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又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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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寧秋在“噲活鴨”對街的點心鋪子裏,叫了一碗豆漿,兩隻湯包。
多年前,在西北重鎮鹽州,身份還是大越子民的少年穆寧秋,被叔叔帶去吃的第一份南方風味點心,就是灌湯包。
從邊軍退役的叔叔,做買賣發達後,特別愛學南邊商人的派頭。
恰好鹽州城裏有家湯包店,店主和婆娘原是淮鹽鹽商的仆人,被主家放了奴契後,就在城中做起飯食行當。
穆寧秋記得,叔叔會給他一根麥管,教他先在湯包褶子上捅破一個小口,待裏頭的熱氣散逸掉不少後,再插入麥管吸溜幾口,讓溫熱鮮美的肉汁包裹住舌尖,由最敏感的那片味蕾細細品鑒。
很快,小孩巴掌大的湯包,就被吸吮得癟成圓片片,漢人食客們此時才舉起筷子,將湯包劃成四五份,靈巧地夾起又薄又韌的麵皮,裹住一瓣汁水淋漓的肉餡,送進嘴裏。
與漢人食客的滿足神色不同,西羌的商賈們,則對湯包不以為然。
這些孔武有力的胡族,拿匕首割起牛羊肉來,麻利得很,但他們不太會使筷子,又嫌棄“先吸湯後嚼肉”的流程忒囉嗦。
他們於是直接上手抓,往往就抓破了薄薄的包子皮,熱湯熱油弄了滿手。
胡商們粗嘎地向店主抱怨,店主夫婦則好脾氣地解釋,淮揚湯包,吃的就是皮薄、湯滿,不然,就與滿大街的牛肉饅頭無甚分別了。
每到這種時候,穆寧秋的叔叔,就會低聲嗤笑,胡蠻子真是牛嚼牡丹不識貨,與漢人的講究有天淵之別。
穆寧秋卻對建立這種俯視異族平民的優越感,毫無興趣。
他更好奇的是,密不透風的麵皮子裏,為何有滿滿一包鮮湯。
店家的婆娘告訴他,做淮揚湯包,牛羊肉都用不了,非得是豬肉的皮熬出足夠的膠質,再冷凝成凍,包進餡兒裏。如此,上籠蒸製後,皮凍就化成了一汪肉汁,結結實實地裹在麵皮中。
此刻,身在真正的江南的穆寧秋,眼前的湯包,被做得更精致。
正值六月黃上市的時節,豬肉湯包裏,也加入了蟹粉。
比老陳醋口味更清甜一些的浙醋中央,則拱起一撮切得像金線般纖細的薑絲,給食客蘸蟹粉肉餡時略略去腥。
但在北邊最愛吃湯包的穆寧秋,現下並無心思悠然地品鑒盤中美味,隻是習慣性地塞進嘴裏咽下而已。
他的目光,越過周遭食客們的肩膀,始終落在幾十步外的“噲活鴨”醬貨鋪子前。
都臨近午時了,樊大娘和雇來的婆子們,已忙得腳不沾地,馮嘯怎麽還沒現身?
莫非,馮府那邊聽到孫女不得不與潑皮無賴過招,昨日就來把她接回去了?
但穆寧秋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因為,馮嘯那隻驚風雨泣鬼神的大白鵝,驀地跳出了籬笆,與樊家的狗相愛相殺起來。
鵝在人在。
熬到不得不去鴻臚客館的時辰,再走吧,說不定,就是這最後的幾炷香裏,樊都尉和馮嘯,一起出現了呢?
穆寧秋剛打定主意,對麵的凳子上,就坐下來一個人。
一個女人,也是一個牙人。
“爺在此地歇息這麽久,可是看中那家的醬貨?奴家與你說合說合去,”女牙人嫣然一笑,露出編貝般的漂亮玉齒,“奴家與那樊大娘最熟,都是婦人,好說話嘛。爺放心,奴家去說,樊大娘賣別個一百文一隻的醬鴨,賣你不會超過七十,你一趟販回去百八十隻醬鴨,就是還沒轉手、已掙了三貫。奴家隻收你三百文牙資,爺便將這單買賣,賞給奴家做了吧?”
