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我們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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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到老廠長微胖的身軀滑下窗台,然後在半空中張開四肢,微胖的身軀遮蔽了天空中的太陽,然後平鋪著狠狠砸在堅硬的地麵上,血水從身下流出來,滾滾如注。
    我們急匆匆的跑下樓去,趙大熊伸出手放在老廠長的鼻間試了試,搖搖頭。
    沒救了。
    老廠長的雙目圓整著,生機渙散的眼神兒眺望著遠方。
    我伸出手,輕輕闔上他的雙眼。
    逝者安息。
    我在心裏默念一句。
    救護車是在半個小時後到來的,這個中年失去一切的生意人被草草抬上擔架,蓋上白布,永遠告別了這個世界。
    我腦海中回響著他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張一凡,找個地方重新幹吧,你年輕,重新開始是個機會,在我這個小廠屈才了……”
    我忘不了他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兒,帶著點兒長輩對後生的勸慰之意,又帶著一絲隱隱的怨恨……
    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什麽讓他生出這絲隱隱的怨恨。
    他說晚了,晚了。
    其實我想對他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隻要活著總有希望,薑尚垂釣半輩子,老來拜相。
    隻要活著,一切都不太晚。
    可我再也沒有了和他說話的機會。
    劉會計跪在地上哭的昏天暗地,我突然發現即使再惡的惡人,還是會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份牽掛。
    人之一生,終究逃不了一個情字。
    我拍拍劉會計肩膀,對這個即將麵臨牢獄之災的人表示了有限的同情。
    事情結束的很順利,廠子依然關著,三天後劉會計通知我們去廠裏結算工資,錢是從廠長的遺產裏扒拉出來的,剛剛夠用。
    同事們到了一個齊全,小小的辦公室裏沒有一絲憤怒,沒有一絲咒罵。
    人死為大,我們真的沒有什麽可以仇恨了。
    那天廠長的孩子也在,跟在劉會計身邊兒,一直眼巴巴看著。
    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本是一個對世界充滿美好憧憬的年紀,可現在他的夢碎了。
    我在照片兒上見過這個孩子,一模一樣的麵孔,隻是此時的臉上帶著一層冰霜似的冷漠。
    他沉默的站在劉會計身邊兒,看著我們一個一個領走本該屬於我們的薪水。
    “小樹啊,你今年十八歲啦,已經是大人啦,你家裏的錢都讓他們拿走啦,從現在開始,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自己生活啦。你得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寬容,弱肉強食是它的法則,你容不得犯錯,許許多多的人在等著你失敗,隻要你走錯一步,他們就會撲上來,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把你咬個粉碎。同情寬容隻是強者對弱者的施舍,你現在不配有,以後也不要有,你要認認真真走好每一步,你沒有犯錯的餘地,如果你不想被他們吃掉,你隻能保證自己永遠都是站在贏的一方。”
    “你但凡流下一滴血,他們就能聞見腥味兒咬死你!”
    我知道劉會計說的他們就是我們,在他心裏,我們拆了廠長的最後一堵牆,我們是落井下石的暴徒。
    可我想告訴他,我們什麽都沒欠他,按勞取酬,天經地義。
    那天劉會計一直在絮絮叨叨的對著名叫呂小樹的廠長兒子說著,這個愛哭的男人那天一直都在哭著,可呂小樹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劉叔叔,我明白。”
    名叫呂小樹的男孩兒輕輕的點頭,看向我們的每一個眼神兒裏都帶著濃濃的仇恨。
    我眼睜睜的看著劉會計在呂小樹的心中種下仇恨的種子。
    其實我想告訴這個孩子,世界並是不是劉會計眼中的那樣,這個世界是個可愛的世界,你用善意對它,它用善意回報你,你仇恨著,必將在仇恨中毀滅。
    可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為呂小樹眼中的仇恨如此熾熱,如此絕望……
    有些熱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路的盡頭。
    那天李虎的妻子也來了廠裏,這個本分的農婦在領完李虎工資後額外得到一筆豐厚的醫療費,她不住的彎腰對劉會計說著謝謝,可她卻並不知道,正是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男人雇傭了薛三兒。
    這個本分的婦人提來兩籃子山雞蛋送給我和王響亮,我們知道李虎的家境,搖頭推卻著,她略顯惱怒的把籃子塞進我們手裏,感激著離開。
    她的善意如此微小,卻足以讓我感動。
    那天我領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可我真的隱隱有些傷心。
    我和王響亮一起離開廠子,回頭看了眼我們在一起工作了數年的地方,一片蕭條,再無牽掛。
    我和王響亮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最近在白小纖家裏養傷,給老太太謊稱出國公務,時間不長,可我還真有點想念我媽了。
    我回家的時候老太太正在客廳裏別別扭扭的左搖右擺,以一個極其別扭的姿勢回頭看我一眼。
    “你不是出國了嗎?怎麽一點兒東西沒帶拿回來的?”
