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齊靜春的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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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在絡繹不絕的打鐵聲中,火光逐漸暗淡。
到了飯點,大家就慢慢停手,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舀一勺清水洗洗手。
畢竟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阮師傅的鐵匠鋪倒是包吃,不過因為人多,大家也不擠到一起。
屋內有一個飯桌,不大,正對著坐著兩個人。
不是別人,正是阮邛和阮秀父女倆。
阮秀夾了塊紅燒肉,見自己爹看了過來,她連忙將其塞到嘴裏,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入口,軟綿與緊致的口感隨著味蕾湧上心頭,讓阮秀的眉眼忍不住閉起,露出笑容。
等她品嚐完,又夾了一塊放進嘴裏,這時,她發現有一雙眼睛正在對麵盯著自己。
阮秀腮幫子鼓鼓,眼神有些躲閃,很顯然,這不是她吃的第一塊了。
而是五六七八塊……
免得自己爹說些什麽,她趕緊問了個問題,也算是引走對方的注意力。
“爹,你不是都收劉羨陽當徒弟了嗎,怎麽還讓他去風雷園?”
當然,她也有些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此舉算是一舉兩得了。
阮秀盯著自己的女兒沉默了一會,最終還是開口說道:
“那小子性格太跳,不吃些虧很難成長,在我這裏他是吃不到什麽虧了。”
“去搖搖欲墜的風雷園更合適。”
肌肉線條分明的糙漢子說完,便低頭吃飯。
也不去說自己女兒什麽了。
他這副模樣,可能不怎麽討年輕姑娘的喜,但小鎮裏那些三四十獨守空房的少婦們,卻眼饞得很。
畢竟阮邱無論上看下看,都很有力氣。
關於劉羨陽的離開,一方麵是他想曆練對方,另一方麵也是對方的選擇。
當阮邛告訴對方,自己會在小鎮待很長一段時間後,對方就有了離開的心思。
那小子,一直想要去看看外邊的天地。
一直想著,離開這小鎮。
不過,劉羨陽的離開也是暫時的,他算是將劉羨陽租借給了風雷園二十年。
二十年後,劉羨陽會回來。
至於風雷園的需求,也已經談好。
“風雷園快不行了?”阮秀有些詫異。
先前還聽說,那風雷園有個叫李摶景的劍修,一個人便壓過了整座正陽山。
怎麽在自己爹口中,就搖搖欲墜了?
阮邛嗯了一聲,卻沒有解釋更多內幕。
兵家,看上去一個個都是莽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但要縱橫沙場,能走到高位的,怎麽可能沒有腦子?
古往今來,心思“髒”,計謀“深”的兵家先賢更是數不勝數。
在情報的收集和匯總方麵,兵家修士其實很厲害。
畢竟沙場除了衝鋒陷陣,也需要打信息戰。
李摶景多半是邁不出那一步了。
而像風雷園這種一個人支持起來的勢力,也會因為這個人的變化而變化
“這樣啊……”阮秀隨口回了一句,也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她順勢又從菜碗裏夾了一塊紅燒肉。
“秀秀你……”
“爹,蘇晨那把飛劍很特別,不會引起誰的覬覦吧?”
原來還打算說什麽的阮邛收住了話頭。
好家夥,原來在這等著自己呢。
敢情前麵都是鋪墊?
“哼,誰知道呢?”
阮邛沒好氣地說道。
有這閑工夫關心別人,怎麽沒工夫關心你爹呀?
害!
阮邛吞咽著今天的飯菜,感覺怎麽都不是個滋味。
阮秀眨了眨眼睛,問道:“爹,你是此方天地的下一任聖人,萬一有什麽人不講規矩,你得出手吧?”
阮邛聞言嗬嗬兩聲。
你這點小心思爹還不清楚?
無非就是想著萬一有些想強取豪奪的劍修來了,讓爹幫那小子攔一攔?
不是,這才見幾次麵啊?
以後還得了?
“我現在還沒上任,小鎮的事情不歸我管。”阮邛開口。
他不打算管這些事情。
畢竟自己和對方沒有什麽交集。
而且……不是有白帝城嗎?
我湊什麽熱鬧?
那些人要是想和白帝城掰扯掰扯,那就去唄!
反正天下大多數人都小覷鄭居中,但好巧不巧,自己不在其中。
“好吧!”阮秀聞言露出失望之色,把飯碗放在桌上,嘟著嘴,一副不打算繼續吃飯的樣子。
阮邛見到自己閨女這副模樣,瞬間心軟,他趕緊補充道:
“有齊先生在,不會有什麽問題的。”
“可是……”阮秀欲言又止。
齊先生終究是外人,我肯定還是更加相信爹你啊!
