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八十五章:飄蓬似起微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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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是夤夜燃燈,自然又昭彰。
那對老夫妻沒說清個一二三來,猜是鬧鬼,猜是妖禍。華村一夜之間潰散,幸存者奔逃,不幸者埋骨。
“其實他們可能早就被盯上了,是祠堂保佑了他們,可惜村長媳婦不敬仙人,聽說吵架時把供桌都掀翻了。”
“嗯?有這回事?不是祠堂裏住了惡鬼,把髒東西招過來了?”
“不是,二麻子他娘跟我說的,她弟以前就替華村長幹活……”
“呸,我舅爺以前住華村腳下呢。他親眼看見——”
夫妻倆爭起來,也沒個爭執的氣勢,不緊不慢地,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卓無昭就在一旁聽著,看著。
他無意勸解,也無意看到勝負盡頭。他道謝,朝著他們口中的方向離開。
殘垣,廢墟。
門戶凋敝的祠堂還矗立著,荒草半人高,灰塵嗆人嗓。
四方供桌上,牌位倒伏,摔作兩三截。香爐早就不見,或許是毀掉,或許是被搬走,畢竟融了也能換點兒銀錢。
卓無昭蹲下,拚合了一塊牌位,上麵的字號模糊不清,勉強能辨認出“靖君平仙尊”五個字。
卓無昭將牌位隨手拾上桌,想了想,取出一支短竹毫,在地圖上又勾一筆。
圈圈點點,這一筆,似乎不遠不近,在一處大範圍的中心。
這並沒有令卓無昭很訝異。他知道有些修仙士慣常會以自家香火地為周轉或住所,隻是鮮少在百姓麵前現身。時運佳時,當麵向“仙人”祈禱,碰巧“仙人”又閑暇,自然容易靈驗。
除此之外,對比妖禍發生的時間,圍繞著華村的這一圈點位,有先有後,但華村本身,是最晚受難的。
一個想法在卓無昭心中成形。
他合起圖卷,冷不防聽到一聲驚呼。
“聚水!”
那聲音很輕,夾帶急促的呼吸聲。卓無昭抬眼,就見一道影子在頹落的窗欞邊頓住。
視線相交,那張蒼老的臉呆滯著,忽地轉身就走。
卓無昭追出去。
老人隻覺得眼前一花——或許他眼睛本來就不太靈光,竟看不清這年輕人怎麽到了自己前頭的。
“你、你……”
“聚水是誰?”
卓無昭問得更快。他伸手扶了老人一把,打量之下,這老人身上並沒有修煉痕跡。
老人隻覺得頭皮發麻,這年輕人的手跟鐵箍似的,掙脫不得。
然而很快,對方就退開一步,給出了一個足夠讓他喘口氣的距離。
“聚水……你不是……”
老人張皇著,渾濁眼珠盯著卓無昭,盯得比之前更仔細。
他臉上漸漸浮現出複雜的神色,譬如失望,譬如鬆了一口氣。
“聚水是村裏的孩子,唔……他還在的話,也不是你這個年紀了。”
老人摸著旁邊的一株倒下的梁木,慢慢地坐下去。卓無昭發現他的腿很細,細得像支持不起他這麽個人。
人也如舊木枯朽。
“您是本村人?這裏發生過妖禍,我以為早就是荒村。”
卓無昭開口,假裝沒有看見老人的情緒,隻表現出好奇和友善:“我是來尋‘平仙人’的,聽說這裏有他的祠堂,所以上來看看。”
老人怔忪地望著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
卓無昭很有耐心地等著。他將圖卷收進懷中,注意到老人的目光緊隨著。
“聚水以前也喜歡畫畫,坐在你剛才坐的地方,往地上、樹皮上、紙上,塗塗畫畫的,一待就是一天。”
老人靜靜地說起,又道:“他第一次握筆,是我教的。我是村裏的石匠。”
卓無昭愣了愣,或許因為老人終於有了回應,或許是因為事情終於有了點兒頭緒。他眼睛亮起來,麵對老人盤膝坐下。
“這麽說,祠堂修建也有您一份?”
老人注視著他,不知為何,這張臉……總顯得模糊。
“你走吧,這裏曾經是仙人祠堂,現在不是了,現在什麽都沒有。”
老人揚手,像要驅趕他,在空中揮舞過。
卓無昭輕聲道:“我走去哪裏?我沒有家了。”
老人的動作僵硬了。他隻覺得眼前朦朧,熟悉的臉與這張陌生的臉相互交疊,他越發分不清楚。
“你……聚水……”
隨著他心意落定,一切都落定。
他看見記憶中的那個孩子,低著頭,用一支斷筆,認真地描繪著一副圖樣。
他什麽都會畫,什麽都畫,從第一次握筆至今,飛禽走獸,男女老少,木石山川,貪嗔癡,悲喜怒,都在他筆下活過。
這一次,村長說交給他。
盡管不是祠堂內的布置,但豎在入口的石碑、圍繞的欄杆、簷廊……那些花樣,都由他來定。
石匠為他歡喜,他終於有了長久留在村子裏的理由。吃百家飯長大,又用一技之長反哺村子,往後娶妻生子,安穩一生,再好不過。
石匠同他一起琢磨,一起反反複複,把它們落實到胚子上。
“肩要攢勁,不能搖晃,這樣鑿下去才正。”
石匠教他手藝,他改得快,學得認真。
村子裏的人也發現他的不一樣,幾個以前喜歡調侃他“畫不來一個餅子”的同齡伴兒偶爾路過瞅一眼,瞅著瞅著就目瞪口呆,自歎不如。
祠堂需要的樁樁件件堆起來,一日複一日成形。石匠帶他來回跑,盯上盯下,把手裏的每一件都完完整整地交付。
竣工那日,炮仗、流水宴,轟轟烈烈地鬧了半日。深夜,酒涼人散。
聚水扶著石匠回屋。
石匠搖搖晃晃,偏東倒西。聚水原本就瘦弱,個子更不高,按也按不住。
石匠想叫他別管,別摔著,沒料想好意拒絕變成推搡。聚水腰間的紙筒飛出去,洋洋灑灑,勾勒的圖落了一地。
聚水忙撲過去撿,接著,他似乎笑歎了一口氣。
石匠眯著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隻看到聚水摸出一支新筆,手上動作,風聲颯然。
也許一切都是他的夢。他覺得肩頭一緊,被什麽東西扣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帶起來,他足不沾地,忽悠悠淩空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