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成親六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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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淩波端著痰盂,躬身站在姨母楊玉燕身邊,看她一邊隨口將龍眼核吐在痰盂裏,一邊聽著幾個孩子鬧趣兒說話。
今天已經出嫁的二姑娘柳檸檸帶著孩子回娘家探親,房間裏花團錦簇,唯有站在那裏的鄭淩波格格不入。
她本就瘦的可怕,露出來的手腕像是一層皮包裹著骨頭,又是彎腰駝背的姿態,如同垂暮老人,了無生氣。
那孩子是柳承望幾年前從外頭帶回來的,說是朋友去世了,孩子養不住,托付給他了。
如今才五六歲,有侍女幫他剝殼剔核他不吃,偏要自己動手,隻他到底年紀小,剝了幾下就手疼,不由得發了脾氣,一把將桌上的盤子揚了出去,卻是正對著鄭淩波的臉。
“醜八怪!看什麽?”
鄭淩波毫無準備,被砸了個正著,頓時“嘶”了一聲,摔了手裏的痰盂下意識去捂臉。
痰盂落地,裏麵的核差點兒落在楊玉燕人身上,下一秒楊玉燕一巴掌甩了過去,破口大罵:“你要死啊!晦氣東西!一個痰盂都不會端!”
鄭淩波看了眼那孩子,一時手足無措,柳檸檸嫌惡的看著她,抬手將茶杯往她身上摔去,口中喝道:“你瞪我寶兒幹什麽?還要給小孩子賴事?”
鄭淩波見滾燙的茶水潑過來,下意識要躲,最後隻側了頭,茶水浸在肩膀上,燙的肩膀刺痛,脖頸也紅了一片,半晌小聲說:“我不是,我沒有……”
房間裏沒有人聽她說話,柳檸檸白了她一眼,甩著自己也有點兒被燙到的手,沒好氣道:“真是晦氣。”
楊玉燕摸著孩子軟乎乎的小臉蛋哄他:“別看這醜東西,一會兒姥姥陪寶兒剝荔枝吃。”
說完又瞪鄭淩波:“沒眼色的東西!還不滾去外頭跪著,什麽時候知道規矩了什麽時候起來。”
現如今正是盛夏,房間裏其樂融融,外頭太陽毒得很,青石板被曬得燙,鄭淩波一身麻布粗衣跪在上麵,沒多長時間臉色就變得通紅,隻好垂著頭發呆。
六年前,雖然她如願以償嫁進了柳家,但柳家沒人喜歡她,包括她的夫君、同時也是表哥柳承望,對她也是熟視無睹,偶爾見了便非打即罵。
鄭淩波認命,但也有不甘,柳承望隻是輕飄飄一句:“這不是你求來的嗎?”
是啊,這親事是她強求來的,所以現在這一切也是她該受著的。
太陽毒辣,曬得她昏沉,眼前一片發黑,清醒過來已經到了黃昏,有侍女過來目光憐憫的讓她回去,於是鄭淩波僵硬的就著這個姿勢,朝那邊房間叩了個頭:“謝夫人寬容。”
跪了半下午,汗水浸濕了衣服又被曬幹,腿早就硬的不能動,但鄭淩波這幾年的時間,竟好像也是習慣了,緩了那麽一會兒,就那麽踉蹌著慢慢的向著自己院子走回去。
說是院子,其實是一處廢棄的柴房,下人們都不會住的房間,但鄭家滅門,鄭淩波除了那裏,已經無處可去。
她慢慢的走在樹影裏,麵無表情。
不期然不遠處有一陣聲響,鄭淩波下意識瑟縮低頭往角落裏躲了去,生怕平白又要挨一頓打罵。
一個相當陌生的聲音說:“鄭……嫂夫人?”
對方大概也遲疑,鄭淩波餘光看見人影,沒以為是在叫自己,往角落裏又挪了挪,屏氣凝神等人過去。
不想那人又叫了一句:“嫂夫人。”
鄭淩波愣了一下,這才抬頭看了過去,卻是一個陌生青年扶著滿身酒氣的柳承望在那邊站著。
天色昏沉,鄭淩波心中一跳,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柳承望了。六年,哪怕是冰塊也能被捂化,但柳承望始終心如鐵,鄭淩波前幾年還心存幻想,這兩年也已經學會死心。
青年說柳兄喝醉了,喊著要夫人。
鄭淩波茫然的看著青年,不清楚他是怎麽認出自己,又轉頭望著柳承望似乎是意識不清的樣子,心中微動,突然的妄想一時間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明明小時候是表哥自己說願意娶她的,長大後卻什麽都變了。
好一會兒,她喉頭滾動了一下,鼓起勇氣從青年手中接過柳承望。
青年又有些遲疑,問:“嫂夫人一個人行嗎?”
鄭淩波點頭:“沒事。”
等青年告辭,她鬼使神差地咬牙將柳承望扶回自己那院子,不覺癡癡的凝望著他閉目皺眉依舊俊朗的臉龐。
半晌,一滴滾燙的熱淚不期然從她眼眶裏落下,她喃喃道:“表哥,承望表哥,你什麽時候才能憐憫我?承望哥哥……”
一聲淺淺的呼喚,原本無意識的柳承望突然迷蒙的睜開眼睛,一把將鄭淩波抱住了,口中含糊不清地嗚咽道:“欣兒!欣兒!是你來看我了嗎?”
柳承望手臂很用力的勒著,原本還有一絲驚喜的鄭淩波在聽到他口中喊出的名字時就僵硬起來。
柳承望一無所覺。
“欣兒!六年了,你怎麽才來看我?我好想你!”
他一雙手摸索上鄭淩波的臉頰,不顧鄭淩波的抗拒心疼的道:“欣兒你瘦了,你不高興嗎?鄭經絡害了你,我就滅了他鄭家滿門替你報仇了,你高興不高興?”
柳承望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一雙眼睛在月色下閃爍著光芒,好像一個等待誇獎的孩子。
鄭淩波卻要瘋了。
她呆呆的,一字一句地反問:“你,說,什麽?”
柳承望於是又重複了一遍:“鄭家沒了,我親眼看見的,火燒的好大啊,將軍府都快燒沒了,你開心嗎?”
“什,什麽……”
鄭淩波猛然睜眼,張口想要大聲哭喊,但是所有撕心裂肺的聲音仿佛都卡在了喉嚨,這是六年來她第一次真切的生出後悔,那痛悔鋪天蓋地,激的她甚至不能呼吸。
柳承望嘴裏還沒停,他說完欣兒又罵鄭淩波,罵她不要臉非要嫁給自己,罵她是個蕩婦都被人破了身子還要成親,罵六年前害死欣兒她怎麽沒死,罵著罵著就沒了聲息,徹底醉死過去。
鄭淩波呆呆的聽了一會兒,突然如同瀕死掙紮的野兔一般,反身就往將軍府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