阮邛並沒有領會其中意思。
他不傻,但無論是他這樣的兵家聖人還是誰,哪怕是兵家初祖,可能都沒有辦法弄清楚自己女兒在想什麽。
父母與子女之間很容易擰巴,有些想說的話總是憋著心裏,說不出口。
所以那些不擰巴的父母子女關係,就越發難得可貴。
阮邛吃著飯,心裏在想著另一件事。
蘇晨那把本命飛劍確實厲害,在對方誕生之初,他其實也有些心動。
但那念頭還是給他壓下去了。
且不說動手搶能不能真的搶到手。
自己好歹也修煉那麽些歲月了,去搶一位少年的寶貝算什麽事情?
再說了。
自己總得給自己的女兒樹立一個榜樣。
無論阮秀未來成就高與不高,他隻期望,自己的女兒,依舊善良。
……
泥瓶巷。
本就稀少的幾戶人家如今也都已經人去樓空。
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跟隨著大驪藩王宋長境離開了小鎮。
陳平安不想辜負劉羨陽的好意,帶著忐忑的心跟著陳對離開。
在離開小鎮前,陳平安和顧璨還有蘇晨道別,相約以後再見。
小鼻涕蟲涕泗橫流,止不住淚水。
最終,陳平安去了趟自己父母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
顧璨成為了小鎮裏為數不多天資不錯,卻沒被人帶走的人。
這對他來說,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但命運流轉不定,未來如何,誰也說不清楚。
在陳平安和陳對即將離開小鎮之際,有一位中年儒士出現在了他們視野。
“齊先生!”陳平安原本有些低落的情緒在看到對方後緩解。
“……齊先生。”陳對神色複雜,在猶豫一下之後,還是鞠身行禮。
對方那條文脈,與自己這一條文脈,並不對付。
甚至有不少人都覺得,這位的先生,是刻意為之,故意與他們這一脈的老祖作對。
儒士露出和煦的笑容,朝陳平安和陳對輕輕點頭,讓人如沐春風,他看向陳對,問道:“你先祖可還好?”
陳對心頭一震,沒想到對方會問這個,不過看著對方的笑容,她也沒有太過驚慌,如實回答道:“先祖很好。”
齊靜春輕輕頷首,道:“肩挑日月其實並不輕鬆,往後你回去了,可以多找他聊聊天。”
我哪有那麽多見先祖的機會啊。
陳對心中感慨。
但還是低頭行禮,說自己會試試的。
儒士看向陳平安,笑著問道:“陳平安,我們去走走?”
陳平安抬起腳,下意識想要同意跟過去,但很快他又想起了什麽,收回腳,抬手撓了撓頭,看向了陳對。
他並不是怕對方,隻是覺得自己既然答應了和對方一起走,就應該聽聽對方的想法。
陳對神色微動,道:“隨你。”
陳平安鬆了口氣,學著記憶裏看到的方式,向對方抱拳致意,接著轉身和齊靜春離開。
約莫一炷香時間之後,陳平安返回。
陳對隱約感覺少年哪裏不一樣了,但是又說不上來。
……
等到蘇晨回了家,看見家裏少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他知道,寧姑娘走了。
一股苦澀的情緒湧上心頭,蘇晨知道寧姚總歸是要離開的。
但還是感到有些不舍。
對方不告而別,或許是不想經曆分別的傷感,又或許是根本沒想那麽多。
“都走了。”
蘇晨忍不住感慨一聲,他走在門檻上,前方也沒有人流,整條老舊的街道格外冷清。
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孤獨一人來到這個世界,現在的感受,與那時候無異。
一個人來,最終,也還是一個人嗎?
“這麽傷感做什麽?”
蘇晨晃了晃腦袋,讓自己露出笑容。
大家的陸續離開,難免會影響到自己。
但自己要明白,有人來,有人走,一直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自己應該看淡離別,用更好的狀態去迎接重逢!
蘇晨站起身,回了院子,院裏水缸之中,有一條金色鯉魚不知疲倦地遊著,很有活力。
蘇晨見狀一笑,道:“忘了,還有你。”
被蘇晨取名為泡泡的金色鯉魚停了下來,對著蘇晨吐泡泡。
陽光灑落在水麵上,波光粼粼。
蘇晨抬起頭,今天的小鎮,風和日麗。
……
劍氣長城。
有人點評:“他的心性有些擰巴,天資極佳,心境卻不夠格。”
“未來隻怕很難到更高的境界了。”
另外幾位劍仙或多或少都讚同此事。
隻有站在最前方的老人陳清都並未開口。
眾劍仙相視一眼,認為老大劍仙也是他們這麽想的。
所以才保持沉默。
……
儒生送別陳平安之後,去小鎮的酒樓喝了杯酒。
掌櫃的熱情招待,畢竟對於他來說,儒生真的算是“稀客”。
而且學塾先生這個職業,大多數人都是會給麵子,帶著敬意的。
喝酒時,儒士遙望著玉蘭巷的方向。
他沒有去見蘇晨,因為不想堅定對方的選擇。
自己少露麵,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喝完酒,儒士將酒杯輕輕放下,當杯底接觸到桌麵的那一瞬間,天色突然黯淡!
小鎮百姓隻當是有濃密烏雲遮蔽了太陽,並未太過在意。
蘇晨卻猛然站起身來!