穆寧秋微垂雙眸,靜靜地聽她口若懸河地說完,方抬起眼皮,禮貌卻淡然道:“這位娘子,在下不是行商之人,抱歉。”
女牙人嫣然一笑:“爺前天,可是從湧金門碼頭下的船?當時,爺穿的並非今日這件襴衫,而是和其他北邊來的胡商,打扮一樣。船老大也說,他那一船,都是來錢州進貨的,尊駕好像要訂醬貨,跟他打聽過。爺別怕,奴家盯著往來商賈,絕無歹心。我們做牙人的,不光這張嘴不能停,腳頭也懶不得,須天天跑碼頭。否則,就不曉得明天糊口的那碗飯,還吃不吃得上嘛。”
女牙人自始自終都迎著穆寧秋的目光,卻沒有半分風騷挑逗的色彩。
隻說到最後,口吻裏增添了幾分示弱意味。
坦然地求個憐賣個慘,不過為了討一單生意做,如這繁華都城裏的萬千螻蟻。
穆寧秋感慨,這牙人好記性又勤快,言談也有分寸,合該吃這碗飯。
冷淡戒備之心淡了些,他便去看女子搭在左肩的牙牌。
“蘇小小?”
穆寧秋剛念出對方的名字,斜刺裏就擠過來一個老漢,菱格紋的絲袍質地倒不是便宜貨,但前襟幾塊明顯的油漬,腰間錦帶,也好像很久沒洗過似地,一副汙糟樣兒。
老漢一指牙人蘇小小,大聲道:“哎呀,到底是從前在柳鶯樓做過營生的,認男人的臉和身子,一認一個準。”
又略略湊近穆寧秋,帶著促狹的壞笑補了一句:“爺,她的花名兒,與咱錢州前朝的名妓,一樣,哎,哎唷……”
老東西話還沒說囫圇,已被蘇小小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踉蹌後退,撞倒點心鋪的兩把板凳,一屁股坐在地上。
蘇小小並不氣急敗壞,隻那把脆生生的好嗓子,明顯放開了,不懼周遭更多人聽清楚似地。
“你個老冬蕻,你的兩個兒子做牙人做得稀爛,爭客爭不過老娘,你就跟個狗皮膏藥一樣,整日貼著老娘,陰陽怪氣地放屁,壞老娘的買賣?老娘從前是柳鶯樓唱曲兒的,這還用你說?城南誰不曉得,老娘又何曾想瞞過誰?”
蘇小小罵到此處,將那張不算花魁姿容、但透著英氣的麵孔,揚起來,麵向圍過來看熱鬧的食客和路人們道:“錢州城裏,這樓那院的,不管賣唱還是賣身,不少讀書人去找完樂子,心裏都喊我們一聲‘婊子’。婊子就婊子唄,做婊子是犯了天條還是犯了國法了?老娘隻曉得,掌班媽媽帶著這群婊子那群婊子的,可沒少給朝廷交花絹稅。打北燕的大越軍餉裏,也有咱婊子出的份子錢!”
蘇小小麵前,一張張美醜各異、老少不同的麵孔,此際都掛著同一副表情:我的天,這婊子一開口,比朝廷來念皇榜的大官人,還氣勢如虹。
蘇小小卻不再繼續慷慨激昂。
牙人的時間,很寶貴,是要換錢的。
她轉過身,衝穆寧秋福了福,不卑不亢道:“好教爺得知,奴家唱曲兒唱到十八歲,用攢下的賞錢,自個兒給自個兒贖了身,來湧金門碼頭一帶做牙人。聖上仁德,專門下過一道聖旨,我們這樣的人,和媒婆穩婆賣婆洗衣婆一樣,若要改行,戶曹可以發給牙牌。奴家如今,是戶曹和公會都在冊的牙人,不是把爺誆進‘仙人跳’的騙子。”
穆寧秋微張著嘴。
饒是他有著高於實際年齡的閱曆,饒是他在北地見識過不少彪悍的女騎手與弓箭手,刻下也被蘇小小的颯爽潑辣,震得有些懵。
“咦,小小?”
他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穆寧秋立時回過頭去。
“哎,穆郎君,你也在。”馮嘯看著他道。