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幹戈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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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執法堂中肆意歸來,黎卿絲毫不受那所謂林家的威脅與影響。
    黎卿很喜歡一句狂詩:
    袖裏青蛇膽氣粗,遨遊四海犯天都!
    修得神通妙法,便如四海豪俠懷揣三尺青鋒,手中有劍,再不必受種種約束。
    歸來後,一夜酣睡。
    第二日,黎卿依舊早晚行氣,日夜練法,修持白骨觀。
    午間,黎卿燃神香,起命燭,盤膝於榻上,再起念頭,泥丸宮中,卻是又有了變化。
    那靈識方寸之地,無盡的黑暗之中,幽垠之裏,惟淨土一片,約有丈六方圓。
    此處有紅粉骷髏,半生半死,恐怖與曼妙並存,光是存在,便似是對生靈的褻瀆。
    那白骨美人雖仍頂著那簪纓世家、前朝高門的“崔家小姐”相似的麵貌,但再無了上一次那般瞟上一眼,就脊背生寒般的大恐怖。
    此刻,這隻是單純的一副白骨美人觀想圖而已!
    “看來,那一日的異變,果真隻是偶然。”
    黎卿諸多念頭上沉泥丸宮中,循白骨觀想法,觀白骨美人,除諸欲,觀美人白骨,降諸懼。
    一道道念頭投入那白骨美人觀想圖中,輾轉輪回,似是要將其牢牢的刻印在靈魄之中,那半似白骨半為美人的心相,每一次勾勒,無不是對心神的刺激。
    天都大地,沒有哪個教派未受諸子百家影響,便如這白骨觀,苦心誌,勞筋骨,餓體膚,乏其身,內取修心,亦是與古修有些共同之處,不斷地挖掘人體最深處力量。
    這般苦修,諸般念頭很快便消耗殆盡。
    虛妄生相,為白骨。
    一念殆盡,橫生一截白骨,便如黎卿此時,泥丸宮中可具象三十六縷念頭,待得念頭燃燼,這泥丸宮中,落下白骨三十六截。
    以白骨觀,褪其皮囊,無非二百零六骨,觀白骨,皮肉披裳,不過十萬八千相。
    黎卿此刻要做的,便是觀想那白骨美人,一念生得一截骨,直至生出無量無邊諸白骨,屆時,泥丸宮中,無邊廣沃,念隨心動,屍山骨海,具象無垠大恐怖。
    直至無量無邊白骨生煙,黎卿再破此執此妄,觀得無量白骨不過美人,則念頭轉圜之間,生死如意,得證圓滿。
    然而,事實上的修行並不單單似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至少,黎卿此刻念頭耗盡,疲乏倦生,隻得臥榻小憩,以求養神。
    煉神觀想與練氣、丹鼎不同。上清內外景,存思諸神炁,誦念黃庭三兩卷,存思諸神得道仙。
    這識念縹緲,禁忌頗多,觀想過及,則念頭疲苦,須再蘊養多日方得精足氣盛,念頭充盈。
    似黎卿這白骨觀,極端修持,恐虐過度,神念盡損,須得每蘊神三日,才能進行一次觀想。
    否則,有傷神靈……
    觀想完畢,側倚羅幕中,倒似神仙臥,羅漢榻上,睡功吐納,聞寧香盞,小憩三刻,方祛諸般疲態。
    正朦朧酣睡,清明無夢間。
    宅邸中的禁製卻是驀然蕩漾而起。
    卻是忽有一前一後兩封印信,同時投入這“癸未”字宅邸中。
    印信傳書,且投入院中禁製。
    這才是觀府道場中正經的傳訊方式!
    似是那林如虎當日,不守規矩,擅闖修行“道場”叫門,宅邸道場的主人自是難免暴怒。
    畢竟,沒有人希望自家修行之時,有旁人窺視在側!
    黎卿輕倚榻前,靈燭華曜,爐盞生煙,卻是瞬間就睜開了眸子。
    隻坐起身來,撫袖一招,那兩道令信便自宅邸禁製那虛空漣漪之中飛掣而來,落在手心。
    這兩道分別是一封頗為名貴的香紙信件,鼓鼓當當的;還有一道,乃是山中的傳訊玉符。
    且將那香信拆開,入目則是一卷堆疊了數層的信紙,一見到那熟悉的筆跡,黎卿神色驀然動容,剛將其拿起,幾張俗世通用的銀票就從中跌落了下來。
    卻是四張麵值千兩的南國銀票……
    弟卿如晤:
    吾弟少時乖巧,性溫良,恭順知禮,忍讓為懷,耽於靜思。束發未冠便遘逢大變,不得已而遠徙異鄉,形單影隻,伶仃孤苦,如何不憐?高堂明鏡,白發已生,懸望西南,茶飯不思,唯念遊子思歸……
    兄幸得州府兵從事微職,今托鴻雁,致書於弟。自當年拜別,魚雁斷絕,書信難通,未知吾弟至今安好否?