這樣的天色絕對不對勁……
是齊先生要對抗小鎮三千年積累的天道反撲了!
……
“齊靜春!你放肆!”
“念你有惻隱之心,現在停手!隨我去往佛國!”
“與這書呆子廢話作甚?!”
……
驪珠洞天外,有一道巍峨法相頂天立地,他將瀕臨破碎的驪珠托在手心。
天幕,幾道模糊身影向下俯視,有人冷漠,有人猶豫,有人冷笑。
他們的法相遮天蔽日,讓那些剛剛離開小鎮沒多久的外鄉人心神震蕩。
這些人,到底是哪方存在?
什麽修為?
僅僅是隔空傳來的壓迫感,就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原本在小鎮之中,自以為能夠橫行霸道的大驪藩王宋長境和頭發霜白的正陽山老猿此刻臉上都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原來……天有這麽高?
讀書人也能這麽強?
……
惶恐隨著黑暗的持續不散,在小鎮百姓心中滋生,蔓延。
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以後還能見到陽光嗎?
這樣下去,會不會出大事?
不安的情緒彌漫,百姓們不再像剛開始那般不以為然,都很怕出什麽大事。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那些大戶接連搬走!肯定有什麽原因!”
“這群該死的!有壞事要發生,也不知道告訴我們一聲!”
“都是群黑心種!”
……
不少百姓忍不住宣泄心中不滿。
這些還算是罵得輕的,有些罵得重的,把對方祖上十八代,挨個罵了,甚至開始詛咒那些人以後生不了孩子,就算生了,也如何如何。
小鎮裏,情緒還算穩定的人很少,蘇晨是其中之一。
他感受到自己體內飛劍在快速壯大。
這把劍很奇特。
他能夠吸收周圍邪念,並且隨著成長,吸收範圍越來越廣。
前些日子,符南華、蔡金簡、劉誌茂、老猿等等在他周身誕生的邪念都曾被它吸收。
特別是最開始符南華心底爆發殺意的那一次。
它將其吸收了,所以才會有反應,刺痛蘇晨。
後來隨著適應,再加上有著陸沉的幫忙,有些事情便不再想先前那樣。
它吸收著邪念,卻能讓人進入“無邪”的心境。
這真的是一條通天大道。
天下邪念何其之多?
人人都有邪念。
自己擁有這把本命飛劍,將會以一種讓人難以想象的速度成長。
這是他能夠預想到的。
這也是像齊靜春這樣的高人能推演到的。
隻要沒有任何意外,未來的浩然天下,一定會出現一位極其年輕的十四境修士。
並且,他或許真能打造一個“世外桃源”,在他的劍道範圍籠罩之下,人與人之間和平友善,不會勾心鬥角,不會相互慘害。
和諧共處。
所以,後來楊老頭詢問他,自己的選擇到底是什麽樣的?
自己說要再想想。
因為他真的不確定,未來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如果失去了這把劍,自己未來或許會泯為眾人,再也沒有走到那樣的高處的機會。
天光暗淡。
蘇晨眼中卻是一片光明。
他能夠看到有人承受著各教高手的攻擊,不知幾萬丈的法相寸寸崩裂。
他以一己之力,挑住了小鎮三千年來積累的天道反撲!
這位儒士在死前放聲大笑,“天下有我齊靜春,天下快哉!”
“我亦……快哉!”
轟!
儒士的法相轟然破碎。
小鎮恢複天光,春風和煦。
人們隻當是一場稀奇古怪的天時,並不如何在意。
他們不知道齊靜春做了什麽,所以他們不在意。
但是……
蘇晨知道。
他清楚地知道,那位名為齊靜春的中年儒士做了什麽!
別人可以不在意!
但是他,沒辦法不在意!
波光粼粼的魚缸前,少年低著頭,低聲喃喃。
“我不應該這麽做的……”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不應該太在意這個世界的人和事,不應該放棄自身的利益,不應該耽誤自己的未來。
自己有很多現實的理由,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自己有很多合理的理由,來說服自己不要自毀前程!
自己也有很多安慰自己的理由,來告訴自己不需要如此!
可是……
自己應該做,自己想做的事!
咻!
一念至此,一把白色飛劍,從少年體內飛出,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細節。
它化為一道流光,飛上高空,眨眼便消失在了天際。
天底下沒什麽寶物能挽救一位魂飛魄散的十四境大修士。
但那是從前的事情。
蘇晨給自己的本命飛劍取了個名,叫“無邪”。
它是此方天地,最新誕生的至寶。
無邪飛出驪珠洞天,劍身快速消融,鋪開成一道純白光幕,將即將消散的儒生魂魄重新聚攏。
有人出手阻止,卻無法擊穿光幕。
“咦?”
那人發出輕咦,百思不得其解。
無邪開辟一片淨土,隔絕一切有“邪”之物。
儒生甘願赴死那一刻,心境澄澈無邪。
所以,這片飛劍“無邪”打造出來的淨土,就是齊靜春的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