由外人輕易布置。
    若是他們與魔勾結,要將他和良十七拿下……
    在今夜之前,明明有更好的方式。
    何況那時鼓聲乍起,他分明看清楚了桑老眼中浮現的驚愕之色。
    莫非這些妖魔,目的在於狸奴莊?
    放縱故舊,騷擾新客,引出桑老,那麽莊中如今還能主事的,隻有燕東流一人。
    可青一他們還在。要襲擊狸奴莊,怕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卓無昭思緒翻湧,目光轉動。
    場中央,還擺放著一座方方正正的轎子。
    四麵鼓聲隆隆,震擊得地麵砂礫簌簌,那長長的織錦轎簾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它真像一座殷紅的棺材,陰暗、老舊,四麵耷拉著藤蔓,一點兒綠意都無,反倒是枯瘦的,如屍骸的手。
    卓無昭無法單從氣息分辨出裏麵究竟有什麽,不過他看出來,轎子底下還藏著東西。
    ——黑色的、軟綿綿的東西,像一團活著的沼澤,蠕動著,呼吸著。
    在發現這個情況的同時,他的身側,傳來一陣撲啦啦的翅膀拍打聲。
    其實這不算什麽新鮮事。山中鳥獸活動,偶爾會與他撞上,反正它們一般也不會對他的存在有特別的感覺。
    腳下的樹枝沉了一沉,卓無昭下意識偏頭望過去,就與一隻圓頭圓腦的貓頭鷹對視。
    似乎……有點兒眼熟?
    那隻貓頭鷹歪了歪頭,回應著他的疑惑。
    卓無昭猛然想起來,他們的確是在莊子裏見過。
    ——它知道他在?它怎麽會來?
    就在卓無昭愣怔之際,山坳間快步邁出一道妖影,與那些擊鼓妖一樣裝束,隻是卸下了麵具,露出一副尖腮長喙的模樣。
    “九將大人。”
    鳥妖在紅轎子前跪下,匍匐:“那人到了山腳。”
    轎臉微晃,間或有濃霧繚繞,讓人看不清內容,卻聽得清霧中聲音:“出去等著,帶他過來。”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聲音,如鼓聲重疊,似高似低,似遠似近,夾雜著千百種呼嘯,恍惚又是一人呢喃。
    鳥妖聞言,隻答:“是。”
    接著它垂首退下,連眼神都沒向上抬起分毫。
    轎中不再有動靜,底下的活沼也起伏更小。
    夜色漫漫。
    層雲在鼓聲中逸散,月光灑落。
    平台朗朗。卓無昭將自己身軀隱藏向更暗處,片刻,就有一道短發長辮的影子被鳥妖迎著走上來,姿態挺拔,步履穩健。
    他慢慢地走近場中,走近紅轎子。
    鳥妖識趣地退下,紅轎子簾幕間又現出霧氣徘徊。
    “燕二爺,別來無恙。”
    “承蒙九將大人掛懷。”燕東流的臉上看不出歡喜,同樣看不出嫌惡,他的語氣也淡淡,“今日大人來此,鬧出這麽大的陣仗,究竟有何指教?”
    轎簾倏地起落,霧氣收發,依稀在燕東流周身遊蕩。
    “這件事說來慚愧,是我手底下出了幾個蠢蛋,仗著跟二爺有舊胡來,險些傷了彼此和氣。”聲音響在耳畔,響在心底,一刹那蓋過了鼓點。
    “帶上來!”
    聲音又揚起。
    兩團黑影便自山路中飛出,摔在燕東流腳邊。
    是那早就無知無覺陷入沉眠的狐狸和野雞。
    燕東流低頭看了一眼,臉色沉了下去:“這是什麽意思?”
    “是好意。壞事的妖,就交還二爺處置。”轎簾內的聲音一字一字,帶著不由分說的決斷,“也請二爺放心,家老無礙,還有那些客人,他們都很安全。”
    良久,燕東流都未回應。
    仿佛是無意再僵持,浮遊不定的霧氣凝聚,化成一道披風人形,負手緩步,與燕東流麵對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