    隨信奉上紋銀四千兩,聊以資用,萬望珍重道體,勤修不輟,仙途順遂。如見此信,速作歸音,以慰親心!
    ~~~~~
    這卻是江南四府之一自那桂花府傳來的的家書,似是南國朝堂中千石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動用的傳書。
    “看來……兄長他終於得償所願,入仕府州了!”黎卿暗歎一聲。
    江南風氣與這西南一隅不同,少修方外之術,有翰林書院、紅豆學宮,大行文氣,修君子六藝。
    擅丹青者,揮筆潑墨,可令五山招搖,四瀆傾覆;詩書傳世,文章天成,才氣靈動,一書能定四海。
    善古禮者,吉、凶、軍、賓、嘉,節感天地,一言出而律令山河,節製虛空;
    好術數者,經緯盤算,天發殺機,地動星移;善射能禦者,才高德韶者,位列朝堂,指點江山……
    黎卿亦是曾在六藝之中尤擅五禦、六書。
    當年束發,曾應府州諸士子邀,秉燭夜遊那前朝冠族、崔府故裏。
    卻不料正巧得到那藏於梁角的手書《感哀賦》,黎卿感慨那文中才德之最,歎那千載冠族,竟無子嗣傳世,不能引以為摯交,惜哉哀哉!
    然,半夜之後,諸士子歸尋,竟不見其人?
    黎府上下行走便沿秦淮河畔覓,直至夜間子時,才在那破敗殘垣的崔府門匾之下尋得那倚扇抱膝酣眠的少年。
    更為駭人的是,此時的少年懷正捧著婚書銅契一張,上述的婚契主角就是那黎卿與那早在二百載前病故的崔家嫡女……
    當夜便是百鬼抬轎,陰聘遊街,三十三坊鬼影幢幢,戚戚詭語徹夜不休,森寒的陰霾彌漫四野,若冥府洞開,暢遊人間,大半座桂花府都皆為之驚惶,聚六方紫府,仍舊束手無策。
    幸得都府中那位半出陰神的尹老別駕出手,鎮退諸邪,黎府再重籌諸鄉術士巫覡,持丹書尹家的帖子,將黎卿送入天南,求取那古觀中的道法《南鬥六司長明燈》,方得以禳災解厄,延生至此。
    至今已四年矣!
    四載孤零,冥詛纏身,半生半死,掙紮數度,當日的溫良少年早已化作了一方祛鬼延生的少道郎君……
    此刻驟得家書一封,隔三府,跨萬裏,往事舊憶瞬間便襲上心頭,百般愁念似是潮水般不自覺的湧出。
    可真要提筆,卻又無話可說了。
    正在這僵持之間,旁邊的那道傳訊玉符卻是又再度閃爍起了靈光。
    “癸未,黎卿。外院昭令,傳喚各屆道子,以申時為限,悉歸入道堂!”
    卻是臨淵外院下了敕令,要將諸多道徒道童召回。
    申時?
    推開窗戶,黎卿再看了看天色,離申時隻差一個時辰了。
    院中急令,這般急嗎?
    將那封家書收起,黎卿望著那四張銀票,一時間卻也是不知該如何回複。
    黎氏傳家也不過數代,在那江南府都也僅僅是一介良族,四千兩的銀票對這一家來說,也不算是小數目了。
    可惜的是,一入方外道途,便是兩個世界,追求再也不同,他並用不上這金銀之物!
    襟危坐於這案幾一側,黎卿斟酌再三,微微一歎,卻是取來一張靈紙,揮墨寫下一道回訊。
    也未有太多的解釋,隻傳回一句“一切安好,勿念!”,將道袍一角撕下,與那四張銀票歸置,折紙戲法一動,卻是重新封入了那新的信封內。
    黎卿輕歎一氣,吐出幾許愁容,將那封信收入袖中,推開院門便往外走去……
    及至申時。
    臨淵外院。
    這上下五屆的外院道徒、童子役各自集聚在當初上山時的入道堂中。
    黎卿這一屆原有四十七人,除去兩位…剛剛被他打進醫舍的渾人,餘者,皆在此處了。
    一名須發皆白的執正老道正在那高台上,言辭激奮的為眾道打著氣。
    “如今我臨淵外院籍柄將升,傳功閣中充入道法數卷,法術諸多,丹、器、符、靈皆有。”
    “此正是汝等磨刀霍霍,借此魚龍飛躍之時……”
    天南觀欲滌蕩四方,分別給各院賜下斬鬼符、除妖劍、火坊車等等法器。
    又開放有六合辨氣丹,助那真炁未成的童子役們快速練出先天一炁;
    有黃芽丹,可助道徒們先天一炁生機萌芽,大大增益用功。
    諸般法器、符籙、豢靈,皆由內院提供,隻需觀中諸道,用功刻苦,滌蕩妖邪……
    然,驟然聞得觀中竟如此大動幹戈,黎卿心中卻是又有了些猜測。
    臨淵五院盡出,連那原本唯有進入了內院,成了觀中入室弟子才能接觸到的諸多法與術都放開了來,連民間散修都可入外院記名。
    看來,這要動的幹戈,非同小可啊!
