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來 第八十九章:水月待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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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無坎坷。
這蘆葦湖和記憶中的已經不同……翠微子周身靈氣如野草放縱,伏蕩開一條供他疾行的小路。
片刻,來到湖邊。
水色映著長夜,不是畫中景,倒有無邊蕭瑟荒涼。
在哪兒?
翠微子遙望四方。
他的靈氣觸及草木之下的骸骨,其中有一部分是葬送在那一夜的人,他們的刀劍生鏽,還未完全腐爛,靜靜地埋沒泥沼中。
還有孩童,還有獸類……
翠微子靈氣縱橫,他還未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東西。
長風吹起他的衣袍,他目中浮起深思之色,看向眼前這片並不清澈的水麵。
靈氣聚攏而來,倏地隨波逐流,沉潛擴散。
這湖水是他意料之外的深邃,一直一直探不到底。他凝神,靈氣隨心,在水中生根發芽般更廣闊。
四周闃寂,浮光螢火的荒草中,無聲無息,揚起一絲一絲黑色的虛影。
瞬息。
萬千虛影化作藤蔓交織,遮天蔽月,絞向翠微子。
翠微子似乎渾然不覺,身形未動,口中忽然發出一聲奇異的嘯叫。
隨著這一聲,蘆葦與野草也活絡,瘋狂地與虛影此消彼長。以翠微子為中心,形成了一道弧形的、高聳的“城牆”。
抑或牢獄。
虛影被束縛,草木被糾纏,都寸進不能。
裸露的泥地散發出腥味,長風掠過湖麵。
漣漪抖開,一圈一圈,逐漸厚重。
嘩啦!
水幕衝天而起,淋漓的雨中,顯露出一道修長的身影。
的確是極“長”。
他披頭散發,一半白衣,一半盡染墨色,下半身不是雙腳,而是長長的、覆滿泥漿的枝丫,延伸至湖裏。
他在半空,揚手揮灑墨漬。
圍困住翠微子的虛影猛地收緊,猶如有了實體,攀沿其上的草木繃直而後粉碎,紛紛揚揚。
轟然聲響傳來,收成一束的虛影化開,卻見當中原本翠微子所在的地麵塌陷下去,成了一個深坑。
草木碎屑從華聚水眼前飄落。
他失色的眼珠緩緩地動了一動,像是乍醒,又無聲垂眸。
他知道那個“人”到了他身後,陌生的軀殼,熟悉的氣息。
翠微子凝氣如箭,蓄勢待發。
隻是幾乎在箭離弦的刹那,湖中翻起巨浪,潑灑作滔天水墨,縱橫二人之間。
翠微子麵上閃過訝異之色,指尖靈氣一轉,負手淩空,周身忽地釋出萬鈞之力,滾滾沒過流動著的水墨。
水墨滯澀。
翠微子深深呼吸,仿佛吐出胸中最後一分濁氣。
他的雙腳也迅速伸展,成了藤蔓、成了無盡的枝丫,牢牢地紮入水中。
水麵開了鍋似的翻湧起來,驀然枝丫周旋、瘋長、相互撕扯,沒有刀兵錚錚之聲,反倒是哢嚓,哢嚓,呲——一如掐斷咽喉給人窒息感。
這是一場寂靜的死戰,勝負比想象中更快,更分明。
翻湧的水浪起初還是雪白,不知不覺深邃下去,墨色自下湧上,血一樣氤開,覆著枝丫延伸。
湖麵上的水,一滴一滴,逆向漂浮起來,與空中墨痕斷續相接。
翠微子身下木枝,依稀也是濃墨一撇,作了畫中點綴。
廝殺驟止。
華聚水幽幽道:“你不該來。”
水、墨、木枝,都在聲音發出的那一刻飛揚,將翠微子層層縛住。
“你來了,我就一定不會讓你活著離開。”
虛與實,都成為殺意。
枝丫的縫隙間很快滲出血跡,卻能聽到重圍之下,翠微子正輕輕歎息。
“你還是那麽天真。或許也正是這份天真,能讓你無牽無掛進益至此,不僅吸納了我的半身,還能反過來牽製我的行動。”
一點焰色,在木葉中一閃即逝。
“你啊……”
華聚水心中一突,猛然轉身。
不過是星火……微弱的不安掠過,華聚水目光冷冷,亂木如箭鏃,如刀劍,夾雜著飛騰的水與墨,狠狠紮刺而去。
裹挾著翠微子的枝丫四分五裂,想來其中軀體已成碎末。
華聚水隻是靜靜地看著殘枝紛落,又闔上雙目,蒼白濕潤的臉上無悲無喜。
他所經曆的人生不夠他學會表達太深切的情感,在湖底的漫長歲月裏,委屈、憤怒、恐懼、憎恨、期待,最後都變成遙不可及的月。
他強占了那份本不該屬於他的力量,隱匿所有氣息,到現在,此刻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麵對。
翠微子……他曾經的良師益友,宴席散盡後的、他的仇讎。
這隻是個開始。
熾熱的氣息湧上來,皮肉泛起刺痛,不,不對——
他睜開眼,水下赤亮,一圈一圈,形成一朵盛開的蓮。
他被鎖在蓮心,稍有動作,“嘶”的一聲,是被燒焦的聲音。
他明明是在湖中!翠微子教過他,木遇火成燼,火遇水則熄,他牢記著,也猜到翠微子會準備萬全,畢竟如今他的力量,大部分來自於翠微子的“源木”。
“你在困惑?”
水下傳來翠微子的聲音,渾厚清晰,如在群山震蕩。
華聚水咬牙,堪堪用水墨構成一絲防線,墨漬不斷蒸發,又不斷重現。
而火焰越來越高聳,越來越逼近,焰色赤中帶金,純淨無瑕,華聚水明白自己無法抵禦,他正在迅速枯萎。
“這並非凡俗的火。這具身軀踏足佛道,采擷了足以淨化罪惡的火苗,它被稱之為‘業火’。
“你的罪,也將由它滌蕩。”
無比熟悉的語氣,卻讓華聚水脊背發涼。他不顧一切想要逃離,水墨與木枝亂舞,被烈焰燒灼得更加痛徹心扉。
他發出慘呼。
夜風吹拂,哀哀草木。
絕望的業火沒有蔓延,慘叫聲中,地麵發出微微的顫動。
“很痛嗎?不及我心當初萬分之一,聚水。”
翠微子寧定的嗓音透過火焰,透過劇痛,鑽入華聚水的耳中。
久遠的恐慌被牽引出來,華聚水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求饒,想討好,想換得寬恕。
“山、山主,我……”
他張口,似乎呢喃,又似乎口唇翕動,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湖水泛起波瀾,衝刷地麵。
這裏本不該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