    我媽瞪我一眼,一臉質問。
    老太太不傻,誰都能看出來我不像出國的樣。
    “剛回來,東西都放廠裏了。”
    我給老太太打馬虎眼,我不敢說實話,如果讓她知道這一周裏我先是被砍了個滿身刀傷而後被大老鼠在胸前留了五個洞,老太太非得急暈過去。
    “你這雞蛋哪兒來的?”
    老太太很快發現了問題。
    “索馬裏的山雞蛋,非洲人民可熱情,買賣談成了送的,我說不要不要人家硬我手裏塞。”
    李虎媳婦兒,原諒我吧,為了我善意的謊言,我在一個小時後給這個本分的農婦變換了國籍。
    “索馬裏還有山雞蛋?”
    老太太被我忽悠的一愣一愣的。
    我硬著頭皮點點頭。
    “小凡啊,以後有什麽事兒,你一定得提前告訴我,你爸不在了,你要是再騙我,你讓我這麽一個半殘不殘的老太太還信誰去?”
    老太太明顯不信我說的話,開始躲一邊兒抹眼淚兒。
    我一肚子苦衷,可一句話也倒不出來,隻是安慰著她。
    老太太靠在沙發上,抽抽搭搭了許久,我好說歹說才止住了她的眼淚兒。
    那晚我乖巧的鑽進廚房裏炒了四個菜,熬了一鍋粥,我低眉順眼的陪著老太太吃了晚飯,老太太一直沒給我露笑臉兒。
    “小凡啊,你這孩子自小心事就重,可能說的還是得給我說一說,不圖別的,就圖個讓我安心。”
    我媽看著我,反複的叮囑著我。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老太太兩句話把我也說的黯然神傷,不住點頭。
    我把失業的苦水硬生生含在獨肚子裏,一句話沒說。
    我想親情、愛情大概便是這樣吧,彼此的傷痕冷冷藏在他人永遠看不到的暗處,我們把最光鮮的一麵露給最愛的人。
    老太太在千叮嚀萬囑咐中重新坐回沙發上,瞪眼看起電視來。
    那晚我在家中百無聊賴,躺在臥室裏翻著一本漫畫,鳥山明的《阿拉蕾》,無厘頭的幽默足夠驅散我心中的憂傷。
    然後,我的電話響了。
    我斜眼兒瞅了一眼來電人,瞬間坐了起來。
    來電人,林婷……
    我猶豫了一分鍾,最後還是接起了電話,我還未開口,林婷的聲音先傳了過來。
    “張一凡,在家呢?有時間嗎,我去你家一趟,有點事兒想跟你商量。”
    商量?!
    我現在對這個女人除了熾熱的憤怒和冰冷的懼意,再無任何情感,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可以討論的。
    “我在外麵的,有時間在說吧。”
    我推脫著。
    林婷在電話裏笑了。
    “張一凡,我就在你家門口兒呢,看見你屋裏開燈了,出來看門吧。”
    原來她是先斬後奏。
    我心情複雜的出門,開了院子裏的大門,林婷那張明豔的臉龐再次浮現在我麵前。
    “張一凡,我們和好吧。”
    她站在我家門口,輕輕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