    “莫不是與北方的變動有關?”
    黎卿入道之前,便在江南常常聽聞北國雄偉,征伐蕩滅諸多妖山凶土,敕封山水神祇,乃是五代以來第一帝朝,似是有再統天都大地的雄風!
    為此南國與西蜀巴國不得不聯姻抱團……
    按此類推,還真有幾分可能。
    正在黎卿猜測之時,那老執正卻是突然話鋒一轉。
    “你等修行四載,匯聚一堂,此刻當受觀中劾令,領斬鬼符,自這淵河沿岸,一路徹清那水域中的道道鬼祟。”
    “以此兌得道功,早日邁上真正的道途!”
    這一愣神間,那老執正卻是將火燒到了他等頭上。
    遙望著各方蒲團上,那大部分連真炁都未煉出的童子役,堂下的諸多道徒卻是無語至極。
    “老執正,咱們這屆道子,絕大多數連真炁都未練就,還滌蕩淵河?”
    “觀裏莫不是怕那水下的水鬼少了,要再添上四十來隻?”
    觀中童子又非是那淵河邊長大的民間“撈屍人”,無真炁,無法術,不通水法靈咒,這不是在開玩笑麽?
    便是黎卿,真正的開始下山做各般委托時,也是修成了蝕火術、祭煉了打鬼鞭之後,才有完全的把握……
    “呸呸呸!你們這些渾小子亂說什麽。”
    老執正一聽此言,當即便吹胡子瞪眼,恨鐵不成鋼的連連叱罵起來。
    “觀中賜下了斬鬼符、拘魂鎖,尋常小鬼能有甚怕的?”
    “何況淵河雖險,但上遊西蜀的巴國,環淵河而生,每年上元節皆朝貢太陽神鳥而驅鬼邪;天南、清平、嶺南諸府亦是會定時清理這淵河中的大鬼,你等坐上寶船,沿岸拘鬼,滌蕩淵河,有何不敢?”
    斬鬼符、拘魂索,這可都是了不得的法器。
    前者以血煞、日煞輾轉澆煉,隻需微弱的真炁催動,那斬鬼罡氣足以撕裂尋常惡鬼;
    拘魂索更是傳說嶺南禦鬼鍾氏的手段,粘之即鎖,惡鬼難逃,觀中花了大代價才請來。
    不經風雨,何以成材?
    這些個小家夥,整日靠觀裏供養,生生熬到養到煉氣境,隻會一代不如一代。
    這不,前些時日那林家小子就和黎小子鬥起來了?
    當年天南觀立派西南,可是天天打出來的,可不是養豬養出來的!
    思及再三,老執正麵色一板,卻是當即下了令:
    “黎卿,這一屆當屬你道行最高,都已經在這周天一炁路上走過三分之一了,此行需得由你這個師兄來擔當!”
    這黎小子,周天一炁都快有百二十刻了,再加上他那鬼見愁的身份,自是擔當得起當屆大師兄的身份,該由他來好好帶頭了。
    但後者卻是驀然睜開眸子,環顧眾道後無語至極,驀然從蒲團上站起,轉身就走。
    隻是在眾人驚惑之間,隻腳駐足在門廊前,回首時偏過腦袋,露出那冷若寒霜般的麵龐。
    “你,要我陪他們玩過家家遊戲嗎?”
    “我沒有理由保護他們,也沒有理由受他們敬服……”
    修行以來,黎卿生死之間已曆數次,然而,他的本命法器延命靈燈仍未煉出,哪裏有時間陪他們玩這般的抓鬼遊戲?
    待攢足了所需的靈材,黎卿便要行西莽縣,那一座龐大的屍窟中,有鬼狐、有蔭屍、屍鬼……有他所需的一切。
    屆時隨行天南府軍,借玄陰壽,在那裏將延命靈燈煉製而出!
    他可沒有興趣在這院裏玩那一套無聊的把戲……直到被冥契吞噬,溺亡入府,化作一隻真正的鬼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