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這是在告狀！但又不是尋常的告狀。
    她不去哭訴唐隕宥有多慘，也不去指責張氏苛待庶子，她隻用最溫和、最孝順的方式，送一盒點心，說一句家常話，卻像一根最細的針，精準地紮向老太爺那根名為臉麵與愧疚的神經。
    我這個新進門的孫媳婦，都知道關心你那被遺忘的孫子，你這個做祖父的，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在院子裏嗎？
    這一下，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來得誅心。
    “是！奴婢明白了！”紅鸞精神一振，福了福身，轉身便去辦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慕悠漓唇邊的笑意加深。
    她慢慢地，將手中的醫書翻開新的一頁。
    唐隕楓是虎，卻是一隻頭腦簡單的紙老虎。
    而唐隕宥，是一條蟄伏在暗處的毒蛇。
    要對付老虎，有時候，並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隻需要給那條快要凍僵的蛇，一點點溫暖，再悄悄地，為它指明方向。
    這唐府的渾水，是時候該攪得更亂一些了。
    鬆鶴堂內，檀香嫋嫋。
    唐老太爺正閉目養神，聽著身邊最得力的老管家福伯念著新收上來的莊子賬目，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紅鸞提著食盒進來時，腳步放得極輕，先是衝福伯屈膝一禮，才柔聲開口：“福伯安好。我們少夫人念著老太爺日間辛勞，特意做了些新巧的點心，命奴婢送來給老太爺嚐嚐鮮。”
    福伯認得她是清芷院的人，臉上露出幾分和善的笑意，正要伸手去接，躺椅上的唐老太爺卻緩緩睜開了眼。
    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落在那個精致的食盒上，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是老大媳婦有心了。拿過來我瞧瞧。”
    福伯連忙接過食盒，小心翼翼地打開，呈到老太爺麵前。
    裏麵是兩樣精致的小點，一樣是潔白如玉、入口即化的芙蓉糕，另一樣是晶瑩剔透、甜而不膩的桂花糖藕。皆是清淡雅致，最適合老年人的口味。
    唐老太爺撚起一塊芙蓉糕，放入口中，糕點綿軟，幾乎不需咀嚼便化了，隻留下一口清甜。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嗯，手藝不錯，比大廚房的糕點師傅強。她有這份孝心，很好。”
    紅鸞垂著頭，恭敬地立在一旁，瞅準時機，用一種帶著幾分天真和惋惜的語氣，狀似無意地開了口：“少夫人也說，這芙蓉糕鬆軟，最是好克化，不僅適合老人家，也適合身子骨虛弱的人吃。今兒個下午，少夫人去西偏院，給六少爺也送了幾塊，瞧著六少爺很是喜歡呢，隻可惜……帶去的太少了，六少爺看著瘦得脫了相，幾口就吃完了，眼神還眼巴巴地瞅著空碟子，怪可憐的。”
    她這番話說得極為巧妙，沒有半個字指責，卻字字句句都像小錘子，不輕不重地敲在唐老太爺的心上。
    鬆鶴堂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福伯的臉色微微一變，悄悄抬眼覷著主子的神色。
    唐老太爺拿著芙蓉糕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西偏院……那個他幾乎快要忘到腦後的孫子。
    他不是不知道唐隕宥的日子不好過，張氏掌家，對一個失了生母又不討喜的庶子，能有什麽好臉色？
    他也曾聽下人提過一兩嘴，隻當是小孩子家家的爭鬥，加上唐隕宥那副陰沉沉不吭聲的模樣實在不討喜，便懶得去管。
    可如今，這話從一個新進門的孫媳婦的丫鬟嘴裏說出來，味道就全變了。
    一個孫媳婦都知道關心被遺忘的兄弟，他這個做祖父的，卻任由自己的親孫子在院子裏饑寒交迫，瘦得脫了相，連幾塊點心都當成珍寶？
    這傳出去，他唐家百年望族的麵子往哪擱？他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一股難言的燥火從心底燒起，既有對張氏手段的惱怒，也有對自己疏忽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被戳破了臉麵的難堪。
    “咳！”唐老太爺重重地咳了一聲，將手裏的糕點放回碟中，沉著臉道：“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這話不知是說誰，福伯和紅鸞都把頭垂得更低了。
    半晌，老太爺才對福伯揮了揮手，語氣不耐：“天氣轉涼了，府裏給主子們做冬衣，別忘了西偏院那一份。揀兩匹好點的料子，再添一身棉衣，別讓人說我唐府連個孩子都養不活！”
    福伯心領神會，立刻躬身應道：“是，老奴這就去辦。”
    “嗯。”
    唐老太爺又看向紅鸞，臉色緩和了些，“你回去告訴老大媳婦，就說她有心了，點心我收下了。讓她好生歇著，不用總操心這些事。”
    “是，奴婢告退。”
    紅鸞心中一喜，知道主子的第一步棋已然走活了，恭敬地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她走後，唐老太爺疲憊地靠回躺椅，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府裏，看來是要起風了。
    ……
    清芷院。
    慕悠漓聽完紅鸞的回報，隻淡淡一笑，繼續翻動手中的醫書，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夜色漸深，院外傳來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門口。
    不等丫鬟通傳，房門便被推開，一股夾雜著夜露寒氣的凜冽氣息撲麵而來。
    唐隕軒回來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色錦袍，腰束玉帶，長身玉立，風塵仆仆的模樣不減其半分清貴，反而更添了幾分迫人的氣勢。
    隻是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此刻卻覆著一層寒霜，一雙深邃的鳳眸直直地鎖在慕悠悠身上，眼神銳利如刀。
    他一進屋，便揮手屏退了所有下人。
    紅鸞臨走前，擔憂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卻被唐隕軒一個冷冽的眼神掃過，嚇得連忙退了出去，並貼心地關上了房門。
    屋內隻剩下夫妻二人，氣氛瞬間變得緊繃。
    慕悠漓放下書卷，抬眸迎上他的視線，神色坦然：“大少爺回來了。”
    “我若不回來，還不知道我夫人竟如此菩薩心腸。”
    唐隕軒緩步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聲音裏淬著冰，“去西偏院探望病弱的庶弟，又是送水又是送點心，完了還去祖父麵前演一出祖孫情深的戲碼。慕悠漓，你倒是挺忙。”
    他的消息，比柳如意還快。
    慕悠漓聞言，非但不惱，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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